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纪事·肆】
公务堆积如山。
花无谢支着脑袋，坐在桌前打瞌睡。
小莲花坐在花无谢宽大的衣袖里荡秋千，玩得不亦乐乎。
沈嵬端着茶水和点心进来，一看见他师父，当先叹了口气。
小莲花一看见点心，就像颗小黑球一样飞过去，“啪”地扒在沈嵬身上，结果力度没控制好，硬生生把沈嵬撞飞出去，两人一起摔倒在地，“咕咚”一声。
花无谢惊醒，茫然地站起来四看，“地震了？地震了？这地府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要换工作！”
小莲花踩着沈嵬爬起来，跑到旁边，捡起一颗大葡萄，抱着咬了一口，甜甜的，他开心地扭了扭小屁股，然后跺起小脚丫。
沈嵬捂着胸口，艰难地坐起身。
花无谢终于清醒，连忙走过来扶起沈嵬，关心道：“小嵬，你没事吧？”
沈嵬：“师父，你的公务，不能再拖——”
小莲花开心至极，忽然把大葡萄举过头顶，气壮山河地叫出两个字：“点、心！”
花无谢看向小莲花，眼中不由露出一丝笑容，感叹道：“小家伙还真是无忧无虑啊。想出去玩吗？”
小莲花立即跑过来，抱着葡萄坐在花无谢手心，晃着脚丫等着出去玩。
花无谢又看向沈嵬：“小嵬，师父带你们出去玩。”
沈嵬看一眼桌上的公务，犹豫片刻，最终道：“师父去吧，我帮师父处理公务。”
花无谢惊讶：“你真的不去吗？”
沈嵬：“我不去了。”
花无谢便摸了摸沈嵬的脑袋，端着小莲花往外走，笑盈盈道：“小嵬太乖了，回来师父给你买糖吃。”
沈嵬：“嗯。”
他走到那一摞比他还高的公文前，羡慕地看了一眼坐在花无谢掌心的小莲花，然后低头翻开公文。
直到日渐西斜，沈嵬才放下笔，缓了口气。
他走出地府，寻寻觅觅，然后在一株大树下看到了正在打瞌睡的花无谢，小莲花趴在花无谢肩膀上，罕见地安静——也睡着了。
沈嵬一走近，小莲花就醒了，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见是沈嵬，开心地叫出两个字：“点心！”
沈嵬哄小动物似的，从布袋里取出一小块糕点，朝小莲花伸过去。
小莲花就像坐滑梯一样，沿着花无谢的衣袖滑下来，结果被繁复的袖口绊了一下，他一跟头栽下来，在地上弹跳两下，才晕乎乎地坐起身，然而，他还是颤巍巍地朝沈嵬伸出手：“噢，点心！”
沈嵬也被小莲花逗乐了，把点心喂给小莲花。随即，他又有些忧虑地看向花无谢。
夕阳的光照在花无谢脸上，让他的面容看起来俊美，却又带着一丝异乎寻常的安静，仿佛再也不会醒来似的。
沈嵬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师父？”
花无谢没有动静。
沈嵬不由提高了声音：“师父。”
花无谢一下惊醒，茫然看了看，“我这是在哪儿啊？”
沈嵬松了口气，“师父在地府外，睡着了。”
花无谢看见沈嵬，这才回过神，“哦，小嵬来了。”
沈嵬：“师父最近很是贪睡，是身体不适吗？”
花无谢一怔，安静片刻，忽而朝沈嵬伸出手，“来师父怀里坐。”
沈嵬就走过去，乖巧地窝在花无谢怀里。
花无谢看着远处的夕阳，忽然问：“小嵬，你知道师父活了多久吗？”
沈嵬摇头：“师父活了多久？”
花无谢：“师父也不知道。”
沈嵬：“师父也不知道？”
花无谢：“因为师父实在活了太久，记不得了。沧海桑田，认识的人一个一个离去，到后来，已经只剩下师父一个了。”
沈嵬的神情有些不安，他抱住花无谢，嗓音有些哽咽：“师父……”
花无谢安抚地摸了摸沈嵬的小脑袋，轻轻叹息，“师父是真正的‘老朽’了。”
沈嵬：“师父一点都不老。”
花无谢没有答话，而是看向旁边正在吃点心的小莲花，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忽然似是想起什么，他取出一只糖人，偷偷递给沈嵬。
沈嵬眼圈通红的接过糖人，低着头不说话。
