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固然让人向往，其美好之处就在于短暂。五旬节狂欢夜后的第一个上午，艾潘妮就告别佩迪吉耶一家，带着苏珊返回滨海蒙特勒伊。

她本想着能再次跟沙威警官同行，可惜被告知警官天刚亮就赶最早的公共马车，去阿拉斯高等刑事法庭处理绑架案事务了。

没事，以后见面机会多的是。艾潘妮暗搓搓地想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憨憨一样的微笑，她像梦游一样打扫房间，时不时地轻轻哼歌。穆瓦特夫人早先还在关心她被绑的遭遇，现在直拉着苏珊审问：“艾潘妮真的没有被什么好小伙子求婚吗？”

【没有啊，我肯定没见到，她也没跟我说。】

穆瓦特夫人满腹狐疑，只觉得艾潘妮的状态十分可疑，却又什么都问不出来。她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马德兰先生，老工厂主一笑置之，安慰老妇人说：“放心吧，艾潘妮是个有分寸的好孩子，如果真的有求婚者，她一定会来跟我商量的。”

几天后，马德兰先生为了绑架案被成功破获，带着艾潘妮亲自前往市警察局致谢。艾潘妮打扮得极其淑女，那行事礼节，优雅到她的礼仪教师要感动落泪的程度。等两人出了警局后，艾潘妮却一下子就变成霜打的茄子，蔫了。只低头挽着马德兰先生的手臂，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亲爱的孩子，你不舒服吗？”马德兰先生忍不住问道：“刚才在蒙特尔局长面前，你就心神不宁的样子，到底发生什么了？”

艾潘妮无精打采地扯出一个微笑：“就是，有点累而已。不过说起来，绑架案不是沙威警官破获的吗？为什么最大功臣都没有出来接受我们的感谢？”

“不知道，我想应该是那位先生有别的任务在身，”老工厂主有摇摇头，礼帽下灰白的髯须微微颤抖：“也可能是他一直看不惯我，不想出现在我面前吧？”

哦对了，沙威警官似乎始终在怀疑马德兰伯伯的身份。意识到这一点，艾潘妮的头马上疼了起来，低声叫道：“天哪，他还没放弃吗？！”

“大概只有上帝知道了。”马德兰先生苦笑着：“那种固执坚毅的人，怕是难被改变想法。”

艾潘妮皱着眉小声嘟囔：“那可真是麻烦。”

马德兰先生看了一眼艾潘妮，缓缓问道：“怎么，你想见沙威警官？”

“没有，不是，您想多了。”艾潘妮仿佛被扎了一针似得瞬间激灵起来，露出一副标准的营业性笑容：“我只觉得他真是个麻烦的人。”

须发灰白的老工厂主笑着冲她摇了摇头：“艾潘妮，你平时那么伶牙俐齿，现在却像个不擅长说谎的孩子。”

艾潘妮尬得能脚趾抠出一个市政厅，当时就说不出话来，只低着头挽着老人的臂弯走路。

“放心亲爱的，我无意指责你。”马德兰先生笑了笑，用温和的语气安慰她：“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哪个少年不善钟情？爱，是每个人的天赋人权。”

艾潘妮刚暗自松口气，老工厂主的下一句话就让她心里拔凉拔凉的：“只是，无论从哪种方面来看，沙威警官都并非良配。”

这都什么跟什么？！艾潘妮差点当街跳起来。

她真的，只是，刚刚，对那高个子顽固派警官有好感。怎么在马德兰先生这里，事情就变成她马上要去跟沙威原地结婚了？！

“伯父，我没有！！！”艾潘妮尖叫着，脸涨的通红：“我保证没有任何私相授受！！！”

街头路人纷纷侧目，小声地议论纷纷。马德兰先生连忙示意艾潘妮收声：“冷静点，艾潘妮！我真的不是在指责你有任何越轨行为。”

“抱歉伯父，我太激动了。”艾潘妮低着头，把帽子尽量往下拉，希望能把脸全都盖住。

“我的意思是……唉，恐怕现在你并没有准备好。”须发灰白的老工厂主摇头叹息，目光望向远方：“无论是否跟那位警官有关系，亲爱的你得向我保证，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闯出多大的祸事，你都会对我诚实相告。”

