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在半睡半醒间听见床头有人说话，他们似乎聊着什么要事，许久之后，其中一人才辞别。此时他微微睁开眼，就听见师兄的声音：“醒了？可感觉好了些？流冬可都来问你什么时候能好了。”
“瞎说……”他捂着脑袋慢慢做起来，在付青山的帮助下靠在床柱上，“她分明是来问你什么时候出发的，我就是个借口罢了。”
付青山笑了笑：“你都听见了？”
“嗯。”他点头，又听付青山说：“我不可能让她跟着的，界隙之中我连你都不放心，更何况她修为比你还低。”
贺铸沉默片刻，说：“我觉得她好像话中有话。”
“怎么了？”
“从到崔家探明她师尊不在山庄中后，她就一直有些奇怪。但那时候我只觉得是她担心她师尊的下落，关心则乱，可现在想来，如果真是担心她师尊，她决计不会陪我长乐留在崔府。”而是出府寻找。
付青山稍怔，却笑：“那师弟是觉得……她所为何事呢？”
贺铸觉得他奇怪：“这该是我问你，怎么又要到界隙里去？”
付青山无奈，只好将游牧桐和崔与眠二人的请求说来，分析道：“这前一件事倒是好办，界隙虽大，却也旷，藏不了人。只是这后一件事，我们来南洲来的匆忙，崔家扶持萧彧掰倒魔尊的念头又是由来已久，连这崔小姐自己都没找到什么证据，我怕是更帮不上什么忙了。”
贺铸沉吟片刻，直到伤口又隐隐作痛，才停下：“你让她去找过崔梧没有？崔家的事，该是崔家人自己最清楚吧？”
“崔梧和家主一条心，怕是不行。”付青山并不想管这些大家族里的事，付家就已经够让人头疼的嘞，更别提是比它大上几倍的崔家。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说来，崔家为什么要娶公主拿合欢宗心法这事，似乎是因为媚骨一支的先天媚骨，好像断在崔小友身上了，而且以往族内联姻生下来的孩子大多蠢钝，这一代便没有让她再选。”
贺铸对这答案颇为意外，又忽地想到什么：“公主是先天媚骨？”
“不清楚，也是人家的私事。”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今晚出发。”
贺铸不自觉皱眉：“你修为还未恢复。”
“这有什么，两百年没修为的日子我都过过来了。”
付青山离开后，房间里又陷入了寂静，贺铸靠着床头坐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外头走廊上付青山和同门道别的动静，才回过神来。他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叹了一口气，尝试从床上挪下来，一步一步蹒跚到桌边，倒了一杯水润口。
不多时，外头彻底没了动静，他才放下杯子。
哐啷——
背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他转身，却对上一团煞气一般的黑影。
贺铸当即进入戒备状态：“萧彧？”
但那个黑影并没有回应他，只是依旧像木头一样杵在那里。贺铸这才看出来黑影的状态不对劲，像是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只剩下单纯的喜怒哀乐，凭借着本能和记忆对外界做出反应。
贺铸也看见了放在黑影背后的龙盘剑。
是从剑里出来的？
贺铸到床边摸出古刀，蓄势绕过黑影，去取回龙盘剑。可谁知，当他靠近黑影之时，方才还木木愣愣的黑影出手如电，直取面门。
贺铸当即挥刀抵挡，一时之间桌椅碎裂，木屑四溅。
他屋子里的动静也引来了其余同门的注意，季章怀不在，袁世峰带着人破门而入，就看见一地狼藉，和强撑着的贺铸，贺铸本想叫他们出去，谁知对面的黑影看见闯进来的人，忽然浑身一颤，露出了破绽。
