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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东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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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符苑居的谢迟继续闲逛着,没了喻见寒的跟随,就像身体中的激情被同时剥离了一般,他闹不起来,也笑不出来,只是慢慢地绕开人群,孤身走在自己的路上。

夜市要开摊了,灯火渐次亮了起来。本只是普通的火烛,笼在绚丽的灯罩里,便成了五光十色的模样,汇成了璀璨的沿街灯河。

人间的夜,极为多彩。

谢迟走在这般不寻常的风景里,心里即是淡淡的欣悦,更多的,依旧是巨大的空虚与恐惧。

他的化外分身在繁华中穿行,饮美酒、赏好景,但实际上,在杳无人烟的东妄海上,真正的他却睡在长明灯旁,周遭是亘古如一日的黑暗与死寂。

镜花水月一场空,既然是梦,就一定会醒。

他的心不住地往下沉着,像是落入了没有止境的无底深渊。可他早已身处深渊之中,还有什么会比现实更差呢?

那只能在醒来之前,努力做个好梦吧……

谢迟强打起精神,他勾起嘴角,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穿行在街巷之中,融入身旁的熙攘人群,倾听着凡尘的喜怒哀乐。

直到月色彻底凉了下来,像是蚁群搬家一般,一个个的小摊慢慢按照秩序挪回了自己的窝里,一盏盏灯灭了下来,它们将点缀夜色的任务交给了繁星。

谢迟走到了河岸旁的柳树下,他席地而坐,衣摆逶迤铺开,像是月下寂静盛开的血昙。他安静地看着粼粼水光漾着星河,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轻声道:“你还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身后的脚步由远而近,慢慢停下了。谢迟早就猜到了来人,也没转身看他。

“不是谢前辈你说的,我得负起责任,好好看着前辈吗。”依旧是温和有礼的解释。

又是这样。

你还要我怎样。

谢迟本就心情沉郁,听到这话,一分的烦闷都被激起十分的火气。况且,他也从来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我说过,我以心魔立誓,就一定不会背弃我们的约定,喻见寒,你还想怎样。”谢迟转头,终于沉下神色,他的眉目冷了下来,带着一丝罕见的戾气。

喻见寒依旧在月光下温声道,但言语中却是令人心惊的执拗:“前辈,我得看着你,时时刻刻让你待在我身边,待在我抬头便能看见的地方。”

“谢迟。”喻见寒罕见地没用上敬称,他明明带着笑,但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从来只信自己。”

九州剑尊,他既为剑修之尊,便从来都不可能如表面那样的温和谦逊。

“嘁。”谢迟又转过头去,嗤笑一声,但鼻头还是没出息地一酸。

他就知道,从来没人会信他,信一个臭名远扬的魔头。

原来他一直竭力想证明的东西,并为之付出的一切努力,在旁人眼中只不过是一场笑话。

谢迟随手抛了一颗小石,敲碎了河中静谧的美梦。看着星河真正地漾了起来,泛开阵阵涟漪,他心中的郁结又莫名消退不少。

罢了罢了,这种事他见得还少么,当年不都让他熬过来了吗,如今又同正道的小剑修计较什么呢?

仔细算来,自己还算是半个长辈呢。

“若是我不跟你回去,你就打算在这儿待一夜?”

喻见寒又恢复了一惯谦逊的模样,道:“谢前辈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话音落下,周遭寂静下来,只有稀疏的虫鸣在清啼。许久,谢迟终于缓缓起身,他拍了拍手中沾的尘土,却是高傲地瞥了喻见寒一眼,懒懒道:“行吧,我跟你回去。”

“小剑修,你唤我一声前辈,那可要好好招待我啊。”

显然,谢迟对他刚刚直呼自己名字的做法耿耿于怀,他似笑非笑地强调,决心不能委屈了自己,得狠狠宰这只让人生气的肥羊一手。

既然你那么不客气,那我也不客气了!

喻见寒几乎摸透了面前人的脾气,他似乎早料到这个情况,却是压下笑意,假装严肃道:“那是自然。”

等到谢大魔头再度趾高气昂地回到符苑居时,还是满心痛快,烧钱十大法门都准备好了,只能实施。可在听到掌柜尬笑着解释没有房间时,他的好心情迅速一落千丈,变成了不快。

“没房间了?”谢迟狐疑地皱眉重复。

那么大的符苑居,连一间像样的屋子都没了?