艾潘妮举起一只手，郑重地说：“我保证，向上帝发誓我会的。”

“等你准备好以后，”马德兰先生转头对她露出慈祥的笑容：“不，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都可以来找我谈谈这个问题。”

艾潘妮鼻子一酸，凑得离老工厂主更近，把脸贴上他的肩头：“谢谢您，伯父。”

老人微笑着拍拍艾潘妮的手，不再说话。

马德兰先生，永远都是个好人啊。艾潘妮在心里感叹，真羡慕珂赛特有这么一位带大她的监护人。上辈子她就对此十分嫉妒，这辈子……更嫉妒了。

话说回来，艾潘妮冷静下来想想，也觉得自己最近太急躁了。这次在警察局没见到沙威警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滨海蒙特勒伊就这么大点地方，想见面难道没机会吗？

想到这，她又开心了起来。暧昧期的女人啊，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只不过，沙威警官对待她的态度，似乎有点淡淡的。艾潘妮好几次在市场、街道上遇见他，都是兴冲冲跑过去搭讪，没聊两句就被警官用五花八门的理由打发走。

“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人讨厌的事了？”艾潘妮边择菜边问。

趴在桌边写单词拼写作业的苏珊，望着她连连摇头。

艾潘妮更迷惑了：“那就更奇怪了，总觉得那家伙还不如以前话多呢。”

【大概是害羞了吧？】

“哈？害羞？不是那家伙的风格……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跟那家伙多说点话呢？最好是整个下午聊天之类。”

【去犯个罪。】苏珊一脸认真地比划：【让警官把你抓进去就可以实现了。】

刚比划完，苏珊头上就挨了艾潘妮一下子：“少胡扯！”

黑头发女孩抱头哼哼一声，继续比划：【姐姐讨厌！不帮你保密了！】

艾潘妮见状急忙摸摸苏珊的头，笑着安抚：“嘛，别介意别介意，我一会给你买糖。那啥，你保证一定要保密！穆瓦特夫人和马德兰伯伯也不能说！”

【当然！】

五旬节的时候，苏珊全程在线，艾潘妮想瞒着她还是很难的，索性连夜卧谈都交代了。她也没什么同龄闺蜜可以倾诉，苏珊虽然年方十岁（自称），在街头流浪数年，俨然一个小大人，在某些方面莫名地能接上艾潘妮的话。

【我觉得姐姐应该更优雅一点，最后和绅士结婚的都是优雅的淑女呢。】

艾潘妮整个都泄气了：“别的还行，让我用那种捏着鼻子说话的方式来，可真太难了。”

苏珊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故事里说淑女都保持着优雅的样子，用高贵的态度去化解误解和敌意，绅士们最后都特别羞愧。】

“我从刚才就想问了。”艾潘妮放下手里的菜，狐疑地问道：“你小小孩子哪来这么一套一套的理论？”

【书上说的啊。】

“你字都还认不全呢！怎么会读书？”

【呃，让娜小姐给我读的。】

让娜是苏珊的启蒙老师，正在教她识字，成效斐然。艾潘妮扶额哀叹，果然找刚毕业的女学生当家教就是不靠谱，怪不得那么轻易就答应教聋哑孩子呢，下次一定要跟她好好谈谈苏珊的教育方向问题。

艾潘妮仔细回忆了这一段时间见沙威的样子，再往前回想了一下五旬节晚宴上的聊天，记起来那句【执法者不能显得亲切】。

嗯，问题大概出在这里吧。艾潘妮决定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收敛一点自己的态度。

于是，炎夏开始的一个月时间里，艾潘妮当街遇见沙威，就没有再热情地冲上去说个没完，改成了优雅安静地点头致意，偶尔聊一两句天气。黑发警官也会点头还礼，可然后也没有然后了。

