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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旧时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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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昀宗青义殿中,已是月隐星歇的深夜时分,鎏金的药炉下还燃着火焰,暖黄的烛火与黑暗交错试探,映着整个大殿都光影摇曳。

晚归的姚孟澜拂去衣衫上沾染的夜露,她单手推开了沉重的殿门,另一只手拎着白玉瓷瓶,越溪水在其中晃晃荡荡,发出清脆的击瓶声。

子夜时分,于越溪之上取水,可炼蕴息丸。宗主已经派人去了南明州,她得早些炼出药,好到时候唤人带过去。

想到那个孩子,姚孟澜脸上露出了一种怀念慈爱的笑。

但笑意还不曾停留半分,便僵在了她的嘴角——才往殿里走了几步,她轻快的脚步开始变得迟缓,心头霎时涌起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就像是被什么暗处的猛兽盯住了一般,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冲天灵穴,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她的脊背。

她提着一颗揪紧的心,屏息谨慎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四周。

“笃,笃——”寂静的青义殿内,骤然响起的轻微脚步声彻底崩断了姚孟澜脑中最后的弦。

有人!

她骇然地死死盯着两人高的药炉背后,只见其后的墙上先显露了一个被拉长的影子——它在光影中扭曲放大,像是被封印在墙上张牙舞爪的魑魅。

随即,来客迈着不缓不急的脚步,彻底转过鎏金药炉,出现在了姚孟澜的眼前。

红衣黑眸,周身魔气环绕。

她在看清那人的瞬间,瞳孔一瞬间微缩,几乎骇得忘了呼吸,手中一松,白玉瓷瓶直直坠地,发出“哐啷——”的碎裂声。

越溪水与碎瓷片一同在她脚旁炸裂,可那人却怔然不察,许久才如梦初醒般结巴喃喃道:“谢,谢迟……你怎么来了?”

红衣青年眸底微暗,他勾起唇角,重复道:“我怎么来了……”

他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语气莫名,“看来,姚长老对我出东妄海之事并不吃惊,只是疑惑为何我会来青义殿罢了。”

姚孟澜一时语塞,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能自以为无人察觉一般,悄悄地将脚步往后挪了些,然后——

她足尖一顿,飞速往殿外奔去,同时手中十指翻飞,霎时捏起了警示诀。

快些,再快些!

只可惜,沉重的红檀木门哐然在她面前紧闭,姚孟澜沿着门边飞掠,只见一扇扇活命的门、窗,皆数在她奔至面前之时,戛然关闭。

无路可逃了……

她见着散发白芒的警示法诀,趁机从尚未闭合的窗里飞潜而出,眼里霎时亮起了无尽的期待。

可下一秒,她眸中的光彩便瞬间熄灭了下去。

只见窗外漆黑的天幕里,似乎蛰伏着暗兽,那点星子般的法诀投入其中,就像是径直没入恶兽的咽喉,半点波澜不起。

整个青义殿,竟是早已落入谢迟的掌控之中。

姚孟澜终于歇了心思,她紧靠着门,身体发软地滑落下来,脸上也落下两行清泪,看起来瑟缩可笑。

罪魁祸首却依旧面无表情,而看到她这样心虚的表现,谢迟的喉头微微发干,那种异样的感觉愈发浓烈。

不该是这样的。

姚孟澜也是当年的知情者……所以说,她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是谣传里伤天害理之辈,但如今却格外地害怕、恐惧他。

她在心虚什么……

那人的心径直沉入谷底。他隐约有了猜测,却不敢细想,而且重点也不是这个。

“姚长老,我今日前来,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谢迟缓声道,“喻见寒身上的同命蛊,是你种的?”

这个问题与姚孟澜预想的截然不同,她似乎没反应过来,怔愣地喃喃道:“什、什么?”

谢迟怎会问到喻见寒的事?