掌柜的眼神在不经意地触及到他身后那人时,微微一顿,继续小声向谢迟道歉:“真的……而且之前不是客官您不要的么,小的们也就没留了。”

“咳咳……”谢迟想着自己那时的“英勇壮举”,现在又反悔了,脸上带了点尴尬的薄红,忙道,“那没了就没了,一间也行。”

他这回可没上次潇洒,匆匆说完只得拉着喻见寒落荒而逃,恨不得给自己施一个隐身诀,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等回到房里,谢迟看着仅有一张的雕花檀木大床,久久无语——

他和喻见寒还真没熟到能睡一张床的程度。

“你,过去。”谢迟扬扬下巴,示意喻见寒往床那边去,“老实睡觉,我就待在这儿,保准在你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说到最后,谢迟已经有点咬牙切齿了。

喻见寒却没有立刻照做,他从袖中掏出一团红绳,先在自己腕上系了个死结,又在谢迟疑惑的目光中,径直抓来他的手,往上缠去。

好家伙,你还栓人!

谢迟眸间燃起了愤怒的火星,却在下一秒彻底湮灭。

只见剑尊大人垂眸,修长的手指灵巧动作,在那只皓白的腕上小心地系了一个活结,只要刻意一挣,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开。

他抬头,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道:“我信前辈不会走的。如果有什么事,只要轻轻拽一下绳,就能叫醒我。”

你信我还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谢迟撇嘴,但见喻见寒在自己手上系的是死结,给他系的是活结,心头的火气也霎时烟消云散,只觉得这个固执的正道剑尊脑子不太灵光。

绑人也不绑牢一点,真是太傻了吧。谢大魔头腹诽着。

“随便你。”谢迟忙摆手让他躺床上,朝着桌前走了两步,随口问道,“对了,你要熄灯吗?”

喻见寒微微点了下头,他怕谢迟看不见,补充道:“我不需要亮灯。”

那行。

谢迟将桌上的油灯端起,缓缓走向窗台矮榻。红木窗大开,皎洁的月华倾泻而下,给房内的桌椅都笼上柔和的光泽。

就是熄了灯,也挡不住月色的明亮。

谢迟想了想,他看了看身后毫无动静的雕花床,指尖轻捻一丝魔气,向后轻轻甩去。

漆黑的魔气悄然张开,在他与床榻之间落下了一层轻纱般的薄幕,将月色皆数吞没,只透了些许微光。

于是,谢迟这边晒着明月伴着灯,恍如白昼,而那边,喻见寒的床榻之处,却是子夜时分该有的黑暗。

鲜艳的细红线晃晃悠悠地勾在谢迟的手腕上,逶迤垂地,一直延伸入魔气凝成的黑纱那头,就像是月老不经意间落下的姻缘绳,连着正与邪,贯通明和暗。

在东妄海,他睡的时间够久了,如今重回尘世,又怎么舍得浪费分秒。夜里比起睡觉来说,看会儿星星月亮也是好的——否则等他回去了,又只能面对一望无际的黑暗。

谢迟撑着头,墨发慵懒地披在肩上,他出神地看着窗外几乎一成不变的景色,余光却无意瞥到一抹异样。

地上的细红绳微微动了一下,像是那头有人试探性地轻轻扯着。牵绳的动作轻微,颤动只停留在地面的部分,甚至根本没传到谢迟的手腕上。

但修习到谢迟这般境界的人物,哪一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在细红绳微微颤动的第一时间,他便将目光挪了过去。

很可惜,隔着自己布下的魔息黑纱,谢迟只能看到那边事物影影绰绰的轮廓,更别提某个做小动作的人了。

红绳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早已被抓包,在伪装平静片刻后,又小心地动了起来……

谢迟这会儿倒是有些好奇了。

想不到剑尊大人还挺有童趣的。

他究竟要做什么?

谢迟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等到红绳第三次不安分的时候,他就揪着红绳好好去调侃一番,将薄脸皮的喻剑尊羞得无地自容。

但还不等他主动出击,喻见寒便先发制人了。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第三次的红绳拉扯,径直落在了谢迟的手腕上。谢大魔头只觉手腕被轻轻拉了一下,他垂眸,只见系着的红绳安静片刻,又怯生生地扯了两道。

喻见寒这是……叫他过去呢。

谢迟终于舍得起身,他也没解开系着的绳结,只是随手护着灯盏,缓步走向床榻处,去看看那个难缠的祖宗又想干什么。

“又怎么了?”谢迟持灯走入黑暗中,问道。

喻见寒已经解了外袍,只穿着简单的中衣,靠在床头翻着一本书册。见谢迟来了,他眸中亮了起来,唤道:“谢前辈。”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喻见寒眸光温和清澈,他顿了顿,又垂下了眼,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完蛋,这得是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谢迟愈发狐疑地看着他,谨慎道:“你说,我能帮就帮。”

不能帮,大家就当无事发生。

喻见寒终于抬头,将册子递到了谢迟面前,他缓声道:“能不能麻烦谢前辈,帮我念一下这本书。”

“你不识字?”

