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寺。

三千大道之中，属佛修对魔性压制最为有效，当得知长乐众人此行是来为门中弟子寻求剔除魔性之道后，雷音寺里的佛修对此也上了几分心，不多时，就换了门中主持出来。

主持听罢因果，宣过佛号，道：“如此邪术倒是闻所未闻，我寺却有洁净灵台之法，只是不知这位受伤的施主能否承受。”

付青山当即想说可以，毕竟他可是不管什么成不成的，能折腾人就好。但在外人面前，他还是表现得宠溺弟子一点：“长乐对此也商讨过，不知能不能帮得上忙。”

僧人颔首；“如此甚好，还请哪位随我移步玲珑塔？”

玲珑塔有镇邪之效，是雷音寺内施展驱邪除魔之术的主要场所。付青山听到这熟悉的名字，一时有些失神，就这么一岔神的功夫，贺铸忽然说：“我来吧，季师叔已经将他们商讨出来的解决之法交予我。”

付青山不解其意，谁料贺铸转头向他做了个“心魔”二字的口型，也只好暂时将这件事放下。

目送贺铸随僧人离开，主持忽然宣一句佛号，道：“施主亦有心事？”

“琐事。”付青山转而笑，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主持也识趣，请他如禅房一坐，待玲珑塔那边布置完毕，才有沙弥前来告知。

玲珑塔中，萧彧虽然是被沙弥领进去的，可一路上的视线多少让他有些难受。进了塔中，身后木门闭合，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在他脚后跟。萧彧被这声音惊了下，回头看门，却没有察觉到这古塔有任何奇异之处。

角落里的楼梯传来吱呦声，有烛光从二楼洒下来，一步一步，随着来人的脚步声落到一楼。

先出来的是一个光头，其次是一张熟到有些反感的脸。

萧彧面上不显，心里白眼早就翻到天上去了。

贺铸好似全然不知他的嫌恶，将长青殿封印的龙盘剑递给他：“玲珑塔中不得动武，但此剑与你神魂相连，必要时可以稳住你的神魂，将你从歧途之中拉回。”

萧彧乖乖道谢，欲言又止地看了贺铸一眼，贺铸倒是明白了他的想法，解释：“你师尊见主持去了，你好生在这塔里待着，过了七七四十九日，魔性散去，他再来接你。”

四十九日？

萧彧心下一惊，想要追问什么，却被那个大和尚打断：“四十九日之中，不得见亲朋好友，不得饮水吃肉，此非常人所能忍，小施主可能忍受？”

萧彧张了张嘴，能字到了嘴边，又吞下去，改问：“四十九日都不能见师尊……还有师叔你们吗？”

“自然，四十九日中，玲珑塔会引你找到心魔症结所在，溯源穷流，自然不能有外力扰你心境，”贺铸答他，见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暂且按下过往恩怨，说了句大实话，“不要觉得这些没必要，你是长乐弟子，更是付青山首徒，长乐与雷音寺助你消除魔性本是分内之事。要知道，你师尊原本可是被当成长乐下任掌门来培养的。”

萧彧听了反而更加烦躁，他本就看不上这些人一口一个长乐，好像真是什么和谐友好的宗门同道，可说到底，不过是抱在一起搞派系分化的虚伪正道罢了。

贺铸见他表情，也自知没能让他听进去，二人身份经历不同，他也就不奢求相互理解，和大和尚说了句“拜托了”，就结束了这段对话。

不过付青山被当做下一任掌门培养这事，也是上一世的陈年旧事了。

贺铸从塔中出来后没多久，玲珑塔内的阵法就开始运作，隆隆的动静震得大地都在颤动，贺铸回头看了一眼，再转回来时，付青山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青年失神地看着玲珑塔的方向，目光之中似乎有些怀念。这一认知让看见这一切的贺铸有些心梗，但他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情感，只语气有些怪异地说：“不去见最后一面吗？”