他当机立断，纠缠上去，斩落了黑影的一条胳膊。黑影的胳膊落入空气，化作一团黑雾散去，但黑影却丝毫不受影响似地，扑向闯进来的人。
闯进来的弟子有提剑帮忙的，也有溃散而逃的，这一散，露出裹在人群里头的“付青山”，“付青山”还没弄明白事态，便被黑影扑来，发出一声嚎叫，在一众弟子的惊叫声中被黑影拽去。
“付师叔！”殷如兰等人急急忙忙地从走道那头冲来，却之见了个背影。再看屋内，贺铸捂住嘴巴向一侧倒去，他生生将血吞回了肚子后，才靠着半扇衣柜大口喘起气来。
“贺师兄！”流冬这才找到机会进来，“秦道友被那黑影掳走了，要去追吗？”
“不用了，扶我一下，”他借着力起来，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龙盘剑，“去把那剑拿过来。”
流冬不明所以，便照做了，可谁知剑到了贺铸手中，被他以刀击剑，剑身应声而裂，不到片刻，便化作一堆碎渣。而贺铸，也跟出了一口恶气一般，放心地晕了过去。
雷音寺那边却没有传来好消息，深夜之时，付青山黑着一张脸回了客栈，撞上他的弟子本想打个招呼，可看见付青山黑沉如锅底的脸，声音也卡在了喉咙里。
“付、付师叔！”
“嗯。”付青山推开了最近的那扇门，直接进去，那弟子好半会儿才想起来这不是付青山的房间。
贺铸又在半梦半醒间被付青山吵醒，强撑着精神起来，问：“怎么了？”
“人找不到了。”付青山声音沉闷，低着头，像是想不明白会什么会找不到人。贺铸莫名从中听出了求安慰的意思，失笑：“找不到便罢了，南洲人那么多，轮不到你去给他们出头。”
“但是不止这样，这次，连单执都找不到了，”他稍稍抬起头，眼中有困惑的光，“界隙里别说是人了，就是一个活物，都没有找到。”
贺铸像是大冷天被一盆冷水泼醒了，当即坐起来：“出事了？”
第二日告知其余弟子单执不见的时候殷如兰当场失了控，指着付青山师兄弟破口大骂，旁边的弟子听不下去，本想去拦她，却被付青山突如其来的一剑打断了思路。
付青山抽出旁边弟子的配剑指着殷如兰：“按理来说，剑不应该指向同门。但是……前提是，你是同门。”
“你什么意思？”
付青山细眼：“是你自己滚出去，我请你滚出去？”
殷如兰冷笑：“我并没有犯门规。”
“偷偷留下那孽畜残魂，意图伤害师叔，算不算？”付青山轻描淡写地说出的几句话让殷如兰白了脸，她只是偷偷地将被困在龙盘剑里的萧师弟魂魄引出，原以为做的天衣无缝……
不对，他是在诈自己！
只可惜付青山已经从她丰富的表情中试探出了真相，不等她说话，付青山便用剑削去了她的一缕头发。
付青山收剑，冷着脸呵斥道：“等着干什么？殷如兰戕害同门，还不速速将她拿获？”
等贺铸听见动静出来时，殷如兰已经逃之夭夭，付青山没让弟子去追，也没解释什么，见师弟出来，只是过来问他恢复的怎么样。
贺铸只道：“斩草要除根。”
“根系不深，你不用担心，”付青山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该别又说我养虎为患了？”
贺铸被气笑：“不是吗？”他想劝付青山少做些走钢丝的事，可话到了嘴边，又忽然舍不得说他了。
“算了，随你。”
付青山闻言，将剑收回身旁弟子的剑鞘，低声应了一声。
“好。”
季章怀在当晚回来告知了他们与剑阁商讨的结果，由剑阁暂时留在这儿，长乐先行回去，在门内交托干净后，再派人过来。
只是下次过来，估计就不会是师兄弟二人了。
季章怀尤为愤恨地点了付青山的名：“尤其是皓之，回山是让你好生反省，不是让你诉苦去的。”
被看穿了意图的付青山扑哧一声笑出来，弄得季章怀更气不打一处来。长乐定了返程日期，尚未找到师尊的流冬自然面临了去留的难题，当付青山找到她时，她正读着什么，发现付青山后，却着急忙慌地藏了起来。
