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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昨夜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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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雨也下得很大。

盛夏的闷热抵挡不住荷花的生命力,宫城里已是遍地并蒂莲,在光与日的火炬下生出熠熠的光辉,如同刚长出羽翼来的雏鹰,再没什么能成为缚住它的囚笼。可北疆高寒,尤其是凉州一带,比之燕、甘二州而言,尚属于漠北里地势要更高的那类,因而即使在盛夏里,也仍旧是片连绵不绝的寒天样貌。

雪山融水孕育而出的脱布江一路狂奔,滋养过北夏的最西境,却在克娜尔峰处遇到了强硬阻碍,只在松软些的土地间露出头,由此地海拔骤降而转头向正南奔流。暖气便从这个豁口进入,形成了晋朝北疆中水气最为丰饶的卫兰河谷。

抬头是雪山,低头是江南。

卫兰城便在此建立。

即使盛夏也不能让那神秘的雪山神女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只是或许那年太过燥热,异常的高温让都城里的暑热救济都一批一批地往南运,就连这雪山也都终于有了几分波澜——在卫兰城向北通往苏丽道的路径上,融化出了一截土地可供人攀行。

镇宁将军温明裴率军出征,自东向西而来,在卫兰河谷盘踞已久,各种粮草皆依赖卫兰城的近水供应。饶是如此,当时也已捱到了兵马疲累的时候。他知道此次正是天时,已是不得不发之机——自凉州之地北上巧入乌孙,协同身后策应的燕州大军,以取回原先甘地沃土。

他等那次的夏天等了太久。

百年将门的出身给了温明裴太多压力,自幼便在父亲所给予的光辉与阴影里游走,未及冠就又取了文物双科魁首,一时风头无两、万夫所瞩。“将门里的文曲星”,虽是对这个人温润性情的赞誉,却也让他无端受了更多的期许与压力。

他必须赢,必须领先,必须每一步都稳妥以至臻于完美之境。

供职翰林院不久,他又被凭空转调入军中。武官里都传言说他是受过帝王亲自“栽培”,污言秽语一通,骂他乳臭未干,又径直嫌他身上太多文官的酸腐习气。直到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许久,连拔数城无一不胜,才在军中立了威信。到后来,他都强迫自己去忘掉那些音律之好,只做一信得起、靠得住的大将军。

只是说他是受了襄亭侯恩惠才至今日的说法依然不绝于耳。

此次出征在他一生打过得那么多仗里都算是特殊的。

两军鏖战,大大小小的仗打了数年,与北夏的乌孙部一路缠斗,如今再这卫兰河谷上的狭窄通道里已是最后一决。当年最重要的一役是父亲在北沙河边拿下的,如今也算是在他的肩膀上更进一步,越发向往西去。

至于更多的,其实这是他幼弟第一次从军出征,那孩子其实禀赋独特,虽然大家都说他跳脱怪异。只是得承帝王慧眼,允许他做一骑都尉在自己手下掌管一小支兵马随行。

边塞风大,饶是在夜晚也不停歇,克娜尔峰上掀起薄薄的雪尘。

但在这种景象里,依然可见满夜的星光,天地旷远。歇下来时,温明裴喜欢独自一人到小溪流边,举目远眺。那样浓墨重彩的湛蓝星空只有在北塞才瞧得见,他经常想,若有朝一日埋骨于塞外,或许也是他最好的归宿。只是,不知自己有没有这么足够的幸运。

不过那日,军情紧锣密鼓。

“将军,不如由末将领一路轻骑兵直取敌军复命。”主帅帷帐内,一干人等正围炉夜谈。山阙融化的时机难得,众将众兵士都须严阵以待。

温明裴不必抬头,就知道直言进攻的这位,正是青年将领许云安。

镇宁将军当时也不过年仅二十一岁,却是端坐在众将主位上,那些老将们起初自然不服,认为他不过是依仗家族势力,但后来相处日久,便也确实不得不对这温家后辈心服口服起来。温明裴此刻身穿自己常穿的白色战甲,明眸低垂,竟胜得过帷帐外的白雪几分。

众人见温明裴思索着没有应答,旁边的另一老将领出了声:“此计甚好,但有老夫有些许疑虑。这星星峡正处在两个山包之间,正因为地势最低所以才得以融化出条路来。北夏或许同我们一样,就在对面山阙谷出口埋伏着,若我们杀过去,恐是会被直接截杀啊。”

