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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传记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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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暴雨冲刷泥泞的大地,透明的水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像被拍上岸的濒死的鱼那样,断断续续地维持着呼吸,雪白的衣裳掩盖怀中的声音,当冰冷的雨水砸进她的眼睛里时,刺痛酸痒的感觉就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啃噬。

她眨第一下眼睛的时候,有属于神明的脚步轻轻落了地,溅起水洼的涟漪。

眨第二下眼睛时,瞳孔紧缩又扩大,但是,对方双手交握于胸前的雷枪已经消弥在了骤大的太阳雨中,有如雾般缥缈的纱带在飘,她看见那抹伫立在眼前的身影是黑金的色彩。

眨第三下时,眼睫上抖落的水珠淌进刺痛的眼眶,眼帘中的光景清晰又模糊,流淌在太阳中的雨,明亮、闪闪发光,像无数支穿透云层的箭矢,撞进狂乱的春风里,纷纷扬扬地射中她的身躯。

疼痛。

——日复一日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永无止境的疼痛。

再次拥有实质的身躯后,她其实早已不再受熊熊燃烧的火焰炙烤,那些溃烂得难以愈合的伤口也不再遍布她崭新的躯壳,但是,她知道,属于太阳的力量依旧驱逐她,地狱的业火也依旧在身体的深处灼烧着她的灵魂。

漆黑的长发绵延,与周遭割锯大地的河流融为一体,她隐忍着痛楚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象征着太阳的巨大日轮自他身后的天上浮现,煊红的日照把漆黑浑浊的河水染成瑰丽的金波。

温暖明亮的气息穿梭于春日的山野,唤醒被她所侵蚀污染的大地,舒倘的、漫长的绿意重新覆盖村庄的每一寸角落,把天地间的一切荒芜都盈满。

耳边那些怨鬼亡灵的哀嚎渐渐消散,如今自己的一切被曾经属于自己的、熟悉的力量净化,就像流血一样慢慢地流失气力,她开始焕散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了对方笼罩下来的影子上。

“放开那个人类吧。”

唇色略浅而偏薄的嘴角这样翕动。

那并非商量的语气,一字一句都带着清冽的冷意。

她空白地摇了摇头,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偏开目光,下意识回避即将到来的责怪。

她想,也许他是认为她想要要挟这个人类胁迫他,这大概就是他停手的理由。

他总是不舍得伤害人类。

“如果你不想他死在你手上的话——”

头顶上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慢半拍地抬头。

眼前只剩下模糊得混在一起的色块。

她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只知道流蹿着闪电的金发即便在大雨中也没有被打湿耷拉下来的迹象,介于少年与青年的身形蹲下来,修长而精瘦的双腿折合成有些僵硬的姿态。

有覆着漆黑冷甲的掌心伸来,那些被修饰得锋利而尖锐的五指,纤长,又冷硬:“你的力量会腐蚀他,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闻言,她垂落的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

怀中的人类没有声音和动静,她张合嘴角,像是难以忍受一般,轻声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不动手?明明我已经没有力量反抗你了……”

“一个会在死前喊「父亲」的恶鬼,本质上就像人类中的小孩子一样,也许并非完全的坏。”那样冷淡的声音突然顿了一下:“……这不是你曾经告诉我的吗?明日朝。”

突如其来的寂静袭来的时候,在眼前摊开的指尖似乎几不可察地屈了一下。

世界陷入古怪而无声的沉默,耳边,大雨的声音也变小了许多。

好半晌,她才动了起来。

像是疲惫至极一样,她微微偏开头,仿佛全然信任和放弃了一般,一点一点地放开手,将怀中的人类交到他手上。

她说:“……我记得那个故事的后续可不是这样的。”

已经晕过去的男人被满目温暖金色的光抚平了身上由她创造的伤口。

日光盛满她的手心,穿透她的指尖。

借着毁灭性的太阳,再次与那双鎏金的眼眸对望。

她晃开了一个柔软又恍惚的笑。

“你怎么才来呀?”

