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潘妮，我有话要对你说。”

门口的高个男人用平静的口吻说着，似乎在等待许可。

艾潘妮从沙发上站起来，某种沉重的预感袭来，好像她即将面对的是末日审判：“哦，当然，请进。”

黑发警官踱着步，慢慢走进会客室，绕过沙发和扶手椅，把帽子轻轻放在摆茶具的小圆桌上。艾潘妮现在才注意到，沙威甚至没有脱掉他的长风衣，一副随时要离开的架势。而她自己，则紧张得交握着双手，连请对方坐下和倒咖啡待客的基本礼节都忘了。

沙威根本没打算坐，低垂着眼和手，用平静严肃的语气投下第一个重磅炸弹：“我刚刚，向市长先生申请了革职。”

“革职？”艾潘妮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点：“革谁的职？”

“我的。”

“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

艾潘妮有点哑然失笑的感觉，伸开双手左右看看：“你在胡说些啥啊？为什么好好的突然要辞职——”

“是革职。”沙威看着地板，纠正道：“辞职是件体面事，我并不配。犯了错误就应该受罚，我必须被革职。”

“啊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艾潘妮摇摇头：“可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呢？！”

沙威此时终于抬起头看着艾潘妮，沉默了几秒后长吁一口气，冷静而悲哀地说道：“因为我犯了大错。我向巴黎警察厅告发，报告市长先生是逃脱假释刑期的前苦役犯——冉阿让。”

这个名字刚才在书房门外，被艾潘妮偷听到过两次，似乎是个穷凶极恶的惯犯。

“我一直没有放弃怀疑市长先生，一直都是。”沙威继续说道：“比上次私自调查更恶劣……在那件事后我被怒火冲昏头脑，直接去了巴黎警察总署告发。”

“然、然后呢？”艾潘妮觉得喉咙有点发涩。

“我犯了个非常可怕的错误——真的冉阿让已经被抓获，在阿拉斯候审，开庭时我还要出庭作证。”

沙威又垂下眼睛，继续盯着他的皮靴尖：“夏布耶先生说我疯了，他说得对！我就是个傻瓜，愚蠢地怀疑长官，私自动用警权调查上级，并且诬告了市长。”

会客室陷入沉默，艾潘妮不知道怎么开口接话，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室内，明媚而温暖。沙威看向窗户，低声说道：“以前你说我是世上最公正称职的警官，我非常感激。但现在不再是了，我无可争议地犯了罪——滥用警权、无视证据、诬告长官——随便哪条都应该被革职。”

“但是——”

艾潘妮想插话，但被沙威抬手阻止了：“艾潘妮，我平生一贯严于律人，对自己难道就要双标？这是不公正的！这样的一个罪人，怎么可能获得市长先生的结婚许可呢？”

艾潘妮怔住了：“难、难道，你已经问过伯父了？”

“……不，我根本没有问，这是没有意义且十分冒犯的行为。”沙威走向窗户，捏住窗帘系带的穗子机械地揉搓，沉吟许久后，才用低沉的声音缓慢地陈述起来：

“艾潘妮，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好的人。我是苦役犯的儿子，在监狱里出生，母亲是个抽纸牌算命的罗姆人。铁窗和锁链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东西——我之所以 14 岁就在监狱供职，是因为土伦监狱就是我的家——我是个阴沟里出身的人，和那些罪犯没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沙威略顿了顿：“现在我确实犯了罪，更是无可争议的罪犯了，真是名至实归。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亵渎了职权、出身低贱的人，竟不知天高地厚，从新年舞会后就疯狂地想要向长官的侄女求婚，妄想僭越身份，获得他不配获得的……这就太该死了！所以我才会说，市长先生不可能同意。”

艾潘妮感到脸颊开始发烫，她很想像个淑女般羞涩地背过身去，但实际上她却死活没法把目光从沙威身上挪开。

“按理，我其实不应该对你说这些，该被开除的失职公务员，还呆在这里是极不妥当的。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