花无谢疼爱地看着沈嵬，“小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不要把什么都背负在身上，学着放轻松一些。”
沈嵬眼神轻颤：“师父不是一般人。”
花无谢：“即便如此，师父也有自己的命运。”
沈嵬又问：“小莲花呢？”
花无谢：“小莲花也有自己的命运。”
沈嵬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才道：“天帝哥哥派人送了奏疏来，请师父明日上天宫一聚，商议除魔一事。”
花无谢：“师父知道了。你不是最喜欢吃天宫的点心吗？你陪师父一起去。”
*
天帝召集众神君齐聚一堂，表面上为了维护三界和平，商议除魔一事，其实大局已定，是为了给身在地府的花无谢施压——
毕竟，自罗刹血狱的红莲出现，被星官预言为“大不祥”后，唯一袒护小莲花的只有花无谢。
花无谢作为天地初开时硕果仅存的唯一一尊远古大神，虽然平日懒散、不务正业、任性、喜欢和年轻的后辈比美貌、好脾气，但真正收起笑容时，是没人敢对他产生质疑的。
饶是如此，所有人都对小莲花出言不逊，一致认为小莲花必须死。
这是一场漫长的会议，沈嵬窝在花无谢怀里睡了醒，醒了睡，最后只听到天帝恳请花无谢顾全大局，“牺牲一朵血莲，拯救天下苍生。”
花无谢答应了会尽早处理，就抱起沈嵬，一袖子卷走桌上的点心，然后离开了天宫。
但回到地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哭声震天。
小莲花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地狱深处传过来，众鬼差和神君受不住，纷纷跑到地面避难，一见到花无谢就十分为难地诉苦，“地君大人，你快去看看，那朵血莲要闹翻天了。”
花无谢和沈嵬急忙赶到罗刹血狱，就见地狱里污血翻滚，肃杀的红光肆虐，到处一片血雨腥风，而小莲花坐在红莲中央，浑身沾满污血，正在嚎啕大哭。
花无谢从袖子里取出点心，哄着小莲花：“别哭了，吃点心。”
小莲花却一把打翻点心，踢了踢小腿，继续哭，“呜呜呜哇哇……”
花无谢惊讶：“你不吃点心，你想干嘛呀？”
小莲花嘶哑着嗓子，含糊地吐出两个字：“抱、抱。”
花无谢没听明白：“什么？”
小莲花委屈至极，哭着捶了捶坐着的花瓣，大声道：“我要抱抱！”
花无谢这才明白，便朝小莲花伸出手，小莲花立即爬起来，坐到花无谢手心，然后用小胳膊紧紧抱住花无谢的手指，停止了哭泣。
地府终于归于安静，罗刹血狱翻腾的阴煞戾气也瞬间平息。
这是沈嵬第一次意识到花无谢那句：一朵花和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想，小莲花虽然身为地狱血莲，为三界所忌惮，但此刻也只不过是个小宝宝，和他一样怕黑、怕寂寞，需要师父的陪伴和抱抱。
这之后，小莲花就成了花无谢身上的挂件，不论花无谢在做什么，都能看见他以各种姿势挂在花无谢身上，一点都不肯放手。
然而天帝给的期限将至，花无谢不得不做出决定了。
做决定之前，花无谢把地府交给了沈嵬。
沈嵬：“小莲花怎么办？”
花无谢道：“小莲花现在是一张白纸，所以我们要教他知善恶，懂是非，有所为，有所不为。小嵬，没有人生来就是大魔头，也没有人生来就是该死的。”
花无谢和沈嵬谈论这些时，小莲花把他自己塞进了花无谢胸前的衣领里，像只小猫咪一样，扒着花无谢的脖子，睡得正甜美，忽然他鼻翼轻颤，闻了闻花无谢，呓语中吐出两个字：“香香。”
……
后来，沈嵬一直在想，何以为人，何以为魔，何以为正，何以为邪呢？而他自己，算是精灵精魄一族，如果不是师父，也是不能被当成人对待的。
*
公子景忽然伸手，替沈嵬正了正有些歪掉的面具。
沈嵬回过神，把公子景的手推开。
公子景便收回手，“你的面具歪了。”
沈嵬低头不语。
