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晓从镇上回来，贺明还没醒。赵荷正在打扫院子。

赵荷看见顾晓晓回来了，停下手中的活，“回来了，怎么样？”

顾晓晓昨天去镇上的小学了，她不能总待在家里，也得出去找工作啊。顾晓晓是师范毕业，以她的条件去镇上当个教师绰绰有余，何况镇上小学教师资源稀缺，顾晓晓没费什么心思就进了小学当老师。

“挺好的，人家愿意收我。”顾晓晓走过去接过赵荷手中的扫帚，“我顺便给几个小孩的入学给办好了。九月份，贺明也该去读小学了。小黎去年岁数不够，进不去，今年也能去读了。”

“从镇上走回来好远的路呢，饿了吧，妈给你煮碗面去。”赵荷说着，往厨房走。

顾晓晓看着赵荷蹒跚的步子和她佝偻的背，想起很多年前，赵荷的背不如这般弯，步子也比这矫健。

她那时才读高中，得去县上，每次回家都要徒步走那段从镇上到村里的路。回到大院，赵荷就坐在那择菜，看见她回来了，忙起身疾步走过来，接过她背上沉重的书包，然后说一句：

“我家姑娘回来了啊，从镇上走回来好远的路呢，饿了吧，妈给你煮面去。”

说着，轻快的走进厨房。

步子矫健，不似这般蹒跚。

顾晓晓眼眶湿润，不敢再看赵荷的背影。她离开家太久了，仿佛这一瞬间，才突然发现妈妈原来已经这么老了。

面煮好了，顾晓晓吃着面，赵荷就坐在她边上。

“不打算回城里了？”赵荷问。

顾晓晓吃面的动作一顿，有些事，总得说的。

“贺桥出轨，榜上了当地一个富婆，我和贺桥离了，孩子归我养。当初本来也就是因为贺桥才留在s市的，现在也没留在那的必要了，想家了，就回来了。”

顾晓晓轻描淡写地把事说完，想象中的责备并没有到来。

“你啊，和你爹性子一样倔，当初我和你爹劝你的话你不听，你回来也不愿意和我说说你的心事，是不是就是因为害怕我责备你，说一些你不听我们的话，现在好了吧，活受罪之类的话。

“晓晓啊，妈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哪舍得再说这些话刺你。”

赵荷心疼地看着自家女儿：“回来了，就开开心心的。离了就离了，多大点事，再不济，天塌下来，还有妈顶着。”

顾晓晓没忍住，豆大的泪珠滚进面汤里，没了影。

“贺桥出轨这事，孩子知道吗？”

顾晓晓抹了泪：“不知道，和他说这些没用的干嘛？再说，一小孩，他知道什么啊。我这个当妈的，也就希望孩子开开心心的长大。看贺明这么乖，我也就知足了。”

顾晓晓第二天就去镇里的小学报道了。

“妈妈去工作了，你可能好几天都见不到妈妈了，你会想妈妈吗？”

贺明点头，委屈的表情全写在脸上。

“妈妈会回来吗？”

顾晓晓揉揉贺明的头：“妈妈每个星期都会回来。”

“那妈妈有空就回来看看我，别不要我了，我会在家等着妈妈。”

“傻孩子，怎么会不要你。”

张二麻开着三轮送顾晓晓去镇上，留下一阵灰扑扑的风。

刚开始，贺明还不适应，茶不思饭不想的，每天都想着顾晓晓。

过了两个星期，贺明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又开始每天和秦黎他们到处疯玩。

·

而秦世昌在消失了两个星期后，终于回来了。

秦黎在外面疯跑了一天之后，回到大院，看到自己家的门大开着。

秦黎知道，是爸爸回来了，因为他是个记性顶好的，每次出去玩都会记得把家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他别提多高兴了，风一样跑进家门，却看见秦世昌在收拾着行李。

秦黎看着床上散落的衣物和地上平躺着的行李箱，瞬间感觉有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尾。