不满的、无奈的语气。

“我等了你好久。”

撒娇一般的,仿佛只是约会迟到了一样的口吻。

“须佐之男。”

金色的光突然自他的眼底晃荡起来,细碎散落在额前的发丝拂过起伏的眉梢。

指尖锐利的掌心骤然扣住了她的腕骨。

像是要把她从涌动的潮水里拉出来一样,后边有凌厉的风声传来,他冷淡地抬眼,带着火光的箭矢破空而来,转瞬就被落下的雷霆击落。

射箭的村民颤颤巍巍地跌坐在地,指着她的背影大骂怪物。

“你犯下了过错,明日朝。”

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这样说。

“我必须带你前往高天原接受审判。”

伴随着这样威严的宣判,自天上而来的金色雷鸣化作紧密攒动的锁链,将她层层梱住。

无暇去顾及其他的声音,力量的流失带来巨大的疲倦,五感好像也开始尽数远去,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

眼泪违背意愿坠落,她在最后说: “对不起,须佐之男……”

“请原谅我……”

……

黑暗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

自认隐秘的窃窃私语从不名状的角落里传来。

「宗介!又在偷偷看明日朝了!」

……宗介?是谁……?

「才没有!」

恼羞成怒的、刻意压低的声音。

「还说没有,脸都那么红了!」

像堆起的石头落地般清亮的、调笑起哄的声音。

「他第一次见到明日朝时眼睛都移不开了!」

「想打架吗你们?!」

耳边的调侃随着一声气急败坏的咒骂一哄而散。

就像一棵树上受惊般振翅远去的鸟雀。

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的响。

穿堂而过的清风拂过指尖。

有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放轻,在她面前闷闷地说:「你不要听他们乱说……」

在黑暗中浮沉的意识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十二岁那年的记忆。

对此,过去的自己摸索着牵起少年因作活而粗糙的手心。

熟悉的黑暗隔在被纱带覆盖的眼前。

她说:「……怎么会呢?」

柔软的脸颊轻轻倚上去,她偏头,鬓边微凉的发丝拂过对方颤动的指尖。

微笑。

柔软的微笑。

「我很感激宗介,感激你们一家,你们收留了我和素……我是说我和哥哥都很感激你们……」

倾身,像花枝一般靠近。

她握住了他的掌心。

「我的哥哥又闯祸了吧,听说他放跑了邻居家的羊……他太笨拙了,对不对?」

「但是,他其实很温柔,只是不太擅长与人相处,宗介你就不同,我能感觉得出来,村里的大家都很喜欢你,素也是,我也是,我也很喜欢你,能帮帮素吗?你能试试与他好好相处吗?」

「呃、嗯……」

不知所措的回应。

她偏头,笑。

黑暗中的目光虚虚地投向前方。

「宗介果然也很温柔……」

偏倚的唇角状似无意地拂过脸颊边的指尖。

手心里的五指痉挛两下,温热的触感渐渐变得滚烫。

她满意而期盼地张合唇珠。

「要和他好好相处哦。」

「我喜欢这样温柔的宗介……」

……

「明日朝,明日朝。」

少女们清丽而羞怯的声音总是在呼唤她的名字。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来到她身边的女孩越来越多。

起先,是一两个说家中让她们过来送鸡蛋的,伴随着一道又一道探究的、欲言又止的目光。

再然后,是一两句生涩的问候与交流。

最后,就是一双又一双试探性触碰她的、柔软的手。

失去光明的人在她们看来,就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她们小心翼翼地与她亲近,后来熟悉了些许,便开始热情地问她喜欢什么东西,问她从哪里来,问她关于自己的事,她们送她质地圆润的珠石当礼物,为她编就柔软的长发,有时上山采了清甜的果子也会特地拿来送给她。