公子景又道：“小嵬，人要往前看，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沈嵬：“我不是人。”
公子景笑眯眯道：“太好了，我也不是人，越想越般配。”
沈嵬叹了口气，“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公子景便站起身，最后道，“小莲花能有今天，是因为你师父和你在护着他，所以不必有愧疚。小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这就是他的命运。”
*
傅红雪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地出门，要去买话本。花无谢自然跟着。
一进书斋，老板看见傅红雪，如同看见一头待宰的肥羊，连忙从柜台后绕出来，热情地问：“小少侠又来买话本？”
傅红雪掩不住高兴：“嗯，我有钱了，来买话本。”
老板立即取出一本封皮精美的话本，恭恭敬敬拿给傅红雪，“正好更新了，少侠请看。”
傅红雪捧着话本，如获至宝。
花无谢凑过去看了一眼，什么《雪尽花开》？原来小神棍就是被这些胡编乱造的故事教成小傻子的嘛？
老板搓了搓手，朝傅红雪道：“小少侠，承惠二百两。”
傅红雪不疑有他，伸手去拿银票。
花无谢却一把按住傅红雪的手，人都要炸了，“什么？！二百两！”
傅红雪不明白花无谢的意思，解释道，“话本一向都是二百两。”
花无谢难以置信：“二百两你能买多少点心？”
傅红雪：“书中自有黄金屋，不能这么算。”
老板也在一旁道，“是啊，这位小公子，小少侠手里这本可是本店的镇店之宝，价格自然贵一些。”
“镇店之宝？”花无谢冷笑一声，从旁边的书架上拿起一本《雪尽花开》，指着价签道：“这本怎么才卖四十文？”
傅红雪看了看手里的话本，又看看花无谢拿着的话本，仔细对比了一下，发现他手里的这本除了多了一张好看的封皮外，内容是一样的，他惊讶地看向店老板。
老板讪讪道：“这个封皮……是特别定制的，所以非常贵。”
花无谢：“什么封皮要二百两？你是把我们当傻子吗？”他又看向傅红雪，“小神棍，我看这封皮是他特意准备好，专门骗你的，而且还不是第一次骗你，你怎么还不揍他？”
傅红雪老实道：“我不能打人。”
花无谢：“好，你不能打人，我打他，你保护我！”
傅红雪想了想，点点头。
花无谢便撸起袖子，气哄哄地看向店老板，“小爷好久没打人了，正手痒呢。”
老板看花无谢这花拳绣腿的样子，根本没往心里去，谁知花无谢忽然从傅红雪的包袱里取出一把桃木剑，劈头盖脸朝他砍过来！
老板疼得直叫唤，偷偷想还手，却看见傅红雪握刀的手指动了动，他只得硬生生挨了好几下，最后鼻青脸肿地求饶道：“小公子！我错了！我错了，不该骗小少侠的钱！你饶了我吧！”
花无谢这才收手，把桃木剑交给傅红雪，朝书斋老板道：“饶你？可以啊，把之前骗我们的钱全都吐出来！”
片刻后，傅红雪拿着一叠厚厚的银票和一本话本走出书斋。
花无谢得意洋洋跟在旁边，“小神棍，我厉害吧？”
傅红雪充满敬佩地看着花无谢，由衷道：“大魔王，你真厉害！”
花无谢挑了挑眉，“那你还不亲我一下？”
傅红雪一愣，茫然地看向花无谢：“什么？”
“啊……”花无谢不自在地转开脸，怎么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他咳嗽一声，道，“那你以后听不听我的话？”
傅红雪展颜一笑，认真地点点头：“听。”
花无谢看着傅红雪的脸，还是很想亲，但又看见傅红雪白白净净的神情，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牵起傅红雪的手，笑着道：“不是要去种小七吗？我们走吧。”
“嗯。”傅红雪便和花无谢手拉着手，开开心心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