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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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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典大惊:“怎么回事!山青!他去哪了!”

他在那边大呼小叫,殊不知顾山青自己心里也倏然一震——无论是什么妖魔鬼怪,是实的虚的,快的慢的,大的小的,只要稍稍碰上了他召出的灵丝,就算缠不住对方,他也必有所感。

但就在马知县消失的瞬间,他竟什么也没感觉到!

难道是有什么避开了灵丝?

这可能吗?

虽然张文典是在说笑,但他这“情丝缠”——前些年他使这法子在闹市口捉了一只总爱闹事的滑不溜手的壁虎精,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人堵住追问这招叫什么,要传扬他的“英雄”事迹,情急之下只得随口胡诌了这么一个名字,而后羞耻得至今不敢再去那个小城——这“情丝缠”细密有如蛛网,且离他越近越密集,到了马知县那,简直堪称千丝万缕。

但假如真的避开了,那是怎么避开的?从哪避开的?

从哪……

顾山青瞳孔骤然一缩,再也顾不得和那鬼魂纠缠,他取下嘴里咬着的火把,用力插进土里,而后猛然一按,让双手齐根没入土中,沉声道:“人在地下!”

半空的金丝如同蛟龙吸水,飞快地向他收束而来。

那樵夫鬼见他撤手,也不恋战,毫不犹豫地一溜烟消去了行迹,转眼便没了踪影。

方才马知县几乎整个人都在灵丝环绕之中,只除了一个地方——他的身下!

有什么东西藏在地底,趁他们一时不察,在不惊动灵丝的情况下瞬间将马知县拽入了地底!

顾山青不知道马知县在土里能坚持多久,但想来是长久不了的。

闻言,张文典立刻蹲下身子,学顾山青插好火把,从怀中摸出随身的毛笔,舔了一记,而后就着火把的光在手上草草落下几笔,画出了一个古朴的耳朵形状,接着以手贴耳,伏到地上——谛听之术!

刚贴到地上,他便皱起了眉:“怎么这么安静,就好像……”

“就好像没有任何活物!”顾山青接道。

不止山上没有任何活物,连地底也没有任何活物!

这已经远远不是一个幽魂能做到的事了,但此刻尚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顾山青操控着灵丝在地底极尽延伸,然而此刻地厚尤甚天高,谁也不知道马知县被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带进了多深的地界,或者带去了哪里。

不多时,顾山青额上便见了汗。他顾得了深,便顾不了远,顾得了远,便顾不了细,眼看灵丝在地底的间隔越来越稀疏,分得越来越散,却连马知县的一根脚趾头都没有探到。

莫不是,已经死了?

——他的灵丝是探不到死物的。

当这个可能蓦然浮现心头,顾山青不由微吸一口气,问张文典:“你听到什么了吗?”

张文典显然也不太好受,几乎直接卧在了地上,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没有。真是邪门了,到底是什么玩意能这么无声无息地把人带走?”

顾山青摇了摇头,又深吸一口气,正待再努力一把,就在这时,不知从哪传来了一阵高亢的嘶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这叫声嘶哑粗犷,十分奔放,若细细分辨,倒十分像一阵驴叫。不等他们想一想这深夜山林哪里来的驴叫,紧接着,一道炽烈白光如同焰火,又如大漠孤烟,笔直地冲上天际,冲破云霄。

这一下,顾山青愣了,张文典愣了,不空也愣了。

你看我我看你地呆了半秒,张文典犹豫着道:“谢丰年给的哨子?”

他这么一说,顾山青这才恍然想起谢丰年确实在酒桌上同他们发过牢骚,道无论是他们还是御城军还是按察使,遇事时发出的信号都太过简单,极易被敌人顺势利用,诱人深入。如果是他,定然要弄出一个在发信之外还能表明身份的,每个人都独一无二的发信之物。

他们当时只当他是在说醉话,不想谢丰年真的做出来了。

而那阵驴嘶,大约就是用来“表明身份”的了。

不空显然也想到了此节,道:“应该便是了。”向二人分别递出一只手,“走吧!”

张文典搭上他的手,忍不住道:“……他为什么不至少弄成马叫?”

不空叹气:“他故意的。”

顾山青忍笑点头:“他故意的。”

说着,心中不由一闪念,也不知谢丰年给镇异司众人的哨子会是什么声音?

不空一手拉着顾山青,一手拽着张文典,从茂密的树冠顶低低掠过。

马知县似乎终于搞明白了哨子的用法,驴叫之响瞬间炸成一片。虽然谢丰年搞出来的东西让人哭笑不得,但顾山青却实打实地松了一口气——照那白焰一道接一道冲天而起的情形来看,马知县显然还中气十足。

虽说拖了两个人,不空的身姿依然轻捷如燕,而那带走马知县的东西或是累了,又或是被马知县带着的竹笛和佛珠所扰,速度显而易见比最初时慢了许多。几个起落之间,他们便浮在了白光林立的山谷之上。

在空中静立片刻,不多时,又一道白光拔地而起,张文典也顾不上什么山中林木了,随手向那处甩下一张起爆符,大喝一声:“破!”

无声的气浪蔓延,符落之处当即草木摧折,被夷为了平地。

在一道道白焰散射出来的微光照耀之下,不空迅捷地带他们落进炸出来的浅坑里。甫一落地,顾山青便再次将手插入土中,让灵丝随他心意飞速地蔓延而去。

这一次,没过多久,他便探到了一个人形,缩着手脚蜷在地下深处,除了马知县,也不可能是别人了。

顾山青原以为他还要和那夺走马知县的不知名地底精怪搏斗一番,谁知地下除了马知县孤零零一个人之外,什么也没有,只如同被裹挟在传说中西域的流沙里般缓缓流动——但这蟒山地处中原,深山老林,又哪里来的流沙?