沙威似乎哽咽了一下，抬起头转身正面对着艾潘妮，灰眼睛里似有群星闪烁，语气充满真挚、哀伤和绝望：“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你对我来说，就像空气和水一样重要——我发誓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让我有过这样的感觉。自从新年那天你对我……不，远在那时之前，我早已陷入对你的仰慕和思念。”

高大的黑发警官颤抖着嘴唇，发出低沉轻柔，同时又震耳欲聋的话语声，像一把巨锤敲击着艾潘妮的心脏：“其实比你更早一些，我就已经爱上你了，艾潘妮。”

艾潘妮现在呆若木鸡，脑内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已经从世间消失，只剩站在面前的魁梧男人。他刚硬的方脸上表情悲戚又深挚，灰底带蓝的眼睛明亮清透，仿佛刚从最深沉的黑夜中走来，披着温柔绚丽的星光，使得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崇高。

可是沙威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从幸福的云端一下子跌进了海底。

“我对你说这些，并不想为你增添烦恼，是为了在我离开以后，不会让你觉得我是个不辞而别的骗子或无赖。”

离开？

“你要去哪？”艾潘妮的眼睛睁大，声音空洞。

“我好像对你说过，我已经向市长先生申请革职，或者辞退、开除之类的，都一样。”沙威吸了吸鼻子，走到小圆桌前拿起帽子：“等代替的人员到位，我就会离开此地。也许会回南方，毕竟我还有膀子力气，可以去种地。”

他低着头，把帽子戴好，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道：“艾潘妮，你值得更好的男人，而不是我这样的家伙，请你忘了——”

一个棕色影子从房间另一侧飞快扑来，猛地撞上沙威前胸并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不！”

艾潘妮的脸埋在沙威的羊毛呢大衣的前襟上，声音因为织物而显得闷闷的：“我绝不让你离开！！！”

“艾潘妮……！”沙威被突然袭击搞的十分尴尬，想从她的束缚中挣扎出来：“请放手，这样的行为太——”

“我不管！我只知道你不应该离开！”艾潘妮的声音又气愤又倔强：“犯了个错就要被革职？这世上除了上帝以外，谁不会犯错？！要是犯错就革职，哪还会有人能工作呢？”

沙威试着想要推开艾潘妮，但又怕弄疼她，试了几下都没成功：“这不是一回事，艾潘妮。”

“还有出身什么的，皮埃尔也是罪犯的儿子，苏珊是个流浪儿，我自己是被从路边泥淖里捡回来的，谁又比谁更高贵？！”

艾潘妮嘶哑着嗓子大喊，根本不管是不是会吓到门外的人：“我以前也说过，一个人高贵与否，取决于他所践行的道路！每个人都生而有罪，只要他选择了高贵之路，就不再是罪人！”

“看在上帝份上，艾潘妮！先放手好吗？”

“我不放！”艾潘妮的眼泪夺眶而出，喊叫声里带上哭腔：“我绝不会让你就这么离我而去！我可以跟你一起走！但是拜托，不要让我离开你！”

沙威的声音沉默下来，变成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无奈、心疼和酸楚，跟艾潘妮的抽泣声混在一起，被硕长的臂膀环抱起来，化为一个吻，落在栗棕色的头顶。

正在此时，会客室的门发出响声，有人径直推门进入：“艾潘妮，发生什——”

房间中央拥抱着的两人同时僵住，艾潘妮从铁灰色大衣中猛地抬起头，发现马德兰市长站在门口，手还放在黄铜门把上，正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俩。

艾潘妮感到浑身的血全都涌上脑袋，耳边嗡嗡作响，意识驱动她的肢体放开沙威，转而面向老市长，挡在沙威身前。

“伯父，请您不要革沙威警官的职。”

艾潘妮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泪水仍然在脸上流淌，但完全没有哭腔：“他罪不至此，完全当得起这个位置。”

