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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传记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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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苇原中国一路行至黄泉比良坂的入口,太阳的光辉在身后逐渐远去,雪白的苇草如同海浪,拥簇着向尽头蜿蜒而去的河流。

远离生者所在的人世,通往死者国度的长路变得寒冷无光,缥缈的雾气被黑暗中流蹿的雷光惊穿,盘旋曲折的河流受惊般掀起如沼泽般的腐水,浮光掠影间,粼粼地映出了来者的面容。

那是一张年轻而冷峻的脸。

属于男性的双腿精瘦有力,在诡谲细密的絮语中涉过冰冷的河水。

漆黑的冷甲覆着高大修长的身躯,两臂间披挂着象征神明的丝帛,飘飞的苇絮如绒雪在张扬浮动的金发间掠过,死亡的气息化作实质的黑暗,吞没来路和时间,在他高挑的身形上铺就冷硬而凝滞的色彩。

当一声惊雷震荡周围时,有不似人言的声音才从尽头的深处传来:

【来自高天之神祇,世间雷霆风暴之神将,自你继任高天之行刑者以来,你冷酷暴虐的威名就已响彻天地,无数妖鬼亡魂被你葬送于此,但你每每到达这里,都会伴随肆虐的雷鸣,黄泉之国的亡灵都惊惧不已,这次前来,你所求是否还与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我无意叨扰亡者,只是雷声从来都不温和。”

回答对方的声音像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在无边无际的黄泉路上泛着没有温度的冷意:“我过去所求现在已在我怀中,这次前来,我是想知道,我此行所带之人,能否在黄泉之国安息。”

伴随着这样的言语,脚下的河流晃起动荡的涟漪,有漆黑稠长的发丝从他抱着什么的臂间划落,又被他的指尖尽数地拢回了怀里。

无风而动的丝帛由雷霆神力所化,在黑暗中拨开了河流岸边的苇草,有雪白的衣帛在他的怀中流淌,笼罩着一具静谧又纤细的身躯。

他抬起眉梢,表情安静,在某一刻,于一块通天巨石前停下了脚步。

此石名为「千引石」,由创世神设立,阻去了此间和彼世互通的道路,亡者无法从黄泉之国逃出,生者亦无法进入死者的国度。

来自黄泉之国的声音穿过千引石,耐心地提醒他:

【过去我已多次告知你,黄泉之国是死者的国度,就算是你也无法跨越创世神所设的千引石踏足其中,你怀中的灵魂身为人类的身躯已死,但如今却被禁锢在那副不死不灭的躯壳里,要想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需得将她从中解放,此事涉及到六恶神,祂们是太阳女神的罪恶,亦拥有不死不灭的生命,如今祸害人间的恶已在她的身体里凝聚,只有作为根源的神王天照才可帮助你。】

闻言,在千引石前伫立的影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潺潺的河流上弥漫起无法驱散的寒雾,属于生命的温度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蒙昧无比。

似是怕怀中的存在冷着,他微微收紧了双臂,臂间飘扬的丝帛被他用来拢紧了怀中的影子。

雪白的衣物与漆黑的长发交织,被朦胧的纱雾覆盖面容,远远看去,就像一枝盛放在他怀中的花朵。

他听到那个声音饱含劝诫地对他说:

【回去吧,高天之武神,你已先天照的命令来到了这里,在诸天神佛看来,这又是一种罪过,自你诞生起,高天诸神就对你起了疑心和忌惮,你与生俱来的暴虐之姿和狂戾之名在外,暗地里对你的猜忌与畏惧从没有停止过,你不应该来到这里,你应该回去了。】

对此,他头颅高昂,目光无波:“我没有违抗天照大神的意思,我先一步来到这里,只是为了从你这里寻求一个答案。”

【众神之首的神王天照,全知全能,难道她还无法破除你心中的迷茫吗?】

“天照大神创造人世,设立规则,裁定善恶,她的神谕固然正确,但有些答案,就算她所言与你相同,我也更希望从你这里得到。”

【你此般固执究竟为何?你对天照的信任与尊崇明明毫无阴霾,你也已是历经千万年的神明,难道你还如不安的孩子依赖父母那般?】

“……”

短暂的寂静过后,他似是妥协般地低下了头颅。

垂荡的耳坠在飘扬的发间发出微光,额间盘踞闪耀的神纹令黑暗都开始慢慢退却,他以恭敬的表情,垂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就如不安的孩子依赖父母那般。”

【……】

来自黑暗的声音似乎极其无奈地喟叹了一下。

【须佐之男,我强大而又脆弱的孩子,你既已这样说,那我便再提醒你一句,你怀中的人类,就算将其从那副身躯中解放,她的灵魂也无法来到这里。】

“为何?”