疑问在脑中一闪而过,来不及多想,顾山青先操纵灵丝密匝匝卷住马知县,开始屏气凝神,以拔萝卜的手法将他慢慢往外拔。马知县这根人形萝卜挣扎了两下,又老实了,大约意识到这股力道和先前不同,是来救他的。

只是,“将马知县拔出来”,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并不简单。张文典将地面上的树全都炸平了,可它们虬结的根系仍留在原地,顾山青还得时时注意,小心腾挪,千万不能把马知县卡在哪条分叉的树根里。

一丈,两丈,三丈……

马知县离地面越来越近,就在即将大功告成时,顾山青却被一股巨力拽得猛然向前一扑。他手肘迅速一抵,这才没让自己的脸也埋进土里——那股巨大的吸力突然从地底传来,眼看就要将马知县拽回去!

这时候顾山青也顾不得小心翼翼了,双手猛地一握成拳,屏气上提,是实打实地和那股力道作起了拔河之戏。

也不是不怕马知县有什么闪失,但这种时候,也只能祈祷谢丰年给他的护身佛珠足够给力了——马知县能在土中坚持这么久而无碍,无疑便是那佛珠的功劳。但无论是如何神妙的法器皆有时效,越强力,坚持的时间大多越短,还是得尽快把马知县救出来。

那力道极大,几番拉锯之下,顾山青便不由双手微颤。他快把方圆二里的草灵都薅秃了,使出了十分的力气,才将将维持住了僵持之势。

但只维持现状显然是不够的。

一个深呼吸之后,顾山青合上双眼,潜心入定,周身渐渐泛起微光。

他并不常这么干,但只要他凝定心神,便能以自身魂魄为引,与山中草木共鸣。丝丝缕缕的细细金线从更远处飘来,如同蜉蝣汇入光流,聚成江海。

这一次,马知县终于被拽动了。

顾山青睁开眼——同他拉扯的那股力道并没有松懈,却顺着顾山青发力的方向画起了弧,竟是将马知县一点点托了起来,虽说离他们越来越远,离地面却越来越近。

顾山青心中一动,不回头道:“东八丈下三丈。”

张文典心领神会,闪身掠至八丈之外,再次掷出一张符咒,断喝一声:“破!”

一个深达三丈的大坑瞬间炸开,其间有金光一闪即逝。

紧跟在张文典身后的不空眼疾手快,脚下一点,轻飘飘落入洞中,也不沾地,单手一探,揪住一片衣角,接着猛然一提,一个浑身是土,垂头耷脑的马知县跃然而出。

就在马知县离地的刹那,顾山青手中的灵丝即刻倒转,如箭般肆意地直插地下!

而仿佛是对他放肆之举的回应,地底骤然传出嗡然的低鸣,似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被突然惊醒,又或勃然大怒,狂暴地翻搅起他们脚下的土地。

转瞬之间,地面开始翻倒。

不空揪着马知县落到坑边,轻拍他的脸颊。

马知县眼神散乱,嘴里还咬着那救命竹哨,不时有气无力地吹一吹,显然是被顾山青和那不知何物的角力拽晕了。

张文典紧盯地面,问顾山青:“怎么样?探到什么没有?”

顾山青凝眉摇头,此时他的灵丝再也无所顾忌,早就探到极尽至深,却依然什么也没有探到!

他的探索一无所获,他们脚下的土地却如波涛翻涌,一浪高过一浪,转眼间几人便立都立不稳了。

张文典见势不妙,赶忙放出了起兮车,率先和不空一起扶着马知县上了车,见顾山青在原地不动,回头催促道:“快走了,先把马知县送回去,明天我们再来也不迟!”

顾山青点头收手,没入土中的金束即刻散作点点金光,飘散而去。

待他上车,起兮车便腾空而起。

顾山青透过窗子往外看,张文典炸出的三丈之深的大坑不知何时已经平了,大地尤兀自鼓噪不休,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在下一刻就要破土而出。而就在翻腾的土地之间,一股似光非光似雾非雾凝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一手提着斧子,一手提着自己的颈上头颅,正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去。

等回了怀义镇里,好不容易敲开县衙的大门,将惊魂未定的马知县交给值夜的守卫,顾山青几人回到陈宅时,丑时已经过半。

难得谢丰年还没睡,甚至贴心地给他们在地上铺好了被窝,正披头散发地倚着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一本破旧的古籍。听到他们进门,漫不经心地一抬眼皮,又放下了:“人救回来了?”

张文典奇道:“你怎么知道?”

谢丰年掏了掏耳朵,高高挂起:“大半夜的,吵死个人了。”

张文典一愣,才反应过来之前高亢的驴叫声早就穿透了大山,传到了镇里,而眼前始作俑者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由气结:“你以为这是赖谁?”

谢丰年哼:“你这么说,那就是赖我了?”

“不然呢??”

不空没参与他们的拌嘴,拖着脚走进屋里,早就困得两眼发直——他本身作息就与寻常僧人无异,寅时便起,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该是他平时起来打坐念经的时候了。

他行尸走肉一般从两人身边晃过,默不作声地拾起桌上张文典白天用来画符的笔,又拖着脚来到墙边,半梦半醒地在墙上画了三个圈,仿佛思考又仿佛瞌睡地盹了一盹,接着给最上边的圆添上了连成一团的五官和两个大耳垂,给最底下的点了一个点,又在中间胡乱涂抹了一番。

顾山青为了救马知县几乎耗尽心神,也累得支撑不住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一个宽袍大袖的弥勒佛。他有心问一问这是要做什么,可架不住困意作祟,也顾不得边上张文典和谢丰年似乎越吵越精神,随便找了床被子往里一钻,而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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