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里古旧的老楼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这里距离付青山上次看见的时候似乎又破旧了一点，令人无端想起北地的寒冬，自骨中体察到一股寒意。

“它还活着，”明素喃喃，“不应该……”

付青山疑惑：“为何说它还活着？”

明素摇摇头：“这座古楼，便像是链接母子的脐带，当脐带被剪断后，它也本该随着新世界的诞生枯萎凋落。但是它现在还活着，仅仅只是老了一点。”

乍一听到如此新颖的说法，贺译还有些愣怔，可看明素与付青山二人已经在楼中寻找当年的掌门日志，便将到了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

寻找虎道人当年在东洲留下的足迹并非难事，虎道人喜好游历五洲，在壮年之时便退位给了自己的徒儿贺译，这也就让贺译成了长乐宗门历史上继任时年纪最小的掌门。往后的几百年间，虎道人还时常给宗门带回一些五洲“特产”，直到近百年前，才传回消息说，打算在西洲腹地等待渡劫之机，让宗门内的师兄弟莫要担心。

这事他们并未向外宣扬，虎道人的行踪更是连长乐门内都知之甚少。而鲛人族能准确地说出时间地点和“特产”内容，空穴来风必有因，这刚闲下来，九峰长老便前后涌入了这禁地，见到贺译三人时，他已经找到了虎道人记下的只言片语：“甲酉年春，访蓬莱，遇蛟龙与鲛人之战，两败俱伤而归。”

但也仅仅这么一句话，根本无从判断是非曲直。

“甲酉年？那不是三十年前吗？那蛟龙，是在三十年前被封印的？”一人惊疑，“可白小师侄分明不到十岁啊？”

“不，师兄，我记得那孩子骨龄很小，许是蛟龙与人族生长时间不同，而今龙蛇之类颓败，没有龙蛇遗骨用来对照，你我也无从推测她的年龄。”几位长老交头接耳，还时不时看付青山一眼，似乎在等着他的反应。

付青山对自己徒儿的生父是谁倒是无所谓，只是担心长乐后山镇压大阵开不得，哪怕这只是原有世界复制过来的一个“假”阵，而真正的蛟龙早在那个世界随长乐禁制的自毁而魂归天地。

正想着，忽听楼上传来一声惨叫，楼下的人一股脑涌上楼去，才看清了上面的“惨状”。原本盛放后山禁制核心的顶楼此刻破出一个豁口，外头的寒风正呜呜地往里面灌。

几个长老眼睛红了一片，瞪着眼怒视付青山。

这下他们总算是彻底信了付青山口中的“新世界”一说，可当想到“新世界”因谁而生时，又难免有些别扭，就好像儿子生了父亲那么难受。

付青山自然知道这些小老头面目都在扭曲些什么，不免掩扇偷笑。

“皓之。”明素适时提醒他，给贺译打眼神让他带这些师兄师弟师叔师伯一道出去。贺译也不敢违抗夫人的意思，将这顶楼留给了徒弟和夫人。

付青山也确实不敢在长辈面前太过放肆，见状便收了笑，主动问道：“师娘可是有话要说？”

明素点头，却又在开口之前想到什么，改口问：“怎的如此大胆，想着把这些事透露给九峰长老？”

这事他倒是有个正当的理由，不全然是一时兴起：“单打独斗难免力有不及，左右这阵已经废了。”

明素听出了他话中的叹息，心情一时有些复杂。这孩子是几个孩子里唯一一个不姓贺的，来到清静峰时已经有十来岁，是半大小子，若说她能和了解其他几个孩子一样了解他，那是不可能的。

她和贺译对这孩子的了解，甚至不如他们儿子。

但好在，知道这孩子跟他们清静峰是一条心的便够了。

“我和长霁是在这儿捡到阴阳珠的，那孩子已经把阴阳珠给你了吧？”她了解贺长霁的性子，送出去的东西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不过那珠子是空的，里面的东西你应该也猜到了，是滋养魂魄的。”

“有所预料。”付青山点头，他把玩过那阴阳珠很多次，更是将其温养在灵台，自然看得出来空不空的区别，“师娘和师尊当初也是在这儿取的阴阳珠？我是说，用来稳固师弟神魂的那一次。”

明素没有瞒他：“是，这事是你师祖给出的主意，眼下最为了解这长乐禁地的，也只有你师祖了。只可惜你师祖……”