他微微抬眼。

【她的灵魂已经属于另一位神祇,契约之牢固,经由世间的天命因果加持,就算是黄泉之国,也不可从他手中纂夺。】

“那位神祇所谓何名?”

【正是你所熟悉的——如今肆虐人间的八岐大蛇。】

“果然如此。”他的表情不惊不惧,亦没有一丝变化:“此契约,有无破解的可能?”

【凡事皆有因果,若要说起,因还在你,若能斩断因果,或许可以一试。】

“如此说来,我已预感到自己与他定有一战。”

【八岐大蛇与诸天八百万神祇不尽相同,要想斩杀他,就算是你,亦是不易,雷霆风暴之子啊,请告诉我,你将如何战胜他?】

他安静地垂下眉梢,鎏金竖起的瞳孔顺从地蜇伏在黑暗中:“我将以神骨为芯,蛇神之血为釉,雷电为锤,尘世为炉,铸造足以斩杀他的神剑。”

【这神剑,仅仅是为了斩杀八岐大蛇吗?】

他没有回答,但是对方似乎已经在无声中听到了他的答案。

【那会让你陷入万劫不复的命运。】

覆着薄冰的面容破碎,朦胧的冷雾褪去,他抬头,似有炙热的火在眼中燃烧:“如果这是我的命运,我会抗争并战胜它的。”

【曾有天真的孩子同我说过和你一样的话,但他最后殒命在了自己的誓言中,成为了命运之海的第一颗星星,如今,你要与他踏上同样的道路吗?】

“是的。”

回答对方的,是他这样的声音:“就算因此殒身也在所不惜。”

言毕,他抱着怀中的人影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径离去,其身影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亦没有回头。

只有潺潺的河水依旧在黄泉比良坂上无日无夜地流动着。

……

须佐之男是如何带她前往高天原的,明日朝并不知晓。

混沌疲惫的意识像河流中的气泡往上升,在破裂的那一瞬才觉得清醒,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密密麻麻的絮语像阴黏的虫子爬满耳畔,有不似人言的声音回荡在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它们……不,应该说是祂们才对,身体里的异物第一次认真地同她交流。

【人类,你可知自己现在身处何处?】

她说:“不知道。”

【这里是高天原的最深处,是天照曾经囚禁关押我们的神狱,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她回答:“我看见了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在黑暗中,你可看得清我们是何种模样?】

她说:“自然是看不清的,人类的眼睛只有在有光的时候才能看见东西。”

【但你已不是人类之躯。】

“可我的心始终无法超脱人类。”

她垂头,感觉自己的双手似乎被无形的锁链吊起禁锢,黑暗中,腥黏冰冷的潮水浸没她的膝盖,有什么东西拖行的动静刺耳尖锐得让牙齿发酸。

她索性再次闭上眼睛。

“不管是痛苦,还是憎恨或悲伤,都已经让我疲惫不堪,就算还能看见你们,我也已经不想睁开眼睛,我现在只寻求死亡的解脱。”

【你也同天照一样,视我们为万恶不赦的罪孽?在你眼里,我们生来就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依附天照的光辉才能被看见?】

“不,我只是累了……”她平静地说:“没有力气更好地看清你们。”

【你若是愿意好好直视我们,兴许我们会反过来成为你的力量。】

她没有再回答。

【你渴求死亡的解脱,但殊不知自己根本不会死。】

【我们是天照剥离抛弃的罪恶,只要太阳的光辉仍在照耀,我们就将永世不灭,我们的存在为你塑造了不死之身,你根本不可能死,如若不直面自己的罪恶,你永远都无法获得想要的安宁和自由,等待你的也只有天照的审判和封印,就像我们千万年来被关在这里,到时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的话没有再得到回应,而是像河面上晃开的涟漪,慢慢被黑暗中弥漫开来的沉默代替。

明日朝似有所感地抬头,看见一缕金色的微光从前方的尽头亮起。

她微微眯起,像寻找大海中遥远的灯塔一样,饱含期盼地望着。

那缕小小的光芒起初微弱得像一点流萤,但慢慢的,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然后像燃尽的火种一样,在流离至她的手边后熄灭。

手上的束缚骤然松驰时,她险些摔进身下的潮水里,在她撑起身子后,她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涉过她所产生的河水而来。

最终,那样的声音停在了她面前。

她抬头,笑道:“我的审判之日已至?”