付青山没有揭穿她的欲盖弥彰，以谈事情的架势坐了下来：“真灵道人的下落，还是没有头绪吗？”
少女眼中的光霎时黯淡下去，她摇头：“玉都城中并没有师尊的下落。”
“这倒是奇了怪了，崔家还能把人藏到哪儿去？”且不论真灵道人的下落，就是崔家冒着和玉仙门翻脸的风险，强行把人扣下，都是违反常理的。
只是违反常理的地方多了，不免让人怀疑崔家的话事人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流冬自然不知付青山的腹诽，只是善解人意道：“师兄是来和我聊长乐返程一事的吧？”
付青山只好点头，流冬叹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南洲正值多事之秋，长乐再掺和进来于宗门名声有害。”
“这倒是不用担心，”付青山宽慰她，“萧彧的外祖都找人找到我长乐脚下了，正是个顺理成章的借口，好把事情推出去。”
流冬回过神：“是出没在北地的那些邪修？”
“正是，看起来，萧彧他外公，对他的女儿和外孙，也不是完全无情。”付青山信口说道，麻烦的是，鲛人族若是知道了萧彧被长乐逐出师门，怕是要记恨到长乐头上。
付青山行事向来肆无忌惮，也只有在这些时候，会因为复杂的人际烦恼了。
“那便好，”流冬松一口气，“师兄这趟回去，还请向我门中姐妹致歉，我任性妄为，怕是害她们担心上了。”
“那你？”
“我想去找我姐姐，”她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姐妹哪儿有隔夜的仇，我和姐姐有些误会，兴许也该澄清澄清。”
付青山看她做下决定，也便没有多劝，只是觉得她的行为透着一股看破红尘的意思，有种了却身后事的古怪感。
几日后长乐返程，露清破天荒地出现在了码头，向长乐一行人表达了自己的恭送与祝贺，提及为何出现在此时，露清目光微动，她身后的随从在此时向师兄弟二人笑了笑。
露清略过这个话题不讲，只客套道：“剑阁会在十日后前往山北会见张家，等长乐再回来的时候，大概是要在临海见了。北洲宗门向来是一条心的，这朱雀道君人选，我剑阁也一定会替长乐留心。”
“有劳仙子。不过，这南洲人的道君，到最后怕还是要南洲人自己选，”付青山谢了她的好意，“仙子大可不必将此重担压在自己身上。”
露清略笑：“谢付师弟好意，有关长乐门叛逃的那名弟子，剑阁也会替长乐留意的。”
仙舟扬帆起航，再次目送码头上的人影远去，付青山在甲板上看了良久，才进屋避风。
身体已经好全的贺铸过来替他把脉，探查他空无灵力的经脉，闲时问道：“你和露清多聊了一句，怎么，是有什么不对？”
付青山本想着事，闻言，笑：“师弟知我。你说——这两姐妹是怎么闹到算计婚姻的？我瞧露清不像是不知道联姻之苦的人。”
贺铸当然不知道，只能专心把着脉，又在感受古怪脉象的同时分出心来听付青山叨咕：“南洲此行颇为古怪，雷音寺的人凭空蒸发，崔家又在明面上做出与魔宫敌对之举……你皱什么眉？脉象有问题？”
“没，”贺长霁声音有些闷，“吃的好睡得好，就是灵气不肯进你丹田……你是不是又胡吃什么东西了？”
“冤枉，这回真没！”他恨不得举起双手以示清白，而且那小梅花，压根不是他吃进去的，反而是从他丹田里长出来的。
贺铸叹口气：“算了，回去让娘再给你看看。”
他信口回道：“没灵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贺铸忍不住拉长了声音阴阳怪气道：“是，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你惹出来的祸来说。”
可谁料，他还有恃无恐地一笑，那样子，分明笃定了同门会为他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