圣诞前夕的餐厅装饰一新，玻璃擦得亮晶晶，窗帘换上了时兴的样式，正中央的中型餐桌上铺着全新的印花桌布，中央摆着大烛台和鲜花装饰。法白尔小姐家人口不多，本来圣诞节连仆人都会一起跟主人聚餐，但今年因为贵客临门，女管家罗丝带领一个女仆在餐厅里服务，剩下的几个男女仆人就只能在厨房里吃圣诞晚餐了。

法白尔小姐，也就是艾潘妮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她的妹妹苏珊坐在对面，两位客人分别坐在她的左右手，人少就显得桌子略有点宽，不过好歹还在正常说话声能传达的范围内。

晚餐自然是法国菜式，每个人都能吃到 8 道菜式，包括甜点。主菜是填满栗子和块菰馅料的烤火鸡，牛腰肉也没有按照英国方式烤制，而是按照巴黎传统，把肉弄嫩后水蒸，配上高汤白菜丁，佐以鱼和刺山柑花蕾做成的酱汁。

“您家的菜一如既往地令人惊艳。”史密斯对着牛腰肉赞叹不已：“这比烤牛排要好吃太多了。”

艾潘妮笑着点点头表示感谢：“您喜欢就太好了，我会把这赞美转告给厨娘。巴黎别的没什么，美食绝对值得一试。”

“我看未必。”

低沉浑厚的声音从艾潘妮另一侧传来，沙威把盛着鱼汤的浅盆往前一推：“巴黎的马赛鱼汤就跟这个一样，一点都不正宗，别说跟土伦比，滨海蒙特勒伊的都比它好喝。”

餐厅里静默了几秒钟，史密斯先生觉得作为一名绅士，有义务教育一下粗鲁的法国佬：“与其纠结于正不正宗，到不如专注到食物本身的美味程度上，我就觉得这鱼汤非常好喝。如果这桌上的菜色不合您胃口，那么您大可以呆在土伦而不是来我们英格兰。”

“实话实说而已，十年前我在滨海蒙特勒伊市喝过比这好得多的鱼汤。”沙威慢条斯理地喝了点酒，开口就把史密斯顶回去：“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法国菜的话题上，不列颠人有比法兰西人更高的话语权了？”

“先生们，我觉得看天气今晚可能会下雪，”眼看史密斯先生脸色要变，艾潘妮赶紧开口中断这个尴尬的话题：“白色圣诞更加令人期待，不是吗？史密斯先生，您这次假期有什么安排？”

史密斯马上接过艾潘妮的话头，和善地答道：“完全没有，顶多就是跟朋友吃吃饭什么的，您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

沙威半眯着灰眼睛，阴恻恻地看着两人的互动，忽然旁边有人捅了捅他的胳膊。他回头看去，只见苏珊递过来一个小巧的写字板，上边写着一行法语文字：【警官先生，请问皮埃尔他还好吗？】

黑发警官看着娟秀的字迹，抬头发现当年 10 多岁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 17、8 的少女，整个人完全褪去了稚气。她白皙的心型脸蛋上挂着健康的红晕，暗金色长发梳成英国式发型，垂挂在耳边，一双亮晶晶的绿眼睛里充满期待，兴奋地等着回答。

“那小子好的很，虽然闯过的祸跟吃过的面包一样多。”

沙威对苏珊点点头，甚至微笑了一下：“但他一切顺利，目前已经在巴黎警察总署任职。”

苏珊的眼睛更亮了，在写字板上奋笔疾书：【啊，太好了，那么皮埃尔现在是您的同事了？】

“是的，皮埃尔现在是个真正的警察了，目前作为助手在我的队伍里工作。”

沙威的话似乎被他对面的人完全听在了耳朵里，史密斯先生一挑眉毛，开口发问：“哦？听起来，您是位警察吗？”

“是的，巴黎警局的一级侦察员。”沙威漫不经心地答道，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明白，明白。”史密斯吃了一口炖小山鹑，声音里带着一丝鄙夷：“你们法国警察——或者说密探可是名声远扬，从城市广场管到住宅后院，连睡觉时怕是都竖着一只耳朵听邻居家的私房话。”

“事实上我从没管过私人后院，”沙威转过头，浓眉压着灰色眼神，露出严肃的表情：“警察的职责是捍卫法律和维持城市安全稳定。我确实也是个密探，但只有那些危害社会的人会进入我的监视范围，您对此似乎非常不满的样子，敢问是否因为您本身就是那种——”

突然，一个清脆的玻璃破碎声打断了沙威的话，艾潘妮抬着右手，一脸歉意地对前来收拾酒杯碎片的管家罗丝轻声道谢。随后她转向沙威，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沙威，这位史密斯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在我刚到此地时，对我帮助很大。多亏了这位绅士，我才能短时间站稳脚跟，否则得多过很多苦日子。”

沙威移开了眼神，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低头继续吃他的烤火鸡。艾潘妮紧接着又转向史密斯，温和地开口：“史密斯先生，我和这位警官认识很久了，他曾经救过我的命——还不止一次，如果没有他的话，我怕是早就魂归天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了。”