“不。”

“我的惩处之刑已定?”

“不。”

她失望地低下头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既然都不是,那须佐之男,你为何来到这里呢?”

来者的影子半跪下来,似乎想与她拉近距离,靠得她极近。

在黑暗中,他的色彩并不鲜亮,但是额心上的神纹熠熠生辉,细密的闪电似乎化作流动的褶皱在他身上洋淌,她借着那些金色明亮的光芒,终于得以认真地看清他的模样。

他真的变了很多,不但长高了,变健壮了,也变得更加好看了。

曾经总是内敛地耷拉在眼前的发丝流蹿着极具生命力的闪电,不再隐去漂亮的神纹和眼睛,而是在黑暗中张扬地浮动着。

被几缕发丝掠过的眉骨如弓,脸庞的轮廓凌厉而流畅,她细细地凝视他,不带审视,而是像作画一般,一点一点地临摹对方起伏的五官。

她的眼睛勾勒出凹陷的眼窝,掠过高挺的鼻梁,描绘出线条冷冽但不过分生硬的唇角……他的一切都在视野中清晰而深刻地呈现着,青年之姿的神明,眼睛的形状明明算不上凌厉,但是那一簇又一簇的眼睫是略深的色彩,压着鎏金的瞳孔时,莫名具有不怒自威的重量感。

对此,她还是愿意用美丽和惊艳这个词去形容他——就像形容鬼斧神工的崇山峻岭,就像形容蜿蜒绵亘的河川,就像形容广袤无垠的平原……她是想说,那果然不是应该属于人类的身姿,那是多么完美冷峻、高高在上的、不近人情的一张脸。

他如今的美正是由这些搭建的,过去记忆中,稚嫩的少年就如同忧郁的枝丫,带着原生的静谧,不说话的时候就仿佛缥缈的雾,单薄脆弱得像是被阳光一晃就会消失,但现在的须佐之男,他包裹着羽衣的——暗沉又涌动着粼光的身躯、他清凛垂目时无悲无喜的面容、他那些已经滤去了温度与动摇的沉默……他的一切都宛若是正在孕育一场风暴的深海,变得更加浓郁辽阔,又遥不可及。

最终,她只是偏头,乖巧地弯了弯眉梢:“你变了许多,长高了,也变得更好看了。”

也许真诚的夸奖和轻飘飘的感慨都有,但他显然不会轻易为这样的褒奖动容。

纤细的瞳孔微微下移,须佐之男只是平静道:“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我没变吗?”她抬手,有些困惑地抚上自己的脸,指尖沿着脸颊向下,掠过还能呼吸的嘴角,顺着脖颈的线条流离至起伏的胸口,最终停在了那里。

她哈哈哈地笑,开怀急促的气息压在肺里,说:“不,我也变了很多,怎么会没有变呢?难道在你看来,我一开始就是这副形如妖鬼的模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语气没有变化。

她自喉咙里发出一种细微而轻盈的笑声。

“那是什么意思呢?”她说:“你是想说我自从当年死后一直没有变吗?”

几乎是在她说这句话的同时,他就微微蹙起了眉。

几不可察的,只是轻微的幅度,而且很快就松开了,但她还是眼尖地观察到了。

她斟酌着继续道:“还是说你不喜欢我现在这副样子?我倒是挺喜欢的,不会老,也不会变丑,好像永远都能这么年轻……不过现在好像也没什么用了,毕竟我以前还是人类活着时只是担心自己老了不好看就没有价值了……”

“明日朝。”

他冷硬的声音骤然打断她的话。

“你恨我吗?”

她一愣。

谨慎地抬眼,她看见须佐之男微微弯下挺拔的背脊来,本该俯瞰而下的眼睛竟保持在一条与她平视的直线上,以平等的姿态直直盯着她。

但那样毫无波澜的目光令人害怕,因为她看不透他想要什么答案。

她只能抬手,试探性地轻轻抚上他的脸。

意外的,他没有拒绝。

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感。

相反,他还安静而顺从地垂下了眼睫,似乎在等待一个形如宣判的答案。

她便轻声说:“现在也不恨你了,须佐之男。”

就此,他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突然抬起握住了她的手。

这似乎不是个令他满意的回答,以致于手上的力度为她带来了细微的疼痛,但是,她没有在意,而是说:“这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更关心其他,我也一样,你愿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嗯。”

她问:“天照大神将如何裁决审判我?”