她知道,那都是带有私心的关怀。

「我喜欢素,喜欢你的哥哥……」

女孩间的友谊有时会有种隐秘的暧昧。

她们笑起来的声音像春日里颤颤巍巍含羞绽放的花朵。

「你说,我如果和他表明心意的话,他会喜欢我吗?」

心脏揪紧了一秒,纤细的五指攥紧盖在身上的被褥,又慢慢松开。

她不动声色地笑。

「怎么不会呢?」

她们又问:「那明日朝也喜欢我吗?」

天真的、纯洁的恋慕之心。

「为什么这么问呢?」

她问。

她们说:「因为我喜欢素,自然也希望身为他妹妹的你喜欢我呀。」

爱乌及乌的、没有意义的问题。

不管是问她喜欢什么,还是问她从哪里来,其实最后都只是为了更加了解她们真正想了解的人罢了。

你喜欢什么东西呢?

——那素喜欢什么呢?

好吵。

你是从哪里来的?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真烦。

明日朝能讲讲自己的事情吗?

——能讲讲素小时候的事吗?

……真讨厌。

但是,浅薄的嘴角带笑,她发出虚伪的声音。

「嗯,我也喜欢你。」

「你总是来陪我聊天,给我零食,帮我梳发,你那么照顾我。」

「真的吗?」

惊喜的笑声。

「真的。」

……她总是在说谎。

「你对哥哥也很好,比起我这样什么都做不了的瞎子,或许你能在他身边更好……」

用动听的言语欺骗人。

「我也很喜欢你。」

用虚伪的模样蒙蔽对方。

但十二岁那年说出的言语,至今都没有后悔一分。

不管是欺骗敦厚老实的少年,还是欺骗爱慕神明的少女。

只是偶尔,会因此心虚地从被抛弃的噩梦中醒来。

日复一日的黑暗像巨兽的嘴,即将把她吞噬殆尽。

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太阳是否悬挂,星星是否闪耀。

静谧的春夜里醒来,身边没有熟悉的少年,但隔着门板的屋外传来了他和另一个少年压低声音的交谈。

其中一个说:「素,你要和我们成为一家人吗?」

「明日朝看不见,你得照顾她一辈子,会很辛苦吧,和我们成为一家人吧,我们早就把你们当成一家人了,我喜欢明日朝,我也想照顾她……若是她愿意,我想成为能照顾她一辈子的人,我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妻子,我也会好好履行丈夫的责任爱护她一辈子的,作为哥哥,你愿意吗?」

「……妻子?」

平乏的、空白的声音。

仿佛能让她在脑海中构建出单薄浅疏的影子。

「嗯。」

「……像伯父伯母这样吗?」

「嗯。」

几秒的沉默。

「……那她也会为你孕育孩子吗?」

「呃,嗯,应该会吧……今后,你也会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家,但我们会成为一家人,彼此照顾,相互扶持。」

又是几秒的沉默。

火光摇曳,晚风轻柔。

她在门的另一侧放轻呼吸,紧张地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直到少年慢半拍地说:「……不要。」

对此,另一个人诧异地问:「……你不想和我们成为一家人吗?」

有淡淡的声音说:「我不想她成为你的妻子。」

没有迟疑和让步的语气。

「孕育孩子很辛苦,明日朝很脆弱,我不要。」

「……也不是一定要……」

少年打断对方的言语:「成为你的妻子和照顾她一辈子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

耳边,一时间只剩下一个声音:「我也可以照顾她一辈子,一百年,两百年都可以,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如果,她成为谁的妻子,谁就可以一直和她在一起的话,那我也想她成为我的妻子。」