“你意下如何,怀卿?”老将军朝温明裴方向看去,他算是长辈,却也是下属,习惯带着几分礼义的称他的字,而并非直称主帅或将军。温明裴倒也不介意这些小事。

闻那老将军的话,众人皆抬头看向主位上的温明裴,等待着他的决定。

“老将军说得有理。奔袭过去确实太过冒险。”温明裴目中流转,映照着塞北雪地的星光:“地势太低,若敌军从山顶伏击我们也难办。这条山阙进退两难,只据天时不据地利,可天时……对两军而言却是共同的。”

“那依怀卿看,如今该怎么办?”老将军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着,意识到情况依然不够乐观,帷帐内的气氛也沉重下来几分。

“北夏如今与我们对垒的是慕容潇,他用兵果断直接,不喜欢瞻前顾后,大概率会从星星峡直接闯过来。”温明裴的手指划过眼前的战局图,料定道。

“那依将军的意思是?”几个将领向前探探身,试问道。

“等,继续等。”温明裴坚定道。

整个帷帐瞬间哗然——他们已经等了许久,为此全军耗费了许多经历,盘踞在这艰难苦寒之地,其实大家都已到了精疲力竭之时。而这几天盛夏是难得的窗口期,若是时机转瞬一逝,就再难找到机会。巨额的军草已经耗费,若是讨不到什么战果,恐怕难以向朝廷交代。

这是个极为冒险的决定。

“已等了许久,便不再差这几天。”温明裴摸索着怀中玉佩——那不是块顶级的美玉,只是件陪着自己的贴身物。

儿时随着父亲从中都往返燕州归丰城时,母亲曾亲自将它佩戴在自己袍间,以至于之后每次有什么举棋不定或惊险万分的时候,他都已经习惯了摸索那玉:“这样,我拿些自己的钱出来,让几个兄弟去卫兰城里头再牵一批羊来,宰杀了给将士们安抚一下。”

“唉,好吧。”将领们其实也都按捺不住了,但如今温明裴大权在握,也不得不从:“悉听将军安排。”

温景楼记得,他当时坐在末位看着他的哥哥。

那人是那样炫目,留给他的是从小便追逐不上的背影。哥哥的剑法一流,舞起来衣袂翩然,既不失美感又剑影凌厉,天赋那样高,让他是如何都追不上的,想起来小时候还有段时间因此怄气,偏着性子就不去练剑来着。只是他那时没有意识到,他的哥哥在大权在握的时候,内心到底在不安些什么。

他若早些注意到就好了。

当年只是追不上他的身法,如今却是追不上他的命.

如温明裴所料,他与乌孙部的慕容潇陷入了互相的消耗战,他们都在等对方先动。慕容潇不是个好对付的种,而温明裴也在赌——他赌星星峡那边地势终究是高些,没有极为方便的补给城,虽然脚下不远便是北夏边境,但毕竟往外多是荒芜。

他也在赌,他与敌军缠斗如此之久,赌自己对他们风格的了解。

终于有一日,在天刚有一丝破晓时,前哨禀报来了异动,是慕容潇坐下的独孤敬率一路精骑兵杀了过来。那独孤敬有饿狼獠牙的称号,对慕容潇忠诚得一心一意,性子烈,又敢杀敢打,派来做前锋军自是合适。

“将军,作何应对?”

“星星峡路程狭长,即使轻骑纵马过来需要两三日时间,”温明裴召集众将:“途中危险,耗费精力,他们必然要至少宿在山阙间一夜。这是我们的可乘之机。”

“怀卿啊,是不是等他们过来,我们再围剿之比较稳妥?”老将军提议。

“不可,那边地势高,整条峡谷是个喇叭形延伸到我们这边来的,”温明裴正色:“若他后面跟着主力大军,从上面射下箭海来,于我们完全不利。”

“……是老夫不周。”老将军的目光向克娜尔雪山望去,太阳渐渐攀升,从雪白的山顶照耀下来,映得那些雪尘更加清晰。

“如今之计,当是选两路得力轻步兵,由将领带队从山上两边包抄过去,趁今日夜里从高处杀下去,断了先锋军与他们主力部队的联系,再擒了那慕容遥来,我们便由此反攻过去。”

“好一招瓮中捉鳖。”一将叹道:“将军高明。”

“但这很冒险。”温明裴心里渐渐有了个让他自己也略感害怕的主意,但他有强烈的直觉,他必须要这样做:“雪山行路艰险,即使是下面的山阙地上化了水也依然危机四伏,我们需要选一个什么都不怕的人去做这件事。”

此时很多人便哑了声。

此行不是一般的艰险,稍有不慎恐怕就会葬身在雪山里,他们都有妻有子,说到头终究还是想着家人。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温明裴也知道不能硬逼——其实这也是他此时乐得见到的场面,点明他想要的人选出列:“既如此,骑都尉温景楼,你可愿做这件事?”