没有回答。

她又问:“天照大神为何还迟迟不对我降下神罚?”

还是没有回答。

她最后道:“她是还在等待什么吗?”

“天照大人自有决断。”

他只是这样说。

很显然,这也不是个让她满意的答案。

但是,她没有生气,只是又问:“那你呢?”

他说:“我也自有我的定论。”

她失望地垂下眼睛。

她觉得须佐之男在说话方面变狡猾了一些,但是又感觉好像变得更加笨拙了,至少这不是让她喜欢的说话方式。

当然,如果他就是故意的,那当她没说。

她轻易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抽离,他一顿,没有挽留,只是屈了屈手指便放下了。

作罢,他抬起微垂的眼睫,浅薄的嘴角发出清冽而平静的声音:“如今以八岐大蛇为首的六恶神祸害人间,罪不可赦,他还曾带你到高天之下兴风作浪,挑衅天照大神之神威,也已是罪加一等,蛇神善蛊人心,教人作恶,明日朝,请你告诉我,你的意志是否受他蛊惑?”

“八岐大蛇吗?”她不以为意地笑道:“是或否又如何呢?你何须多问?我犯下过错已属事实,也已认罪,一切都是我的选择,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

她说:“须佐之男,八岐大蛇和我之间,没有谁对谁错,若要认真说,过错或许在我,身为斋宫,我过去纵容他呆在我身边,甚至为此而窃喜,是我需要他,是我离不开他。”

压抑的沉默就这样伴随着她的声音笼罩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黑暗中,借着他身上细微的光,他的表情突然就变得明灭起来。

明日朝说:“当年,在出云囚禁你,也是我自愿借助了他的力量,是他洞察了我心中的欲望,是我自己选择了他。”

“你甚至不惜将自己的灵魂献予他?”

他这样问的时候,那并非困惑与质疑的口吻,而是一种笃定的确认。

“是的。”她承认得相当干脆,末了,竟还明快地笑道:“真奇怪,如今,竟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也许我已经无药可救。”

如今,她已经看不出他的所想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再是那个如同孩童般懵懂的少年,任由起伏的情绪轻易被她感知到。

但她依旧说:“我的灵魂已与他共度了千年,比你久得多,他陪伴我那么久那么久,就连当时来到高天之下放肆无礼,也是我的意思,请你别怪他,是我想见你,是我当时的爱恨与欲念驱使我背叛了天照大神,他只是顺势帮助了我,这一点,我甚至是感激他的,是他让我再次见到了你。”

“你真的如此认为?”

他的声音似乎低了一点,无端让她觉得冷。

额上的神纹明明灭灭,他发间的耳坠也在亮着光,他的脸在黑暗与微光的碰撞中苍白无暇,没有一丝生气,宛若一尊打了蜡的神像。

她在那样的目光中安静地笑,他似乎已在无声中得到了答案。

对此,须佐之男不再说什么,高大的身形利落地站起,然后渐渐后退,隐去,属于他的、最后的一丝光伴随着离去的动静慢慢吞没在了她所熟悉的黑暗中。

……

也许是因为久违地想起八岐大蛇,后来她竟然迷迷糊糊地梦见了有关他的事。

「明日朝,你听说过‘衔尾蛇’吗?」

过去属于他的声音在说。

雪白的衣袂垂落在芦苇荡的羽絮中,压弯的枝条被游离的群蛇环绕,冷凛的风带来清冽又干燥的枯草香,来自那座岛屿上的记忆在梦境中浮现。

那个时候,她期待的万年樱还没有开花,距离她陷入往后漫长的沉睡好像也还有些年头,记不清是哪个冬天了,当她在幽冷的月光下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时,眼帘中,有细密而轻盈的雪色在飘。

她恍惚地晃了晃目光,竟一时分不清是天上落下的雪,还是神明圣洁的发梢。

「一条蛇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结果形成出一个圆环,就像自我吞食者一样。」

有细小的幼蛇绕上对方屈起的指节,像是要展示给她看一样,在他若有若无的笑意中依言咬住了自己的蛇尾。

他说,这个现象一直都有很多不同的象征,而最为人接受的是「循环」的意义——蛇咬噬、吞食著自己的尾巴,是指需要吃掉尾巴才能生存,而它自己的尾巴又为它带来无限的粮食,这便是一种永恒更生的循环模式。