「你在说什么呀?你是她的哥哥啊!」

惊讶的、略带责备的口吻。

「……怎么了吗?」

「就像我和杏杏子一样,你们是兄妹……」

「兄妹又怎么样呢?」

少年困惑而平静地问。

「只要能照顾她,一直和她在一起,兄妹也好,夫妻也行,都可以。」

「我想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

但是,依旧有声音不甘心地反驳他: 「明日朝不会愿意的……」

「……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兄妹。」

漫长的寂静因此绵延。

许久之后,久到她都以为那场交谈已经在无形中结束的时候,她才再次听到了属于少年的声音。

「那我就不和她当兄妹了……」

「我和她,当夫妻吧……」

就此,庞大的、隐秘的窃喜在黑暗中逐渐成形,化作一只蜇伏的巨兽,潜藏在她内心的深处。

明明知道那是不正确的……

人类应该是会趋利避害的动物。

明明,不希望他被自己束缚连累……

可是,那一瞬,她的忧愁与不安仿佛都已经不再重要,只剩下无法控制的、自私的期盼。

不再去考虑对方的未来,也不再去思考自己该怎么活下去,那一夜,在她漆黑的的梦境中漫开来的,是她和喜欢的少年在空旷无垠的世界里肆意地欢笑和奔跑。

自由的、不受世间所有规则束缚的、纯粹的欢喜。

不再想会不会被抛弃。

不再想自己若是付出后会不会受到伤害。

不再想应不应该去爱。

由另一个人赋予的勇气,已经像春日绿水下不断升腾的气泡,一点一点地充盈了她空虚的内心。

她想要去爱,去承担,去接受,去付出。

她想要,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由此,黑暗中的记忆从十二岁那年断点的地方开始绵延。

脚下久违地感受到踏实的大地,柔软飘扬的蒲公英绕过指尖,她站在清风拂过的蓝天下,嗅到平原上泛着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香。

天上滚滚的雷鸣在春末中渐渐远去,眼前被风吹开的纱带重新覆上眼皮,飘远的思绪仿佛因此被拉回此身的躯壳,她一顿,才轻轻开了口。

“……素?”

回应她的,不再是记忆中空无一人的原野,漆黑一片的前方,有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在这里,怎么了?”

她恍然地呆立。

……真奇怪,那明明是那么陌生的声音,但是,她就是知道是他。

“……感觉,做了个好漫长的噩梦。”

她说。

“什么样的噩梦?”

“梦见自己能看见了,你却不见了……”她有些呆滞地说:“我还梦见自己找了你好久好久,然后被天雷劈死了……”

黑暗中伸来的手轻轻牵起她的掌心。

他说:“怎么会呢?我不就在这里吗?”

“你也还活着呀,明日朝。”

“……是吗?”

她迷迷糊糊地抚上自己的脸,触摸眼上的纱带。

“是的。”

有舌尖轻轻碾过平和的字眼。

他的声音中带有一种安抚性的笑意:“我们回去吧。”

“……回哪去?”

她问。

“回你所说的伊势去,回天照大人所在的地方。”

黑暗中,微凉但是骨节分明的手掌穿过她的黑发,轻轻抱住她。

她突然笑了起来。

声音的主人轻松地背起她,她趴在对方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感觉他已经和记忆中的少年不同了。

曾经单薄的肩膀有了厚度和宽阔感,驮着她的凹凸起伏的肩胛骨棱角渐深,他高得好似已经抬手就能帮她触及蓝天。

但是,她说:“不回去也没关系了。”

这么说着,她俯下身去,拿脸颊贴近他的后颈,柔软的发丝耷拉在立起的领子上,她好像能透过衣物,再次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

耳边,是草叶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的脚步声轻得被掩盖。

他平乏地问:“那你要和我回去吗?”

“回哪里呢?很远吗?”

“可能有点远,但是,天照大人也在那里。”他清朗的声线像春日的泉水撞在石头上,若是滤去雾般的冷意,就不再那么冷冽。

但是,她摇了摇头。

“我不想见到天照大神,我也已经不想再当伊势斋宫了。”

“为什么?”

那样毫无波澜的话音一顿。

她说:“因为我犯下了过错,天照大神不会原谅我的。”

“没有关系,天照大人会宽恕你的。”

那是无端想让人相信的言语。

“真的?”

“真的。”

令人安心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她笑。

他无悲无喜地说:“你的罪责在我,若是她真的要惩罚你,那我就请求她让我代你受过,不管多重的刑罚,我都会为你承担。”

对此,她哈哈哈地笑起来。

她说:“我怎么舍得让你替我受过呢?”

