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中旬，共和国历法里称为花月。滨海蒙特勒伊市镇周围的草地鲜花盛开，芳香四溢，微风吹拂着花草植物，轻柔的风声和花香交织在一起。阳光越来越明媚动人，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感到无比舒适和愉悦。

除了并排坐在敞篷马车后座上的艾潘妮和苏珊，因为在她俩面前，正襟危坐着一尊穿制服的凶神。

沙威警官不但人高马大，一张大方脸上不能说横肉密布，也是不怒自威。黑色的头发被帽子勉强压住，髯须则像老虎一样在腮边蓬着，同样深黑的粗眉毛下，铜铃般的灰眼睛似乎能把面前的人整个洞穿。

无论大女孩还是小女孩，都被他的气场压的大气不敢出，双双乖巧地并腿坐好，只随着马车的颠簸轻微晃动，空气中只有车夫的鞭子声和车轮碾地的声音。

就在艾潘妮绝望地认为，去往维利尔斯村的半天旅程，将要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度过时，一只过于活泼的熊蜂飞来给她解了围。

也许是因为艾潘妮喷了太多香水，又或许是苏珊的裙子太像花朵，这只大个熊蜂嗡嗡地围着两个姑娘不停转圈，吓得艾潘妮尖叫着差点跳起来，苏珊更是一头扎进艾潘妮怀里不敢露脸。

“去！去！”

沙威摘下帽子用力一甩，把可怜的熊蜂打落进路边草丛，然后看着艾潘妮说：“现在麻烦没了。”

艾潘妮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胸口：“呃，谢谢您，警官先生。”

沙威把双角帽重新戴回头上，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我想告诉你，上次的松饼味道非常好。”

靠，别提那个肥皂馅松饼了！

“您能喜欢就好。”艾潘妮悄悄瞪了苏珊一眼，小女孩心虚地直往后缩。

说完，三人又陷入沉默，又过了好一会，艾潘妮犹犹豫豫地主动开口：“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应该聊点什么？”

沙威的一边眉毛挑动了下，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她。

艾潘妮低头轻咳一声：“我，我不想感觉自己像是……被押送的犯人。”

沙威十分明显地翻了个白眼，嘴里还是很客气地问：“那么您想聊什么话题呢？”

“我不知道。”栗发女孩诚实地答道。

“……”

于是气氛不出意料地又冷了下来，有沙威警官在场，车夫一直努力把自己当做空气，绝对不会像平时一样对女士们搭讪。本来是良辰美景中郊游的马车，却一路沉默得像要去上坟。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沙威的声音把艾潘妮的视线从马车地板上拉回来：“你们是要去维利尔斯的佩迪吉耶农场？”

“是的，先生。”

“去干什么？”

艾潘妮皱皱眉：“去度假，参加庆祝五旬节的狂欢活动，难道您不过节吗？”

“是的，”沙威竟然点了点头：“节日里我一般都会加班。”

艾潘妮一脸理解不能：“加班？我以为您接受这个任务指派也是为了去度假……”

毕竟原定的贝尔热警员就是维利尔斯村人，原定计划就是顺路回去探亲过节。

“那样的话就叫滥用公共资源，”沙威严肃地说道：“即使局长是我的主官，不该也不能这样做。”

“但您这不还是来了？”

“因为除了护送你们俩，我这几天里还有其他任务要去附近的村子。”

原来如此。艾潘妮心想，沙威这家伙无论年轻与否，始终是个耿直的工作狂。

“你们跟佩迪吉耶家是什么关系？”

啊又来了，这人的职业病犯起来没完没了。

艾潘妮忍住白眼，谨慎地回答：“佩迪吉耶先生是马德兰伯伯的老朋友，他和他夫人来信邀请我们一起去过节。只是马德兰伯伯需要去巴黎办事，所以只有我们俩过去了。”

“去巴黎啊，”沙威左手握成拳头抵在下巴上，喃喃自语：“时机真是巧呢。”

“您又想要调查什么了？”艾潘妮瞪着他：“烧料细工首饰从业者的聚会，您在报纸上就能看到公告。”

沙威撇了撇嘴角，目光转向艾潘妮身边的黑发小女孩：“我并没有——嗯，这位是马德兰照顾的另一个孩子吗？名字是苏珊，对吗？”

苏珊的听力非常非常弱，几乎听不清沙威的话语，但她能感觉到这个高大吓人的男人在说她的事，惶恐地看着艾潘妮比划翻译后，向沙威点点头。

沙威的面色和缓了点：“你今年几岁？在哪里出生的？是孤儿吗？”

艾潘妮一边看着苏珊手语翻译，一边回答：“她说她不记得，我看着估计这孩子怎么也不会超过10岁。她是加莱附近出生的，母亲没了，又跟父亲走失，流浪到临近的埃屈尔市——我觉得她可能是被抛弃的。”

“这种情况近几年越来越多，父母逃避责任，骗子和人贩子到处出没，最后全都自甘堕落变成小偷、JI女和乞丐。”

沙威带着鄙夷之色评论着，艾潘妮咬着嘴唇，低声附和：”您说的是。“

沙威说话直白，但也没太大错误，毕竟艾潘妮她自己上辈子，也是这么沦落到巴黎街头阴沟里，变成上述三者的综合体。

忽然，苏珊拉了拉艾潘妮，盯着沙威打了一通手语。

艾潘妮转向沙威，小心地笑了笑：“这孩子说，您看起来非常威风，您的衣服十分帅气。”

沙威愣了愣，扯着嘴角露出一点点算是笑容的表情回答：“谢谢你，小小姐。你今天也很漂亮。”