「建构与破坏的往复。」

「生命与死亡的交替。」

「还有过去与未来的衔接……」

来自过去的光景中,他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已经模模糊糊,声音也变得相当遥远。

但是,那位邪神像下达诅咒一般,在久远的岁月中笑得万分神秘。

「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她知道,那已经是年逾千年的记忆了。

过去岛屿上的光景伴随着被她吞噬的万年樱,再次从她的灵魂中闪过。

从一棵花树草木的视角观察世界,还是第一次。

未曾有过的体验新奇得叫她恍然。

阳光孕育万物生长,月满盈亏牵动潮汐涨落,风雨带来郁郁葱葱的绿意,最初的最初,渺无人烟的荒岛,在辽阔的天地间,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千年万年都孤零零地飘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

无人踏及的土地,没有文明发展,也不曾被神明注意,诞生于自然的生灵只是遵循创世时就定下的规律和秩序,在那片土地上不断地繁衍生息。

直到有一日,有高贵的神明降临了这座岛屿。

巨大而蜿蜒的白蛇在热烈而刺目的日光中盘旋而来,从天上,还是从海底下,已经分不清楚,只知道,耸入云天的神躯像一道连接天地的圣洁的阶梯,地上翻涌的海浪和天上雄厚的云层被其掀起的飓风洞穿。

遥远的云端之上,明晃晃的金光洒下,大地似乎在震颤,缠绕而沉重的蛇腹在山崩地裂中缓慢地起伏,碾平了连绵的远山,割锯出无数道张牙舞爪的河流和深不见底的山谷,还带来了一缕残破的亡魂。

那是一切错误的开端。

静悄悄的月光洒下。

秋夜的枯叶在偌大的晚风中起舞。

明明周围没有多余的人影,她却听到了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她的肉|体已经消亡,你既然不让她去往黄泉之国,倒不如彻底毁灭她。」

「她还有未尽的事需要做。」

「千年后,这个时代的‘我’会寻着与他同源的力量来到这座岛上遇见她,我会见证到那一天为止……」

「我为你打开时空法阵,可不是为了这种事的,须佐之男紧随其后,你若是不再快点……」

梦境在那里戛然而止。

再次睁开眼时,印入眼帘的景象是一片陌生而平致的屋梁。

柔软的被褥盖在身上,温暖的织物包裹着她,细嗅的话还能闻到太阳暖洋洋的气息。

明日朝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偏头,看见视线所及之处,清晨的阳光穿过了敞开的格拉门,在她所在的房间里渗进了浅浅淡淡的光亮。

屋檐下有老旧的风铃在和煦的晨风里断断续续地碰响,壁龛中的鲜花轻轻摇曳。

从这里透过门缝望过去,可以看见天蓝云白,远处的群山连绵起伏,大地绿茵遍野,春天的气息带来响彻不断的鸟鸣。

院中绕着竹篱,角落里的灌木丛争先恐后地疯长,春日的花朵在杂草堆中一簇一簇地绽放。

“你醒了。”跪坐在一边的影子突然出声的时候,她才收回目光,视线寻着声音往上,看向话音的主人。

“……须佐之男?”她恍然地出声。

“是我。”他淡淡道。

逆着屋外洒进来的日光,他垂眼的表情不甚清晰,那袭不属于人类造物的冷甲和黑金羽衣覆盖着背脊挺得笔直的身躯。

这次见到的须佐之男似乎和之前都不太一样,周身不再被嘶鸣的雷电围绕,那双能挥动雷霆万钧的双手端庄地置于膝上,原本张扬浮动的金发也像失了气焰般,服帖而乖顺地垂落下来,掩住了悬浮的耳坠。

她看见那些细碎柔软的发丝偏长,亲吻摩挲着他的脸庞,柔和了他本来冷硬到不近人情的轮廓。

这样一看,竟还有几分过去的感觉。

她总是抗拒不了那样的须佐之男,所以只能强迫自己先移开视线:“……这里是哪里?”

“是一处人类的村庄。”

他垂着眼睛说。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空白地问:“不是在高天原的神狱吗?”