远方传来风的声音。

树影翻涌的动静像起伏的海浪,春日温热的风悄然而至,鸟鸣在山间变得鼓噪起来。

她突然说:“我重吗?”

“不重。”他说。

言毕,侧耳聆听其中细碎的呼吸声,胸膛贴着的地方发出细微的颤动,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被她靠近的气息打乱。

她柔软地笑,又说:“素,你知道吗?梦中,我为了找到你,有多么努力。”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晃了晃自己的腿。

“我成为了斋宫,我走出了嵯峨野宫,我不断不断地寻找你。”

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没有驱使阴阳术的天赋。

过去与妖鬼神佛无缘的她能成为斋宫,甚至是得到治愈的力量已经是一种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奇迹,但想要在人鬼共生的时代里行走,需要的不仅是治愈生命的神力,还要有足以驱鬼杀生的力量。

作为人类中弱势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的肉|体在强度上连大部分人类的男人都比不过,拼近距离的刀剑她很难取胜,更别提更具力量和性情残暴的妖鬼,所以,她只能选择远距离的弓箭。

不过,拉弓其实也并非一件轻松的事。

想要拉动紧绷的弓弦,需要的不仅仅是肌肉的力量,还要有相应的准头,一开始推弓拉弦时手抖是正常的现象,哪怕只拉几次就会手酸疲累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情。

为了能更好地拉弓射箭,她做了很多很多的努力。

嵯峨野宫里的人不愿教她,她便虚心地去请教外头的人,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训练增强自己的力气,日以继夜地努力地矫正自己拉弓的姿势和速度,只为了更好地射出能够保护自己和帮助他人的箭。

掌心被不断地磨破,曾经细嫩的手指上结了好厚一层茧,手臂永远都在发酸,疼痛其实从来没有没有从她身上平息过,那是一段清苦又难捱的旅程。

她曾经在死后的那座岛屿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段属于过去的梦境,只为了找回自己遗失的记忆。

梦中,她身为卜定的斋宫,不断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

远在山野的村庄,偏僻荒凉的古城,开满樱花的树林……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一次又一次地找寻,最后,都只带回了一个名为「秀奈」的小姑娘。

从小就没有父母亲人的女孩,在偏僻的山村中跌跌撞撞地长大。

第一次见到对方时,脸颊脏兮兮的小姑娘正在哭。

她朝失去归所的孩子伸出了温暖的掌心。

脏兮兮的眼睛被泪水染得有些亮。

小小的孩子,搭上了她的手。

那到底是出于私心,还是无私的帮助,已经分不清楚。

梦中有关于那个孩子的记忆最终定格在了她担忧的面容上。

「明日朝大人,请您一定要平安归来。」

十五岁那年的春末,对方站在鸟居下,对即将走出神宫的她这样说。

身侧为她撑伞的神官,有一双不知何时变得幽紫的眼眸。

她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我们会回来的。」

不是“我”,而是“我们”。

她本来以为他们会再次回到伊势神宫。

那是她努力争来的归所。

她会去修缮毁坏的神社,尽自己作为斋宫的职责侍奉天照大神,为了让孩子们每天都能看见日出。

她将一辈子不婚不嫁,不爱上任何一个男人,不回去见自己的母亲,她本来是可以看到第二天的太阳的,阳光会再次沐浴在她身上,光明与温暖会一如既往为他们照耀下来。

但是,她没能再回去。

……

他也没有。

……

她很清楚,若是自己有事,神宫里的人也不会善终。

……

她明明很清楚。

……

最初教导她的神官总是规劝她,让她要无欲无求,无私无情。

他说,只有那样,她所走的路才会轻松点。

他总是那么严厉,那么不苟言笑,那么恪守成规,也那么正确。

但是,那么正确的人,为什么有一天会被她发现他正利用她的力量在外私自敛财呢?

她不解,她困惑。

她问,为什么?