“当然!哥……镇宁将军。”

或许会有人说他任人唯亲,但他慧眼,知道谁是最适合排兵布阵到这一处上的,至于那些流言蜚语与迎头指责,他不在意。

“将军!温小侯他是第一次出征,断不可……”一将领出声,正是那日直接提出要杀过去的许云安,他上前一步,神采坚定而飞扬:“末将愿意领命办此事。”

两人皆是赤胆无畏的心性,温明裴点点头,遂应道:“若是两路包抄,你两人配合也好。便由你二人一齐出战。”

那是温景楼第一次接到单独率军的命令,竟还是在这样千钧一发的关头。

他知道有些人会说温明裴胡闹,这种关头竟是还给温家贪军功。但当时不过十六的他没意识到什么其他多余的东西,他只是热血沸腾,整顿兵马,便同那位同样年轻的副将一起出征去。

“雪山上行走艰难,我其实料到过会有今日。这两路轻我都带着在雪山上操练过,应当是经验很足,”临行前,温明裴在阵前向着军队做完宣讲,后又叫来那两人亲自叮嘱:“骑都尉,上去后行军要轻,克娜尔雪质松软,小心雪崩诸事。”

“两路行军,最重配合,云安、景楼你们二人要时刻互通,万不可因傲气而贻误军机。”这温明裴倒是熟悉二人心性,一个鬼点子多,一个生愣着硬闯,可谁料他们后来反倒是不打不识,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就那样相见恨晚。

“是。”

“末将领命。”

兄长一生堂堂正正,从不耍滑,而温景楼却总喜欢使些诡诈计。两人是至亲,却竟是两副面貌。日光照拂,雪山上却静悄悄地多了些脚印。雪山本就不好攀登,况且这两路兵是一路在斜坡上向前。虽没有大幅的雪崩,但雪流也是不少,经常便走着走着,就有军士被峰顶上流下的雪掩埋住,突然间得便消失在了茫茫雪白里。

确实如温明裴所料,温景楼看着眼前情景,确实心生出鬼点子来。

快落山时温景楼便与对面那许云安一合计——等北夏军再往里深入些,试着制造人为雪崩直接将他们全军淹没。那将领觉得这计策太过疯狂,但他也是个冒险性子,因而分外喜欢,甚至开始对眼前这温家小子也刮目相看起来。

想出此般计策不难,难得是在此时孤军深入。若要卡准时机却难,稍有不慎,便是赌上了自己家军人的性命一起在雪山中乱葬。

温景楼虽是第一次领军,却似乎延续了温家血脉,在战事上有万般天赋与庇佑。温景楼派人试探了两番,当下面独孤敬的部队发现他们时,便要沉不住气地非要领军杀上来。

而此时的大雪卷着雾气喷薄而下,仿佛克娜尔峰女神被触怒,睁开明眸降下了神罚。

那一夜星河正好,少年将军以一冒险之策而得胜而归。

除了早日行军时被掩埋在雪流之中的,竟是以四百斩八千有余,悉数葬身雪下,除了让敌军首领独孤敬脱逃外,几乎毫无瑕疵。

这关键一役的巧胜震动了军营上下,而后温明裴亲率军乘胜追击,一举越过了克娜尔峰,长驱直入,将北夏军打退回去甚广。那时人人多说,此番回去帝王定要重加封赏,温景楼算是一大功,这温家的新一代里是恐要出那将门双子星。

本来在塞外的庆功酒前,温景楼也是这样想的。

那夜风大,战事却不紧,正准备班师还朝,处处都是一派大胜的愉悦感。

他本打算去主将帷帐里邀请哥哥去吃二两好酒,却偶然间听到了哥哥身边的近身护卫棠溪的声音清楚地从帐内传来:“主子,星星峡奔袭独孤敬这件事,您打算怎么报给陛下?”

棠溪,温景楼有印象。

明明在军营里却不穿护甲,也不穿什么在雪山里可以掩护自己的白袍,却喜欢穿一身暗粉色的袍子,突兀扎眼不说,还一直只跟在哥哥身后。这人身姿窈窕,浑然不像个军人,饶是如此,军营里那些满嘴都是纪律的老将领却无人赶言,那时甚至有些嘴碎的私下讨论他哥哥,都不敢说棠溪半分。

那时的温景楼自然好奇,于是藏在帷帐外继续听起来。

“依棠溪的意思,该怎么处理?”是哥哥声音,夹带着他那种特有的温柔和清朗。

“臣温明裴与副将许云安携两路兵马,沿星星峡两侧包夹,长夜奔袭,借克娜尔峰雪崩之势以四百斩八千,却叫敌军将领、慕容潇臂膀独孤敬脱逃,请御下治罪。”棠溪声音坚定,没有半分犹疑。

臣温明裴?这是要将他的功绩隐去,还要说什么治罪?温景楼一惊,疑惑和不解瞬间爬满心头——这棠溪平日明明因着哥哥的情分而对自己关怀有加,此时竟在暗里反刺自己一刀。难不成他全然只为了哥哥,如今还要给哥哥把功抢去?