闻言,他颜色略浅的唇角微动,似乎正想说些什么,这时,一只硕大肥胖的三花猫懒洋洋地踱着步子走过来,压上了她的胸口。

“好重……”

她立马露出痛苦的神色。

“别闹了,镇墓兽。”须佐之男这样轻声呵斥道,抬手就捏住了那只猫的后颈,把它轻松地提起来放到一边去。

胖胖的猫咪不甘心地挠了挠须佐之男的手心,随即扭着圆滚滚的屁股就跑出屋外去了。

“真是一只有脾气的猫。”

她评价道:“那是你的猫吗?”

他却只是这样说:“我记得你很喜欢猫。”

她不置可否,而后从被窝里坐起身来,须佐之男立马将身边折叠得整齐的衣物为她披上,似是怕她冷着。

明日朝一愣,趁着这会,他动作利落而快速地用手帮自己把凌乱的头发从衣服里撩出,然后拢好,让其柔顺地披在身后。

漆黑的发尾垂落在枕上蜿蜒,她下意识偏头,不再看向他,而是低声问:“为什么要这样?”

“没什么。”他回答得很平静,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抬一下。

沉默。

还是沉默。

寂静的沉默。

直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惊起了院中栖息的鸟雀:“呀!大姐姐醒了吗?”

她和须佐之男以相同的幅度抬眼望去,就见一个脸上有着小雀斑的小女孩提着装满青枣的小竹蓝站在门边往里望。

“嗯。”须佐之男颔首,起身走过去,小女孩热情又活泼,率先对明日朝笑道:“您好,我叫夕日子。”

言毕,她抬手,笑着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须佐之男:“这是父亲让我带给您的东西。”

“代我向你父亲道谢。”须佐之男矮身摸了摸她的脑袋,夕日子开心地应好,朝他们挥了挥手就跑了。

须佐之男目送那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院外,才转身将竹蓝放下,他走过来,说:“等会我带你出去走走。”

明日朝下意识想拒绝,她不想晒到太阳,但是他的神情冷淡,看上去不容置喙。

“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用,你先……”顿了一下,他审视的目光从屋内绕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她脸上:“你先梳洗吧,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她直白道:“难道你会梳妆吗?”

他哑口无言,不再多言,乖乖起身走了:“我在外面等你。”

她看着他走出去,还顺带将门也带上,其黑金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明日朝这才叹了口气。

……所以,这到底在搞哪出?

……完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她寂寂地拉着披肩的衣服站起身来。

经过小半会的观察,很快,明日朝就发现这间屋子里确实什么都有,不管是衣橱还是梳妆的台案,还是煮食的灶台和用于烧炭的塌炉……虽然并不精致,但很显然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也许,这里本就是别人的家。

心中有了判断,她洗漱完后端坐在斑驳的镜面前,垂眼,没在梳妆的地方找到梳篦,便用五指粗略地打理自己的长发。

末了,她将须佐之男给予她的雪白的衣物穿好。

门外的走廊似乎有风吹过,窸窸窣窣间传来了熟悉的风铃声,她系衣带的动作倏然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进行。

几分钟后,穿上门廊边摆放的木屐,她打开木门,看见须佐之男高挑的身影站在阳光下,被大大小小的孩子包围。

属于稚子的笑声高亢又清脆,像春日里叽叽喳喳的雏鸟那般雀跃,他们牵着须佐之男的手,拉扯着他的臂膀,吵着要举高高,有一个孩子还拿着草折的风车骑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揪着他的头发,说要玩骑马的游戏。

来自高天的神明被这样对待看上去也是一点都不生气,神情甚至比她所见的任何时候都舒展。

他轻松地抬起手臂,孩子们高兴地吊在半空中,很快又被他轻巧而稳稳当当地放下。

最先注意到她的人是一个小男孩,他扯着须佐之男的衣摆,指着她,说:“须佐哥哥,你的大姐姐出来了。”