“爸，你干嘛？”秦黎问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秦世昌。

秦世昌抬头看了一眼秦黎，又迅速低下了头。

很多年后，秦黎渐渐懂事了，回想起这个场景，才猜想，这个举动，是秦世昌心虚胆怯的逃避。

“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再抬头，秦世昌看见豆大的珠子从秦黎的眼睛里滚出来。

秦世昌慌了，四处找纸，把秦黎拉到跟前，慌张的给他擦眼泪。

他再也不忍心说出“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这般话来。

“小黎不哭，爸没有不要你。”

秦黎不听，一把推开秦世昌，又把他行李箱里的衣服扯得乱七八糟，大哭起来。

“你就是不要我了，你要走了，离开我了。不然你为什么要收拾衣服？你就是不要我了！我讨厌你，我不要你这个爸爸了！”

秦世昌手足无措，他想要拉秦黎，刚伸出手，又被推开。

“走开，我讨厌你！”

秦世昌呆愣住了，甚至秦黎跑了出去他都没有拦。

秦世昌自嘲的想，是啊，他这种人渣就不配做父亲，小黎是该讨厌他。

秦世昌蹲下来继续收拾行李，手臂僵硬，动作迟滞，整个人颓唐不已。

秦黎跑去找张二麻。

张二麻看着秦黎哭着跑来找他，吓了一跳。秦黎一直哭，张二麻问他话，他什么也不说，只晓得哭。

好不容易，张二麻才把秦黎哄好，秦黎慢慢止住哭声。

“我爸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说着，又哭起来。

秦世昌走了进来，秦黎一见他，蹭地一下从张二麻腿上下来，跑进里面，一副不愿意见秦世昌的模样。

秦世昌见状，叹口气。

张二麻见他拎个行李箱，开口问道：“秦大哥，你这是准备去哪？”

秦世昌收回看着儿子的视线，转头看向张二麻：“小黎也上小学了，以后用钱的地肯定很多，我得出去找些工做啊，不然哪来的钱啊。”

秦世昌又看眼儿子：“二麻子，小黎得麻烦你们多照顾些。”说完话，他甚至没勇气进去看一眼里面的秦黎，就拎着行李箱离开了。

秦世昌没走出去多远，秦黎就从张二麻家里冲出来。

“爸！”秦黎跑过来，抱着他的腿，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裤子，“你别不要我！”

秦世昌松开行李箱，抱起秦黎，“乖儿子，你听着，爸没有不要你，只是爸得出去赚钱，有了钱才能供你读书，养你长大。”

秦世昌掰起秦黎埋在他肩上的脑袋：“你是男子汉，不要老是哭，坚强点。”

这句话，秦黎听了无数遍。他摔跤疼哭了，爸爸会把他抱起来，先给他揉揉摔疼的地方，然后说“你是男子汉，坚强点”；他想妈妈了，哭着骗爸爸，爸爸也会把他抱起来，然后说“你是男子汉坚强点”。

秦黎想说，那我不读书了，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不好吗？你别离开我。

可最终，秦黎只是把头埋在秦世昌的肩膀上，把眼泪擦了，问了一句：“那你会回来吗？”

秦世昌拍拍秦黎的头：“傻儿子，怎么可能不回来。我是出去赚钱，又不是奔月去了。你在家要听大人的话，上了学就要认真读书，听见没？”

秦黎认真点点头：“那你去吧，你要记得回来。”

秦世昌笑：“我还能忘记不成？”

秦世昌离开了小镇，谁成想，这一走，就是十一年。

杳无音讯的十一年。

秦黎记得，爸爸走这天，是那段时间难得的阴沉天。

天空灰蒙蒙的，却没下雨。他玩了一天，傍晚才回来，爸爸就是这时候走的。

很多年后，秦黎回想那个场景，却只记得，爸爸踏上了离开村子的那条路。

那条路很长，长到看不到尽头，他就这样看着爸爸走远，直到爸爸的身影被阴沉的空气吞没。

看着爸爸离开，他很听话的，没再流一滴眼泪。

他想，会不会他哭了，爸爸就会对他失望，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离去的秦世昌走了很远，他回头遥遥望一眼早就不见影的村子。

漫漫无期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