青年将视线收回来，倏忽笑开：“你这语气怎么酸酸的？”

“酸？”

“就这表情，”付青山想上手捏捏师弟的脸，但不知怎的，声音和手一道卡在了半空，他失笑放下，摇摇头，“算了，不逗你了，免得真开了窍。”

又是这种语调，贺铸板着脸，赌气似地：“七窍通六窍，就你一窍不通。”

付青山无所谓地笑笑，对他说：“你说他真能除魔成功？那个人努力了十年都没做到的事，这塔真能完成？”

那个人自然指的是穿越者。

贺铸并不喜欢付青山老是提起穿越者：“那换做是你，你能做到吗？”

“我不擅长教徒弟。”付青山说。

玲珑塔中，萧彧在最初的冰火两重天后，步入了不分四季的北地。

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上，有一座孤峰矗立，萧彧认得出来这是他心魔中的松竹峰，没有白菱和隔壁梅峰的松竹峰，只有他们师徒二人的松竹峰。

他拾阶而上，在越来越快的步子中褪去十三岁的外表，成为了锦衣华服的魔尊。当最后一步落下，落了一地海棠花的小院也出现在他的面前。

萧彧胸口鼓动的心脏越来越喧闹，他知道他阔别了百年的师尊就在这院子后面——虽然他也怀疑了一瞬间为什么刚刚见过还说阔别百年——萧彧走到竹门之前，熟练地解开禁制，落锁，推门，在长长一声吱呀过后，他抬头与推开卧室门的师尊对上视线。

时光好像在这一眼中被无限拉长，酸涩涌上萧彧的喉咙，他苦声：“师尊……”

那道白色人影一颤，转身欲逃，萧彧也在这无数次追逐中练出了下意识的反应，他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冲过去拽住他的衣服，然后毫无负担地跪在地上：“师尊……在我的心魔里……您都要躲我吗？”

白色背影震颤，许久，他才有勇气转身面对自己这个徒弟：“怎么可能……对你，我永远会心软。”

喜悦漫上心头，萧彧跪行两步，去蹭师尊的手心，如稚子般呼唤：“师尊。”

“可你——当真能分出我吗？”陡然变调的语气惊地萧彧抬头，可那分明不是他师尊的脸，而是一个能将人吸进去的黑洞！

“你其实已经知道了吧？为什么、为什么要视若无睹！”这能将一切吸进去的黑洞向他步步紧逼，“你分明知道、你分明知道他杀了我！让我魂飞魄散！永无转世！”

内心深处藏的最深的秘密，他不敢面对的一切，都被这心魔幻境暴露在面前。这次，不管他再怎么麻痹自己，都无法彻底忘了付青山告诉自己师尊的魂魄已经从这天地间消失的一幕。

萧彧的面前是那个疯子癫狂的笑，是那个疯子告诉自己师尊永无投生之机的猖狂大笑！

“你为什么要当做没看见！”心魔声嘶力竭地怒吼着，“你要的不是我对不对！你要的——只是那具身躯！”

男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不——不是的！！！！！！”

玲珑塔外，大地迎来了第二波震颤，目睹这一切的主持低头宣了句佛号，他身后的小沙弥见状都合十念经。

“进一重心障了，”付青山倒是不意外，“他身上的业障，胜我百倍，就是辛苦这玲珑塔了。”

主持叹息：“阿弥陀佛，小施主这关怕是极难。”

“无妨，”付青山自然不好说出来的是个活着的就行，“生死祸福有命，长乐不会怪罪于雷音寺。”

这话说的倒是乖巧，只是修道者与天争命，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就由他人看了。

“再不济，还能直接从塔顶提人。”付青山笑眯眯道，倒是让一旁的监寺僧人格外多看了他一眼：“施主倒是对我寺玲珑塔颇为熟悉。”