“这就是警官的制服吗？”艾潘妮边看苏珊边转头向沙威翻译：“我将来当了警察是不是也能穿这样的衣服？”

“这是警官制服没错。但很可惜，似乎女士是不能成为警官的。”

“真遗憾啊。”艾潘妮翻译了一半，忽然有点怯怯地小声继续翻译道：“呃，这孩子问，她能……摸摸您的制服吗？”

艾潘妮肉眼可见地看着沙威警官石化了长达五秒之久，然后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沙威摘下帽子，把铅头警棍放在右边座位上，身体前倾过来，平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尴尬：“请吧，苏珊小小姐。”

小小的女孩发出一声欢呼样的笑声，黑色发辫在帽子下快要跳起来。她开心地伸出手，在沙威的制服上这里抠抠那里摸摸，从肩章上的银流苏，到纵贯胸前的皮革武装带，连制服镀银扣子上的花纹都能让女孩开心地笑起来。

艾潘妮看着苏珊兴奋地比划，转向靠回座位的沙威说到：“她说太感谢您了，警官的制服真有趣，她非常喜欢。”

“这位小小姐开心就好。”沙威警官似乎干了什么体力活一样，大松一口气。

“呃，警官先生，那个……”

“什么事，马德兰小姐？”

艾潘妮眼睛看着马车地板，双手在胸前绞成一团，似乎在鼓起全部勇气：“那个，我，能不能，也摸一下您的制服？”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偷瞄，发现对面的警官脸上表情又像惊恐又像恼羞成怒，眉头皱成一团，手里的帽子都快抓出印了，一副全身高度戒备的样子，棱角分明的大方脸上写满了【你特么以为你也是十岁孩子吗？】。

啊，大概要被斥责拒绝了。

“好吧对不起，您就当我没说过——”

“要摸就快点！”

哎？

艾潘妮抬起头，眼前的沙威紧闭着眼，把头转向一边，摆出一副要英勇就义的姿态，仿佛她是要来掐断他的脖子一样。

应该说意外还是惊喜，艾潘妮品不出到底是哪个味，她的心情此刻怕是跟对面的男人一样复杂。不过，本来也是她下意识蹦出来的非分要求，被同意了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摸啊，机会难得。

不知天使还是恶魔的窃窃私语，在艾潘妮的意识深处响起，催动她伸出右手，在空中迟疑了一下后，摸向警官的左肩。

和平日艾潘妮在城里看见的巡视着装不同，沙威大概穿的是警官礼服。银丝缠裹的肩章质感坚硬，金属丝线带来凉凉的手感，垂下的银流苏和银丝编织绶带稍微显得柔软一点点，总体上还是硬挺利落类型。藏青色制服本身也是挺括的羊毛料子，每一颗镀银铜纽扣上都镌刻着法国警察的字母缩写，虽然只是快速掠过，艾潘妮的指尖也能感受到制服下肌肉的僵硬紧绷，甚至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以，凶猛的狼狗、恶魔的皇帝，抓遍巴黎贫民窟无敌手的沙威警官，现在非常紧张？

艾潘妮心中一动，似乎被触动了什么，手不自觉地下垂，接近对方的左侧腰间，然后被突然抬起的大手打开了。

“不准碰武器，小姐。”

沙威猛地睁开双眼，眉毛低垂带着点怒意瞪着她，灰蓝色眼珠里闪过一丝凶狠的光。

艾潘妮吓得回神收手，发现刚才自己差点摸到沙威左腰带上挂着的佩剑。糟糕，怕是惹怒这个活阎王了。

于是艾潘妮赶紧低头道歉：“先生，对不起。”

对面传来男人压抑怒意的低沉话语：“如果是在城里，我可以指控你意图袭警了。”

“我感到十分抱歉，警官先生，请您原谅我的莽撞。”

一时间没人再说话，过了很久，沙威眺望着远处的风景，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干我们这行的，武器是身家性命所在，所以不要轻易去触碰。”

艾潘妮点点头，同时翻译给了苏珊看。然后她感觉到，他似乎没有真的生她的气，还向她解释了那种态度反应的原因。

初夏微热的熏风吹拂着女孩栗棕色的发丝，把她的视线带向对面座位，高大的男人斜靠着椅背，手臂搭在车门边的扶手上，正侧脸望着远处郁郁葱葱的田野。

苏珊对环境毫无察觉，小女孩只感觉到那个凶凶的警官不再关注她们，渐渐开心地拉着艾潘妮聊起将要度过的节日，或者指着野外的景色问这问那。

艾潘妮有问必答，逐渐也开始笑着聊起无声的天来，只是偶尔能感觉到对面座位上，悄悄投来的灰色视线。但当她回望时，沙威警官总能立即转移目标，恢复成观景的样子。

如果她没有看错，他髯须密布的脸颊，似乎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潮红底色。

这场面刷新了艾潘妮的三观，让她对沙威警官的固有印象出现了一丝裂痕。在艾潘妮的记忆中，这个威风凛凛的男人，冷静而锋利，如同一把无坚不摧的钢刀，让他的猎物见了心惊胆战。

但艾潘妮不是他的猎物，至少此刻不是。现在她面前的沙威，是一个长相粗野、气质凶恶，但同时又有点紧张、甚至微带羞涩的沙威，看起来除了让人感到害怕，还能感到一些别的什么。

至于另一部分到底是啥，艾潘妮还说不清楚，也许就像沙威自己说的：你能看到我无法看到的另外一面。

年轻的栗发姑娘陷入自己的思绪，马车持续颠簸着前进。远处地平线上，维利尔斯村的教堂尖顶已经隐约可见，一行人的目的地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