他没有一丝后悔,也没有请求宽恕。

他只是说,父亲为女儿考虑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如遭雷劈,他却说,她一直不肯听他的话好好呆在神宫里,将来要走的一定是一条艰险的道路,人心难测,众口铄金,总有一天,朝廷会祸及她,她一定会被人类的规则所毁灭,身为一个动了情爱、犯下错误的神职者,身为一个十几年来都未尽到责任的父亲,他最后所能做的,只能为身为斋宫的女儿偷偷敛财,以备将来的不测。

对此,她冷漠,她没有动容。

她秉承他曾经对她的教导,依照规则,将他敛来的钱财充公,将他逐出宫去流放了。

她没有再见到那个男人。

甚至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知情的人都说她公正无私,哪怕面对自己的父亲也不带私情。

……

但是,为什么她还会朝着风雨欲来的大海奔去呢?

……

她看到了什么?

她想做什么?

她想救谁?

是出于无私与善良吗?

不对……有勇无谋的无私和善良等于愚蠢,她不想当愚蠢的人。

……但是,那一刻,确实有什么超越了她一直以来竭力维持的无私,打破了平衡,重于她的未来、生命、甚至是崇高的理念,让她奋不顾身地涌去。

原来,她终究也只是一个自私的人类。

她的私心从一开始就种下了祸根。

当她听到那个倚靠在臂弯中的少年说出他的名字时,她就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在自己的时代中了。

——「须佐之男」。

那明明是念起来多么轻快的音节。

在她的认知中,已经遥远时代中传说中的神明,怎么会以那般孱弱又稚嫩的模样被她所拯救呢?

一切的答案似乎都在冥冥之中得到了解答。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她只能继续走下去。

在那片不见天日的海渊中,被妖鬼残虐的神明,还那么稚嫩,那么青涩,就算身形俱灭,他也希望拯救更多的人类。

他说,请往回走吧。

他说,带着大家活下去。

她本该答应他的。

她本来已经答应他了。

舍弃一条生命,换来更多的生,那是多么划算的代价。

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她本不应该动摇。

她本来也还可以回头。

她本来还可以活下去。

但是,他又说,不要抛弃我……

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当时将死的神明在生命的最后,依凭本能,对她无意识地发出了微弱而不安的乞求。

他说,明日朝,我害怕独自一个人……

很害怕,很害怕……

‘大姐姐!’

耳边,有属于人类孩子的声音充满担忧与恐惧。

她将属于神明的耳坠注满自己的灵力,交给他们,告诉他们它可以形成结界抵御妖魔,让他们先在那里等她。

即便如此,人类的哭喊依旧在害怕地挽留她。

‘不要离开我们!不要抛弃我们!’

身后,他也在说,请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不要抛弃我……

……

她义无反顾地回头了。

……

来自意识深处的邪神向她发出等价的交换。

【何必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呢?】

【归根结底,妖鬼们只是怕他回去后会招来毁灭的神军,若你能保证让他永远回不了高天原,它们应该也不是不能放他和你离开。】

【明日朝,要和我打个赌吗?】

【那些人类依靠你的灵力也撑不了多久,你若是能在那之前损毁须佐之男的神格,让他回不了高天原,就能从海渊带走他,在此期间,我愿意借予你力量,别担心,就算神格损毁,他大抵也能活上百年,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愿吗?不再是永恒的神明,而是形同你一样的人类……当然,若是失败,你就必须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献予我。】

——「……好。」

如果他不能再回到高天原,如果他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神明……

而是一直和她在一起,直到百年后一起死去……

她知道,那是自己隐秘而阴暗的私心。

心中也有一个声音在说,说她还是那么自私和贪婪。

那是以前的自己。

过去那个不懂爱的自己说,你还是那么无情又狠心。

她说,身为天照大神的斋宫,你并非完全正义的,你总是为了多数放弃少数,为了救他一命而不惜狠心地损毁他的神格,让他变得残缺,这和砍掉一个人赖以生存的手脚让其苟活有何区别。

她难过地说,难道,这么多年了,我们依旧一点改变都没有吗?