“曾听人说过。”他不怎么走心地敷衍。

师兄弟二人与雷音寺的诸位僧人作别，返回了飞来鹤客栈，此时前去联络玉仙门的流冬已经返回，在看到二人回来后，找借口送热水，推开了付青山的房门。

里面的二人看见是她，也暂时放下正在商讨的事。

流冬端着热水进来：“二位师兄可要洗个手洗个脸？”

“也好，去去晦气。”付青山是一点都不客气，自己洗完了还不忘往师弟脸上怼毛巾，贺铸被他弄了一下，挡都挡不来及。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流冬倒是看出来这位付师兄的心眼比小孩大不了多少，也颇觉有趣，等他俩闹完，才说：“二位师兄，我不想坐以待毙，所以上街打听了一趟，这次朱雀道君的角逐除了崔家的崔梧外，还有游家的游牧桐，张家的张越铃。三人都是百年大乘，年纪最小的张越铃不过一甲子，崔家的崔梧年纪最大，已过九十，所以他们才这般着急。更别提崔家和张家是世仇。而至于游家，游家作为新兴世家，稍微弱于二者，游牧桐修为稍逊于二人，但人缘不错，也有一定的支持者。”

南洲水土丰沃，曾是五洲最早的发迹之处，世家宗族的遗旧在此尤为顽固，其势力延伸到五洲的角角落落，只是在西洲这贫瘠之地吃了亏，也让出身平庸的修士有了喘口气的机会。现如今，南洲世家虽然敢染指中洲东洲之事，却是很少能伸手到西洲与北洲的。

而南洲之内，世家亦分三六九等，如崔氏张氏这等绵延千万年的庞然大物，自然是一等中的头等，游氏越氏稍逊，其下三等，则有百数之多。

他们如今一脑袋扎进这趟浑水里，动一发牵全身，自然得小心谨慎。流冬甚至计划好了先说动张家对付崔家，为玉仙门争取一线生机。

只是千不料、万不料，都没料到付青山这是个直接踹了付家大门的主，他说：“这崔张二氏龙争虎斗，双方都警惕着对方拉拢游家，那为何不抛弃了崔张，转向那游家呢？”

“怎么抛弃？”流冬问，这话说的轻巧，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决定权和参与权。

贺铸有不祥的预感，果然，付青山理所当然道：“拆了。”

流冬眨了眨眼，看向贺铸，果然见贺铸已经沉下脸。再结合玉丕城里所听所闻，她忽然意识到付青山在那日会面之时所说借口磨镜推脱联姻一事，并不是玩笑。

这位师兄所想，当真非常人所能理解。

“你想都别想！”他师弟语气激烈，“崔家不是付家，你没有他们的把柄在手上！”

付青山颇为遗憾：“其实……没有把柄也可以。”

“做梦。”贺长霁严肃起来的样子让付青山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连声道：“好好好，不去不去，长霁莫激动。”

贺铸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红，但话已经说出口，也只好在哪儿咬着自己的牙生闷气。

付青山敛神，问：“师妹可联系上玉仙门了？真灵道人可安然无恙？”

“门中尚未回信，只是听玉都之人所言，师尊‘做客’崔氏，被崔氏以贵宾之礼相待，相谈甚欢……并无龃龉。”流冬忧心忡忡，外人说的话若真能信，她也不必从北洲跑到南洲，绕这么大一个弯。

“想要验证真灵道人处境也是不难……”

“亲眼上崔家看看是吧？”贺铸已经会抢付青山的话，付青山偏头看他，忽然弯了狐狸眼：“知我者，师弟也。”

贺铸默了下，难得没呛声：“那该寻什么由头去崔家？金秋宴尚在三日之后。”

“这个嘛……”正说时，房门被人敲响，看门外之人的身形清瘦，并非弟子。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付青山收起了他那嗒嗒敲个不停的梅花扇，道：“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管开不开窍纯情小狗心里都只有你呀，你还搁那儿装鸵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