老市长歪了歪头，表情从震惊变成诧异，眼神在尴尬的沙威和激动的艾潘妮之间来回扫视。

“如果您真的要开除他，那么……”艾潘妮擦擦眼，挺起胸膛站直，微微展开手臂做出一个保护的姿态，皱着眉头坚定地说道：“我会跟他一起走！因为我爱他，哪怕回土伦监狱种土豆，我也会去的！”

此话一出，房间里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味。

马德兰市长扶额叹息几下，抬头看向一脸尴尬，紧抿嘴唇的黑发警官：“沙威，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啊？”

“……说了我向您请求将我革职的事。”

“那土伦监狱和土豆又是怎么回事——唉，算了算了，”须发灰白的老人抹了把脸，看向他的养女：“艾潘妮，我觉得事情的重点不在你这里。”

“呃？”艾潘妮眨眨眼，没明白老人的意思。

“首先，我给这位先生的回复是：他应该晋升，而不是革职。”马德兰市长做了个手势，制止了沙威将要说出口的反对意见，继续说道：“其次，也就是事情的重点——”

老市长顿了顿，脸冲着艾潘妮开口，但眼睛死死盯着沙威，语气里也带上了点不善：“艾潘妮，如果一个男人到了这种份上，仍然不愿对你负责的话，我劝你还是分手算了，他不配拥有你这样的好女孩。”

艾潘妮面前闪过一片深灰，沙威按住她的肩膀大步绕过，站到了她前面，高大的身躯完全挡住了艾潘妮的视线。只见他摘下帽子，向老市长的方向鞠了一躬，沉默片刻后提高音量，用略带颤抖但十分庄重的声音说道：

“市长先生，请恕我僭越，我在此向您的侄女艾潘妮·马德兰小姐求婚，希望得到您的允许。”

沙威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会客室，马德兰市长和艾潘妮的眼神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咽了下口水继续冲着老市长说：“我不止一次冒犯过您，与您之间有过很多不愉快。但就像您自己说的，这一切都与艾潘妮小姐无关，我对她的感情是真实的——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会尽我所能让她幸福。所以，请您准许我娶艾潘妮小姐为妻。”

会客室里再次安静下来，每个人心里各自转着自己的心事。

艾潘妮的脸已经热的要冒蒸汽了，脑子里回荡着沙威直白诚恳的话语，感到脚有点发软，心里又惊又喜。然后转念想到沙威那家伙一个劲说要革职，连马德兰市长没有接受请求的答复都不告诉她，害她担惊受怕当场失态，就恨不得马上揍他一顿。等她瞪着沙威的背影咬牙切齿后，再回想起自己刚才的鲁莽举动，又羞得只想就地抠出座凡尔赛宫，躲进去再不出来。

与艾潘妮心中和脸上的丰富感情变化不同，沙威面色坚忍平静无比，保持着低头躬背的动作，帽子拿在手里，像在法庭上一样安静地等待判决。

马德兰市长则环抱双手在胸前，看着两人若有所思，最终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沙威，您的请求，我知道了。这么重大的事情，请容许我和艾潘妮考虑考虑，最迟明天就会给您答复。”

沙威点点头，戴上帽子，回头深深地看了艾潘妮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会客室里剩下艾潘妮和老市长大眼瞪小眼，艾潘妮很快就羞愧地低下头，喃喃地对老人认错：“伯父，我刚才实在是太鲁莽了，我感到十分惭愧。”

马德兰市长拍了拍艾潘妮的肩膀，微微一笑：“没关系，亲爱的。今天我们都听到了很多令人震惊的消息，这反应很正常。”

艾潘妮点点头，犹豫着想问老市长要如何决定，但马德兰市长先一步发出邀请，他转身打开会客室的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艾潘妮，你也很久没有陪我一起散过步了，今天要不要再陪陪这可怜的老头子出门散散心？”

“……好啊，伯父。”艾潘妮愣了一下，很快又笑了起来：“那么我去拿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