不过哥哥为人清正,定不会同意。

只是未曾想,那夜的温景楼等来了一声判决。帷帐里长久的沉默后,哥哥那清朗的声音说出了一声:“好”。

酷热之后,是无尽的大雨。

他们在那个夏天打马回了京,一路兵马浩浩荡荡行遍了晋朝北域,哥哥治军一直勤俭严格,因此大军即使大胜而归却也无半分出格事。只是温景楼却一直想着那夜在帷帐外听到的话,想到回中都后他自己是否真的会与自己搏上性命打胜的仗毫无关联。

因而他当年忽略了,他的哥哥似乎离京城越近,越感到不安。

他的哥哥当年也还是个刚过及冠的人啊。

当时帝王亲自出城迎接,本是大喜的事,哥哥知道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接风洗尘的宴上,温景楼得以出席,却与许云安的命运不同,那人受到了他本应得的万人恭贺,而自己只是缩在一个小角落里。

所有的人全去捧着哥哥,哥哥在最前头,抽不开身一直被灌着酒,眼角边已染上几寸绯红,而自己只是个毫无战功又不起眼的人,偶尔有些人来和自己敬上两杯,也不过是三言两句都不离温家与哥哥。

那时的他,居然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也终究都只会被哥哥掩盖。

宫池里的荷花沾了几分湿气,默默地低垂着它盛开的花朵。温景楼心里烦闷,酒酣月升,也无人在意他,便趁着夜色离开座席,去后池边便闲逛。池边少了许多夏日的燥热,温景楼坐在池边,双手倚着池沿,风吹拂过,凉了许多焦躁的心。

都城的夜和北疆的夜,哪个更好看呢,温景楼并不知道。

醉意渐渐升起。

许久过后,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穿过,看起来是个孩童模样,他半醉半醒间问了句:“喂,你是谁?在那儿干什么?”

那孩子听了却是一顿,略带瑟缩地转过身来。

温景楼看清那孩童的面貌,心道估摸是个宫里来偷吃的小太监。恐怕是今夜……今夜这儿有宴会,宫里的小厮没吃饱就来这儿偷吃了。

“你今年多大?嗯……让本将军看看,七八岁是吧!好,我就知道你是七八岁。”温景楼已记不起他当时说了些什么浑话。

那孩子汗颜——人这一生倒霉的是吃不饱,更倒霉的是出来偷吃被人逮住。当然,最倒霉的是逮住自己的那人还是个醉鬼。

这一遭恐怕是不能快速脱身了。

这孩子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七八岁,而是已经到了十一岁的年纪,只不过那时身形太过瘦小。眼前这人醉得严重,加之夜深暗淡,竟然就这样被人认错。

那孩子,正是谢思衡。

今夜太子也从东宫前来赴宴,而自己被带过来,却不能上桌,捡了些吃食就跑出这湖边来狼吞虎咽。谢思衡抬眼一瞧,眼前这人身材颀长,脚踏朱红长靴,头上凤翅束发,酒气虽浓,却更衬得一副桃花眼醉人。

那人步伐不稳,东倒西歪,他本想赶紧绕过去,却还是被醉鬼径直发现了。

这人……怎么喝醉了,却还这么……身手敏捷?

“小兄弟……唔,小太监可以叫做兄弟吗?算了,不管了,总之小兄弟过来陪我一起喝酒吧!我啊,可是襄亭侯家的小侯爷,”那人笑着,晚夏的风拂过,眼神醉人:“你也莫要去偷了,瞧,吃我的。”他给谢思衡扔来两包糕点,是刚才出来吹风时顺道带来下酒的。

谢思衡自然是紧紧握住了那些糕点。只是,小太监……额,好吧,不该觉得他敏锐的。谢思衡腹诽道。

孩子听他自报了家门,那时他根本不在意,只是想着如何解决那两块糕点。于是便和他一起坐在池边,听那人唠唠叨叨个不停,自己只顾大快朵颐。

“什么深夜奔袭星星峡,呵,”

温景楼自谢思衡怀里掰了几块糕点,谢思衡直觉便想要护住不让他夺食,可后来想想,那东西也是这人送的,于是还是分出去了小小一块:“小东西,你可要知道,能结交小爷我可是很厉害的!”