史密斯脸色略带尴尬，赶紧向她表态：“抱歉，我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多往事，我……”

“好了好了，我们还是应该尽情享用美味大餐，不要辜负了厨师辛勤工作的成果。”艾潘妮举起酒杯，向桌上的三个人致意：“祝所有人圣诞快乐，身体健康！”

“圣诞快乐！”

众人纷纷跟随主人举起酒杯，喝了一轮甘甜的香槟酒。

晚餐后，喝完红茶和巧克力，绅士们纷纷起身告辞。艾潘妮亲自把两个男人送到门口时，沙威表示将乘明天最早的一班火车回国。

“这么快就走吗？”艾潘妮的脸上带着惊讶。

“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久留无益。”沙威戴上帽子，把大衣扣子一直扣到下颌，低头用深邃的灰眼睛看着她。

那深挚的灰色眼神里，饱藏了无数句或热切或感伤的话语，但他一个单词都没有多说，只是顿了一下轻声告别：“……保重，艾潘妮。”

栗发女人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门里目送两个人影顶着纷纷落下的雪花，溶入昏暗的街道深处。

——

几分钟后，沙威终于忍不住问身边的男人：“先生，为什么您一直跟着我？”

“这也是我回家的路，不行吗？”史密斯把手杖敲得邦邦响，语气硬得跟砖铺的路面一样：“还是说您要在不列颠的土地上，行使法兰西警察的权力？”

沙威没回话，脸上的表情有点沉重，又走了一小段距离后，忽然目视前方，用法国口音浓重的英语说道：“感谢您对艾潘妮——法白尔小姐的帮助，我的意思是，希望您以后也继续友善地对待她。”

“法白尔小姐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史密斯先生并没有回应沙威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起了别的：“当她刚到这里的时候，大家都认为不过是个手里有俩糟钱儿的法国妞而已，还那么年轻，没人把她放在眼里。”

“后来她的甜品店大受欢迎，镇上的人开始把她接纳进社交圈，我也是那时候才认真看待她的。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里，艾潘妮指出了工厂账目的错误，揭发了贪污货款的会计，从此一战成名，连临近市镇的工厂都想聘用她为自己管理账目。”

沙威听得入神，不自觉地跟着史密斯一起放慢了脚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确实符合她的能力。”

“后来艾潘妮买下了工厂，用一大笔现金从曼彻斯特的工程师手里购买新型机器，让一个小市镇的小工厂，能产出堪比大工厂的产品，同时所需人工和原料更少。然后订单纷至沓来，镇上人都猜测，这几年她少说也挣回两三个工厂了吧……”

史密斯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脚步，微微转身向旁边的大个子男人提出问题：“沙威先生，您能猜到她发财之后做了什么吗？”

“我猜应该是……”沙威也跟着站住，扭头环顾四周：“扩建医院，设置福利病床，以及盖个学校收容流浪儿童吧？”

史密斯先生帽檐下的蓝眼睛眯了起来，脸上表情复杂：“您果然非常了解艾潘妮——她的做法让当时镇上人倍感震惊，没人听说过哪个城市的工厂主，会如此致力于与己无关的城镇建设，仿佛根本不在乎保险柜里的英镑一样。”

沙威轻哼了一下，把手伸进大衣里，从深处掏出一个金鼻烟盒，打开盖子让给史密斯：“您也来点吗？”

在史密斯摇头谢绝后，黑发警官自顾自地脱下手套，用小指甲挑起一撮鼻烟，放在拿烟盒的手虎口上，然后收起盒子并深深地把粉末吸进鼻腔，陶醉在烟草的辛香刺激中，用欣赏的语气继续说道：“有其伯父必有其侄女，艾潘妮的作为，跟抚养她的监护人一模一样。”

“她的伯父经营人造首饰工厂，非常热衷于城市福利和给穷人布施，也因此当上市长——我当年被调到个城市的警察局担任副手，为她的市长伯父服务，我也是在那时认识艾潘妮的……您怎么了？”

沙威叙述了点往事，忽然发现史密斯的表情从复杂变成悲凉，蓝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目光里带着一丝恨意。

“沙威先生，要知道，我非常不喜欢你。”史密斯的声音沉了下来，雪花飘落到他的肩上并迅速融化，微微湿润了羊毛大衣的肩垫。

“关于这一点，我们达成了共识，史密斯先生。”

“您不但是我的敌人，更是这克罗夫特镇的敌人。”

沙威的眉毛高高挑起，满脸的不敢置信：“您这话从何说起？我只不过是来寻找故人，交还属于她的东西而已，她早已在此有了新生活，我——”

“拉倒吧，您骗得了自己，可骗不了任何一个有眼睛和耳朵的人！”史密斯微微低下头，黑色帽檐遮住了淡蓝色的眼睛，暗沉的声音打断了沙威的话：“您怕是要把艾潘妮带走，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史密斯说完后，狠狠地瞪了沙威一样，嘴里低声念叨了句再见，转身向街道的另一个岔口走去，很快就消失在昏暗的拐角处不见了。

雪花越来越大，扑簇簇地落在帽檐和大衣披肩上，伴随着路灯下铁灰色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街边，久久没有移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