她每周写一次日常问安信给他，明示不敢写，暗示没反应。要是她敢主动去邀请沙威逛街吃饭出去玩，八成得被穆瓦特夫人和礼仪教师朱莉安娜夫人，来个女子双打伺候。

这特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艾潘妮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

沙威却觉得这样挺好。

他返回滨海蒙特勒伊后，就主动与艾潘妮拉开距离，让自己的情绪回归理智的控制之下。五旬节之夜的经历非常美好，美到回想起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如果放任自己去追求那美好，将来梦想破灭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痛苦？

他不敢想。

早晨洗漱的时候，沙威看着镜子里的那个男人。那粗野的眉眼，刀刻般的法令纹，两大片络腮胡杂乱地铺满脸颊，毫无吸引女性目光的魅力。年过四十身无长物，四个箱子就能打包起全部财产，至今最高职位是滨海小城的警署副长，连个独立办公室都没有。

这样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去追求过于美好的幸福呢？

沙威一向自诩清醒理智，但就像自己说的，他也是还一个普通人类，能感受到温暖愉悦。艾潘妮想尽办法往他身边凑，有事没事都要问个好套套辞，他心里暗暗高兴。但对自身一切的深深否定，让他根本不敢去触碰，哪怕仅仅伸个手。

孤独的执法者早早就不对个人幸福抱有希冀，他这辈子能安心信仰的，唯有他的工作，秩序、正义——以及代表正义的法律。

过了段时间，艾潘妮似乎变得矜持有礼，显得更端庄优雅进退有度。沙威觉得一切正如自己的猜想，毕竟他根本配不上那年轻姑娘。被拯救的激情退却后，敬而远之的状态，是对双方而言，最好的结局了。

————

沙威对自己的想法信心满满，艾潘妮却绷不住了。

这见鬼的“正经人”世界，规矩多的一批，实操体验极差，还不如巴黎贫民窟里来的方便快捷。要是还在上辈子，她早就跳到沙威面前抱住袖子调情……呃，不可能，上辈子的沙威能直接把她原地扬了。

吃过早饭，苏珊去了让娜小姐家上课，艾潘妮坐在写字台前抱头苦思许久，就是想不出破局之法。忽然她想起了之前马德兰先生说的，遇到困难的时候，就去找他谈谈。

但这种事真的能谈吗？她记得马德兰先生是反对的——沙威警官并非良配。艾潘妮思来想去，对马德兰先生的信任压倒了担忧，于是端着咖啡走到书房敲门。

“请进。”马德兰先生正在桌上收拾文件，外套挂在椅背上，看起来要马上出发前往正式场合的样子。

艾潘妮把咖啡盘端向书桌，问道：“您要出门？”

“是的，我要再次去推辞任命书。”马德兰先生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已经是第三次了，王宫又发来任命市长的公文。他们就是不肯放弃，唉。”

“这说明您善名远扬，这是好事。”艾潘妮笑着回答：“我觉得倒是应该恭喜您。”

马德兰先生一口闷掉剩下的咖啡，拿起外套往身上披，艾潘妮上前一步帮他穿进袖子，顺手整理好背后的褶皱。此时老工厂主忽然反应过来：“啊，亲爱的，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有，但是私事，并不重要。”艾潘妮把文件包合上，递给老人：“等您回来再说就行。”

马德兰先生点头答应，匆匆出门而去。艾潘妮在家里转了一圈，决定还是出去买买东西散散心，说不定还能好命碰见某人看一眼呢。

一小时后，当她抱着一袋子各种食物用品路过市政厅时，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

大群人聚集在市政厅前，挥舞着帽子和手，向市政厅里欢呼。艾潘妮远远望见市政厅二楼的观礼阳台上，站着马德兰先生，旁边簇拥着几个穿着华丽的人。当马德兰先生向市政厅前挥手致意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

“恭喜您！马德兰市长！”

“名至实归！马德兰市长！”

艾潘妮呆立在原地，有种预感袭来，她的生活要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了。

而在她身后十几米处，沙威把温柔的视线从艾潘妮背影上挪回来，换成充满疑惑猜忌的眼神盯着马德兰先生。

片刻后，他拉低帽檐，转身消失在小巷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