由此,手中的退魔刀无论如何都无法对着他的神格刺下。

现在想来,那些宛若偷来的、在出云城的时光,明明只是一个短暂的盛夏,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漫长。

生前短短十五年的记忆好像被她存在的时间拉得很长,以用来填补她沉睡千年和后面延长的空白。

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叽叽喳喳的鸟雀总爱停在阳光照耀的云台,城池外郁郁葱葱的银杏叶会随风穿过幽静的长廊,夜里成群的流萤泛着晶绿的光,像心脏的跳动一样,骤缩骤放,在眼前闪耀,她总爱自顾自与他说些有的没的的话。

十五岁那年,她在蝉鸣不断的夏夜中望向须佐之男的眼睛。

那个时候,她刚把自断手脚逃跑的神明逮回来。

在封窗之前,她坐在窗边,一只腿屈起,手支在膝盖上,没有看向他,而是疲惫地望向窗外。

晚风扬起了她纷纷扰扰的长发。

某一刻,她看到有转瞬即逝的流星划过夜空。

如今,那好像也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宛若如梦初醒,她温顺地趴在他背上,抬手,像在拨弄黑暗中无形的春风一样,羞赧地笑道:“素,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

无声的沉默蔓延而来,只有他的心跳依旧清晰。

远山送来温暖的清香,长发好像被扬起,她笑得肩膀都在抖,胸膛里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传来越发微弱的起伏。

十二岁那年不曾勇敢说出的心意,事到如今才窃笑着倾吐而出:“是你说会永远陪伴我、保护我的时候开始的。”

这一刻,她好像忘记了一切。

自身的重量开始变得轻盈,所有的嘈杂荡然无存,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太重要。

但她还是笑道:“但是,你看,我一个人也走了这么久了,我已经不需要你一直陪着我、保护我了,所以,素,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素」了。”

属于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微微放轻了。

她说:“我曾经对着流星许过愿,我多希望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不是什么神明,你不会消失,不会回到天上去,不会为了拯救人类而离开我,不会为了他们而受伤,你就像在那个村子里一样,每天为我煮好吃的饭,每年春天都酿梅子酒,牵着我的手,带我去散步,为我摘花,半夜里我做噩梦时醒来你就在我身边,打雷时就捂住我的耳朵,我们一起喝那坛埋在樱花树下的梅子酒……”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只觉得异常的安心,甚至想从此化作一抹沉默而静谧的影子,任由他背着她,一路远离人世的喧嚣。

“但你不是。”

最终,她只是这样说。

“你是神明,负责拯救众生的神明。”

“你永远不会属于我。”

“正因为这样,我更想死在你手上。”

他的脚步突兀地一停,然后又继续若无其事地走起来。

“别说了。”他清冷如雪的声音似乎还残留有一点属于少年时期的明净,听上去那么年轻,仿佛才过了短短几年:“活下去,明日朝,你还能活下去。”

她却像疲倦的老人、燃尽的火焰,摇摇曳曳的,化作了风中残烛,道:“……真讨厌,真狡猾,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对我说出「活下去」这样残酷的话呢?”

她倚着他的背,说得万分的轻盈:“我不回伊势了,不当斋宫了,也不想活下去了,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

“……你要我原谅你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的轻,像怕惊扰什么似的。

脸颊被缭绕的花香绕过,眼上似乎没了束缚,她在黑暗中掀开被濡湿的眼睫,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悬浮在耳垂下的耳坠。

“原谅我曾经那样伤害你,原谅我违背曾经对你说过的话。”

她笑得很安静,也很温软:“原谅我已经不爱你了,须佐之男。”

短暂的寂静。

然后是风拂过耳边的响动。

“……嗯。”

最终,诞生自雷霆风暴的神明轻轻应道。

艰涩的、压抑的——

像从喉管里挤出来的声音。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听到他在说:“……没有关系,明日朝。”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

可以有评论吗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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