青年依言望来,迎着院中的阳光,眼里似有短暂的浮光在晃荡。

下一秒,他便将肩上的孩子抱下来,和他们一一道别,然后朝她走来。

她站在门廊内昏暗的阴翳中,他站在院中明媚的太阳下,彼此安静了一秒,他才在步入廊下时,将手边一顶披着纱绢的草笠交予她。

她从他手中接过草笠带上,朦胧的面纱垂下来模糊了他的脸。

然后,她看到他伸出手来。

她沉默片刻,才试探性地搭上去。

他手上漆黑的冷甲没有卸,摸起来是坚硬又冷凉的质感,与过去属于少年柔软又温热的手一点都不一样。

他用那样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从阴翳里走进太阳中。

意外的,迎面而来的阳光并不灼热,也不再让她疼痛,她在纱绢内垂下眼,将另一只手上出门时顺手洗干净的两颗青枣递给他一颗。

他对此愣忡了一秒,才慢半拍地接过:“谢谢。”

像山间泉水撞在石头上般清朗的声音,明净,轻快,既不冷冽,也不凌厉,更不像重逢时威严又低沉。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青枣的表面,这才开始吃。

明日朝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只是示意他放开手。

他很顺从地照做,然后先一步往前走。

她这才安静地跟上他。

那仿佛是一个奇妙的信号,明明没有多余的言语,但有关于他们之间千年来的隔阂好像在一瞬间缩小了一点。

外面的世界樱花开得璀璨。

飘落的绯色落在青瓦的屋檐上,属于木屋的灰褐色一座又一座,影影绰绰地隐藏在群山的绿意中。

她安静地跟在须佐之男身后走,路过村里一户又一户围着篱笆的人家。

天气温暖的春日,鸡犬相鸣的声音在各个角落都能听到,每家都有人在院中劳作,或劈柴或晾衣,或饲养,或折弄菜叶吃食,但是,似乎都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经过。

一路随他穿过村里的小道,远离人类居住的地方,走进郁郁葱葱的山野,她安安静静的,没有好奇地东张西望,也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只是全然信任似的,又像全然无所谓一样,被缭绕的春风推着往前走。

头顶上的樱树投下大片的阴翳,斑驳的光影在他们身上洋洋洒洒地掠过,风吹扬她的面前的纱绢,有阳光像翕动的游鱼一般,从她的脸上洋淌。

在那之中,须佐之男的脚步很轻,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耳边只有风吹动树影花雨时窸窸窣窣的动静和她踩着木屐的脚步声。

她突然说:“村中的人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他走在前边的背影没有回头。

“都很奇怪。”她说。

她的目光从对方罕见的金发金眼上掠过,一路沿着他立领的马甲和羽织廓形的外衣上往下,最后游移至他长衫下摆内泛着冷光的腿甲上,再抬眼时,他双臂间披挂着坠有流苏的丝帛绕过腰间的挂饰,正随着春风纷纷扰扰地掠过她的眼帘。

她说:“奇怪的人穿着奇怪的衣物,带着奇怪的人来到这里,你不觉得格格不入吗?”

她一想到方才须佐之男与那群纯朴的孩子玩耍的画面,就觉得违和感万分强烈。

对此,他却好像毫无所觉,只是道:“那我换一身衣服。”

这话他答得又快又平静,仿佛这不是什么值得讨论的事。

她安静了几秒,才小声说:“……我觉得这主要不是衣服的问题。”

……重点明明是“奇怪的人”。

但她也不想再和须佐之男讨论这个话题,因为她觉得须佐之男有时是有点天然呆的,这一点倒是一直没变,而且他也听劝,很快就用神力换了一身轻便且更符合当下人类时代的衣物。

她眼见他身穿一袭灰黑普通的单衣,然后将臂间的丝帛取下来,递给她。

那毫无疑问是不属于人类的织物,不管是上边仿佛具有生命一般流动的纹案,还是它风卷云舒般化作披纱的模样,都昭示着它是神之羽衣的一部分,或许就如同传说中辉夜姬叫人寻求的火鼠裘一样,具有抵御灾难的力量。

须佐之男将这样的东西递给她,就像当年在海渊,他将自己身上染血的织物交给她一样。

但现在,她却只是说:“我不冷。”