“你小太监一直在宫里头,可能是不知道,我那时脑子一转,就一下子想到了怎么做!一战可就拿下了他们最难的地方。你别说那山可真高,雪滚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时机可果然算对了。”

“四百斩八千,八千啊!还把他们的皇族人也埋在了下面,小爷我是不是……唔,是不是……”

谢思衡只是不停地应和着点头,快速地嚼着那些糕点,把自己的嘴塞成了一只仓鼠囤食的模样,听到此处才觉不对,想着眼前这人的行事风格可实在不像传言中恭谨温良的白衣将军,于是好奇地抬头问道:“你就是那镇宁将军温明裴?”

“镇宁将军?”温景楼一哂:“星星峡一役,那可是我神兵妙计,不关哥哥的事……”说道此时,又似乎说道疑惑和伤心处,语气淡下来呢喃了句:“你说……哥哥为何要莫名顶替呢。”

谢思衡往嘴巴里塞食的动作猛然一顿,没想到这种秘密竟教自己偶然间知晓了。他虽然年少,却早已养成了异于同龄人的深沉心性,于是倒也不想声张,当作了秘密在自己的心里压了许多年。

当时的他只是对那个人说:“或许你该直接问问你哥。”

“嗯……”温景楼打了个酒嗝:“小东西说得有理,你且吃,我这就去问。”

温景楼显然醉得不清,此刻他哥哥还在席上,说不定正陪在皇帝旁边,他却张嘴便说要去问,转过身来才觉不对,又转身坐回池边,却没想池塘边地滑,酒醉的人一下子没站稳,竟是仰面朝着池水便要栽倒下去。幸好旁边那“小太监”眼疾手快,虽然瘦弱但力气还算大,竟是拽住了他,把他扶稳站定。

“谢谢你啊,小兄弟。”温景楼摆摆手,还是坐在了他身边:“没想到你这么瘦小的一个小太监,竟还这样眼疾手快。不错、不错,有……有潜力。”

星夜渐垂,丝毫没见这几日被暴雨冲刷的痕迹,反而更加澄明。慢慢地,他困意上涌,竟是靠在你那孩子身上合上了眼。

那日,温景楼醒来后只觉头上胀痛,浑然忘记了睡前事。

旁边空无一人,反而只有远处传来的哥哥寻找他的声音。温明裴跑近,把他在湖边独坐的弟弟背了起来,微风吹起他的袖摆。

那时温景楼的酒劲其实也下去很多,忽然想起了什么话似的,在哥哥背上嘟嘟囔囔地问道:“哥,你为什么要说是你打的那一仗啊。”

温明裴一怔,淡淡地笑了,只是用他那依旧温柔的嗓音说了句:“景楼,咱们温家不能再有第三个将军了。”

温景楼那时年幼,没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到后来了解,却已然追悔莫及。

父兄皆连葬身在边境上,他才明白当年及冠时,哥哥为他取的字究竟是什么意味——恒林。不是叫他恒久如林、一路繁茂,而只是期许他能有个淡然却长久的命,即使全然被摧折烧尽过,也能春风又生。

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朴素简单的心愿,做一切都游刃有余的哥哥,却唯一没做到这点。

借住于篱麓居的谢思衡也从梦境里醒来,身上的伤口仍旧隐隐作痛。怅然若失,他沉默地靠坐在床头,额头因一个许久未做的回忆之梦而抽疼。

他艰难地伸伸手,想去拿起床头的水碗,却不想扯动了伤口让他冷嗤一声。如今的他或许已经可以换那位侍女进来做这一切,但他并不习惯由人侍奉,更谨慎之至,不想让一个可能来监视自己的人看到他这副面孔。

清水浸润了干涩的唇角。

彼时云泥之别,一个是手握北疆兵权的世家里最受宠爱重视的小公子,一个却是异族妾室诞下的处处受辱的庶子。在那等级森严的偌大皇宫里,似乎永不会有交叉轨迹的一天。

把他当成了小太监,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意思。只是谢思衡却不确定,他如此坚定的选择温家,是否是受了年少经历的影响,抑或是他单纯的因为温景楼这人确实是合适不过。

或许两者皆有。

谢思衡不由自主地对比,温景楼虽然不复当时少年意气,看起来长成了个十足十的不靠谱纨绔,但其间的心性手腕……不知长了几分。

不过也是,那副漂亮皮囊,若是说他冷心冷情不沾风月才是更令人讶异吧。秋日的风带着微微凉意,透过那开了半扇的窗子,吹起了谢思衡的暗色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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