谢迟发誓,他绝对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只是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不然为什么喻剑尊还得让人给他念书呢?

莫不是要人哄着睡吧哈哈哈……

哈哈,哈……

谢迟还来不及被自己的想法逗笑,脊背上传来一阵恶寒,他悚然地瞪大了凤眸,难以置信道:“你让我念它哄你睡觉?”

开什么玩笑!

他是举世闻名的魔头啊,读书哄九州的剑尊睡觉?话本子要是敢那么写,他能去连夜去砸了那人的书摊,笔都给他撅了。

被质问的喻剑尊却是神情未变,他叹了口气,解释道:“前辈,实不相瞒,我习惯身旁有声音才能睡着,就像您习惯夜里有灯一样。”

谢迟依旧沉浸在震惊之中,他竭力压抑着怒气问道:“那你平日听的什么,放着便是,我不怕吵。”

喻见寒的指尖轻抚过书封,眸中带着笑意:“我平日听的是佛门的宁心咒,现在放不合适。”

宁心咒?凝心静气祛邪息……

无论哪一点拿出来,它都能让修习心魔功法的谢迟浑身不舒坦。

喻见寒说的也确实有道理:搁魔头跟前放佛门梵音,正常人只会觉得是来砸场子的,而且这也不全是正魔立场问题,谢迟的功法与宁心咒相冲,完全不可共存。

“这么说不听着点动静,你就睡不着了?”谢迟磨着牙,再次确认道。

只见剑尊大人的眸色慢慢地黯淡了下去,他慢吞吞地将书册收回身侧,似乎毫不在意地回答道:“倒也不是,还是不麻烦谢前辈了。”

他又抬起眸,在烛火的映照下,像是点缀着星光:“谢前辈,你去休息吧,是我唐突了。”

谢迟最看不惯他这样了,他都还没拒绝呢,就一再退让。

能不能拿出点九州剑尊该有的脾气了!

仔细想来,除去方才直呼了他的名讳外,其他时候喻见寒就表现得跟个受气包子一样,脾气好得像是谁都能欺负,真是……

谢迟恨铁不成钢地快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册,恨恨道:“往里挪一点,给我腾个位置!”

床上的人默不吭声,听话地往里靠去,只一双透亮的眸子安静地盯着谢迟的动作。

谢迟又气又恼,他感觉纵横天下的那么多年就像喂了狗,最后竟沦落到给死对头读话本哄他睡觉的地步——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他一边黑着脸胡乱扯了自己的外袍,一边不满地小声抱怨:“你说你好端端地,怎么非要养成听宁心咒的习惯?”

喻见寒老实回道:“我杀心重,宁心咒有助于安神静气。”

杀心重?

谢迟骇然转头,盯着依旧淡定的剑尊大人:“就你这还叫杀心重?”

他啧啧称奇,无比感慨:“这般说来,我是杀孽深到被关东妄海千年也不算冤了……”

他只顾低头解着系带,随口感叹,却不见身后那人眸子里掠过的一丝异色。

准备工作终于完成,谢迟倚在喻见寒刚刚的位置上,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书册,只见书封四个大字《九州轶事》,心里倒是燃起了不少兴趣。

谁都不知道,威名赫赫的大魔头最爱的不是什么绝世功法,而是凡间那些精怪轶事的话本,八卦越离奇,他就越喜欢。

看不出来,喻见寒与他品味惊人的一致,一样的独特出色。

谢迟将那盏灯悬在床前,美滋滋地翻开了第一页,正低声念了三个字“云乾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他猛地低头,果真对上一双漂亮的星眸。

“闭眼,睡觉!”谢迟黑着脸,那一刻,他真就有一种自己在哄不省心孩子的错觉。

但是,像喻见寒这种的孩子,小时候也一定省心又乖巧吧。

心里不着边际地想着,谢迟却是缓声继续念了起来。

“云乾历,三十九年冬……”

——————

“层念大师,他们说我杀心重,你觉得呢?”

剑尖还淌着温热的血,白衣的剑尊缓步走进了庄严古朴的殿堂。

满座噤声,众僧皆低头不敢语。

青年却是垂眸勾起了唇角,他将剑缓缓收入鞘中,换上了一种虔诚的神色,道:“我觉得如此,所以特地前来求一份佛门的宁心咒。”

“层念大师,这咒怎么写,就按你的方式来吧。”白衣剑尊转头,黑黢黢的眸子直视冷汗淋漓的层念和尚,意有所指。

“当初你在初雨镇怎么写的,现在就怎么写。不过至于这墨料,就别用别人的了,用自己的才够诚心不是?”

所以,就用你的心头血,亲手为我写一份宁心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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