闻言,须佐之男也没有勉强,只是安静地收了起来。

雪白的云絮在群山的边缘浮动,杂草丛生的山野,大地泛着鲜亮的新绿,他们穿过晨露滴滴答答的树林,看见墨石青山在水汽氤氲中多了几分妩媚与柔和。

某一刻,明日朝在山间的地藏石像前停步,她习惯性地侧身,双手在胸前拍了几下后合掌,垂首,闭眼,无声地参拜和祈祷。

等到她做完后睁眼,她发现须佐之男并没有走远。

他就站在不远处,离她仅仅几步远的树影下安静而耐心地等待她。

青年之姿的神明,其耳畔有绯樱落下。

他踩着满地的残樱,一袭灰黑的身影仿佛融入了满目的枝丫中,然后在她望去时,抬手撩开了眼前垂落的樱枝,露出了一张神情寡淡的俊秀脸庞来。

明媚的日光中,那柔软的鬓发间有黑曜石一般的耳坠在晃荡,他逆着光,金色的瞳孔隔着簌簌而落的花雨,波澜不惊地注视着她。

明日朝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他也没有说什么。

泛着花香的清风卷着浅薄的雾气穿山而来。

影影绰绰的光斑遍布了斜斜的小径,游离的日光在遮天盖地的叶隙间闪闪烁烁,绽开的花散发出撩拨的清香。

一路沿着斜斜的山路小径往下走,她走在须佐之男身后,看着他后颈偏长的发梢耷拉,虚虚地垂在肩胛骨处。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须佐之男其实并没有一开始看上去那么健壮。

他之前雷电缠身的样子太过骇人,手握雷枪搅动风云的时候怒发冲冠,无端让人觉得心惊害怕,但此时卸去那身黯淡沉重又锋芒冷凉的衣甲,只着寻常单薄的衣物,他本身原有的模样其实可以说依旧是那么轻盈且纤瘦。

她这么想得出神的时候,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向前倾去,眼见就要在斜径上跌倒,须佐之男眼疾手快地回头来,扶住了她纤细的身体。

罢了,待她重新稳住了脚步,他便朝她再次伸出了手。

眼帘间,他站在低她一些的斜径上,被葱葱郁郁的绿意包裹。

金色的阳光跳跃在他回眸的眉眼间,与额前微亮的神纹一起熠熠生辉。

他的神色那么寡淡,那么安静,那么波澜不惊,不说话的时候,她已经拿不准他的意思了。

但是,春日的温度似乎渐渐消融了他与生俱来的那份清冽,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他摊开的掌心上。

比起不久前出门的那一次,这次他的手不再有冷甲覆盖,明日朝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掌纹和骨节的痕迹。

大人们有种说法,说掌纹一定意义上象征着生命线。

明日朝看着须佐之男的掌纹高高拱起,然后像在临界点坠落一样,一路下滑至中间,最后悬崖似的断掉。

那仿佛是一个不可信的玩笑。

身为神明的须佐之男,已经活了上千年的神明,其掌纹竟然有着短命之相。

对此,她微微翕合嘴角,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平和地牵上了他的掌心。

一时间,一旁流淌的河面上溅起了水花,游鱼受惊似的翕游而过。

春日的花飘飘扬扬,落在涟漪微微晃开的绿水之上,推来了一圈又一圈如同揉碎了的粼粼波光。

他在刹那时用力地紧握住了她的手,宽大的掌心已经能全然将她的手握住。

那些青色的血管安静地蜇伏在神明白皙的皮肤下,一路沿着结实紧致的手臂线条隐入宽大垂落的袖间。

须佐之男的心情似乎有了些起伏。

因为他突然轻声说:“今晚吃鱼吧。”

与他并肩而行,淌进五颜六色的花海中时,她停顿一下,才说:“都行。”

他又说:“穿过这里,就到市集了,村里的人都会在那买卖东西,我再买些腌萝卜,腌萝卜去鱼腥是最好的。”

说这话时,他似乎是微微偏头看着她说的。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极其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好像还带上了久违的笑意。

她突然就很想知道他现在的表情。

记忆中比她还矮上些许的少年神明现在已经比她高得多了,站在一起时她需要仰头才能看见他——当她在那一刻抬头时,眼前的纱绢却让他的面容仿佛融着一个世界那般,变得朦胧又模糊,看不真切。

等她终于撩起纱绢时,他的目光也已经收回。

眼帘中,他目视前方,平静地看着明媚鲜亮的春日光景,棱角分明的侧脸无悲无喜,没有什么笑容,方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错觉。

正当她准备收回视线时,他浅薄的唇角才又轻轻动了动。

屈起的尾指轻轻挠了一下她的手心,他说:“等会我给你买把梳篦回去吧,明日朝。”

明明没有看向她,表情和声音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但是,她心跳就是跳快了一拍。

恍惚间,一切噩梦好像也都不复存在。

因为,他说的那么平和又自然。

就像寻常的人类夫妻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送梳篦的有“白头偕老”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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