他们上辈子到最后都没有找到失踪的虎道人去了哪儿。

“师娘是想说，阴阳珠和这小世界也有关系？”

“差不多。”

“那师娘？”

“师娘想让你也试试，能不能沟通这阵中的天道真意，”明素忽然看他，“这稳固神魂之法，和地府轮回用的是一个法子，只是未经生死簿，算不得阴间也算不得阳间，先有魂魄，后有肉身，一身灵气易得也易散，你听着，是否有些熟悉？”

付青山对此再是熟悉不过：“与我长乐修行之道同理？”他能以双灵根之身凌驾于一众天才之上，有悟性的影响，也很难说和长乐功法毫无关系。

前世修为被迫散尽后，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重新修炼，只是身体却像个漏水的筛子，盛多少漏多少。

明素没有回答，他却很快联系到了自己眼下的状况：“是因为我去了次界外？”

“长霁也去了，却没有像你这样，”明素开口提醒，“师娘不曾像你那样濒死，凌芳只托了自己的记忆过来，而长霁，却是在开阵前就已经是鬼魂状态，我们几人中，只有你是在濒死之际托生此界的。师娘认为，或许你的修为全失和你的特殊也有些关系……或许，你也有一颗属于自己的阴阳珠不成？”

那他岂不是成了贺铸的同族？

付青山一乐，便顺着他师娘的话，伸手去触碰残破的阵法。可就在即将碰到时，他又忽然停下。

“师娘忘了我现在无法驱动灵力了吗？”他无奈地笑了一声，“师娘突然提起这个，是有什么想做的吗？是想念凌芳了？”

他一句话将期期艾艾的明素堵了回去，酸涩忽然涌上眼底，明素咬咬牙，半晌才点头：“算是吧，你小师叔祖前日找到你师尊，想问问，有没有回到那个世界的法子。”

小师叔祖是虎道人最小的师弟，年岁却和贺译明素差不多，喜静，不怎么出现在长生殿，却在听说了长乐败亡始末后连续几日扎在长生殿，一声不吭地听师兄弟和师侄们聊。

谁知道，他竟还私下找了贺译夫妇。

明素没说小师叔祖说了什么，可付青山也猜得到，他只是模棱两可地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明素也不好强迫他，毕竟收集残魂，利用禁地大阵重塑人间，是他们共同的主意，如今牵扯到其他人，牵扯出东海蛟龙与鲛人的旧案，也是意料之外。

“小白菱父亲的事，就有劳师娘挂心了，关于她母亲，”他顿了一下，“也会尽量联系的。”

关于阴阳珠的事就这么被暂时放下，付青山下山找了一趟思娘子，她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别人欠人情的机会，当即应了下来。

再回到松竹峰时，天色已暗，院子里高低摞着的山兰葱葱郁郁，好似柔顺的长发如瀑垂落。付青山去看时，才在墨绿色中找到了一个新发的芽，草绿色的经络裹着芽头，不像是新生的叶子，倒是像还未长大的花苞。

这么早便结苞？

付青山这一算，才发现已到了入冬的时候，自己回到这人世也有大半年的时间。

当下便是叹了三声，让还未入睡的白菱推开了窗，小声地问：“师尊可是遇到了烦心的事？”

“不，是喜事。”他敷衍了小孩，随口将话题扯到了今日的功课上，强忍着无视了小孩饱含孺慕与期待的目光。

等打发走了小孩，他为山兰瀑新置了阵，忙活完才回到竹屋之内。

无人的竹屋在此刻显得有些凄凉，点了灯，也没暖上多少。付青山在权衡了片刻后，还是吝啬地灭了灯，在黑暗之中盘腿打坐，只是这次他没有急着沉入识海，而是在黑暗中轻唤了一声“小梅花”——

咕噜。

先魂后体，不入阴间，不归阳世，明素的话在死寂的海底卷起一阵细小的涟漪，小心翼翼藏在细沙下的小东西被惊动，冒出一串串包裹着色彩的泡泡。

向上，不断地向上，直至拱破平静的海面。

——小怪物已经成长到了无需神识便能体察的程度了。

付青山没能打成坐，繁杂的心绪反复拉扯着他的理智，到最后只剩下一句话：今夜，师弟的窗他是非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