但当视线触及到那人冰冷的目光后,她被激得打了个哆嗦,老实交代了:“是……”

“可那是宗主的命令,我没法违抗!”见谢迟仍在缓缓逼近,她的语调略微拔高。

“解药呢?”谢迟继续追问道,“把解蛊的方法给我。”

解药……

“没有。”姚孟澜脸上还挂着泪,她注视着谢迟,慢慢摇头恳切道,“同命蛊没有解开的办法。”

谢迟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他神情漠然,就像是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陌生人一般,而他脸上的神情只表明了一个态度——不信。

紧靠着门瘫坐的姚孟澜只顾落泪,却并未察觉,一丝黑气如游蛇般顺着门缝潜入,没入了她撑地的手中。

谢迟缓抬手,周身的魔气一瞬暴涨。它们贪婪桀骜地在限定范围内肆虐,活像是被锁链生生禁锢的恶狼,正瞪着疯魔的兽瞳,留着涎水,虎视眈眈地锁定猎物。

他眸中的赤红更甚,掌心也蓄起了一缕心魔息,漆黑不详。一种阴冷的气息霎时蔓延开来,几乎要将药炉下的火焰都冻僵。

这是十杀境的起手式——

当年,姚孟澜也曾亲眼目睹那人诛杀无离子,自然能一眼就认出来。

他要读我的记忆,还要杀了我!

眼看着那只手越来越近,她几乎骇破了胆,紧紧往后躲去,却发现早已无路可逃,就只得连滚带爬地双手合十,做祈求状,涕泗横流地解释道。

“谢迟,我没骗你,没有解决的方法。”她含泪咬牙说出了最大的秘密,“若是能解蛊,我早就给我的孩子解开了!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的孩子?”谢迟皱起了眉,他手微顿。

世人皆知,当年药谷第一圣手姚孟澜与承昀宗长老林彦宇结契后,两人一直不曾有子嗣。后来林长老身故,姚孟澜便一直待在承昀宗,如今,却平白无故添了个孩子……

旧事重提,姚孟澜却也不再遮遮掩掩了,她悲怆地自嘲笑道:“是啊,我的孩子。”

布满血丝的眸子直视谢迟,姚长老抬头看他,将每个字句咬得清楚,认真道:“你自然也认得他——温秉言,就是我的儿子。”

“什么?”

谢迟彻底被这则信息弄乱了思绪,他回忆了所有过往,却不能从中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温秉言是姚孟澜的孩子,那么……

谢迟心口一滞,他涩然开口道:“方才你说,若是能解蛊,便早就给你的孩子解开了。也就是说,温秉言身上也被种了同命蛊……”

姚孟澜掩面低泣,她哽咽回道:“对,也是我害了他。当年我被负心汉哄骗,诞下一子,那个男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药谷便瞒下了这桩丑闻,送走了我的孩子。”

“后来……”她陷入回忆,露出了一个极其悲伤的笑,“我嫁给了林彦宇,就更不敢将此事揭开。可是来到承昀宗之后,我却总在挂念我的孩子——他吃得好,穿得好吗?又过得怎么样?”

“终于,我耐不住担心,去偷偷见了他一面。可我发现秉言过得并不好,收养他的人家清苦,也从来都不曾将他当自己的亲生孩子对待。于是,我便以出山游历,见到可塑之才为由,将他带回了承昀宗,悉心教养。”

“他天赋高,也努力,很快便在宗里初露锋芒。”说到此处,姚孟澜眼里竟泛起化不开的恨意,她几乎咬牙切齿道,“可我从来没想过……他的出色,竟会给他招来这般的祸端!”

“发生了什么?”谢迟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他不由联想到了喻见寒——那个人,也是这样被利用、被钳制的吗?

这背后,究竟还藏了什么隐情?

姚孟澜勾唇笑了起来,她的笑中带着恨意,更夹杂着报复的快感。

“林斯玄宗主可宝贝他的儿子了,那天,他找到了我——”

*

“姚长老,此次阿郁遇袭着实让我忧虑……”林斯玄皱眉叹道,“你也知道,如今局势不稳,阿郁还小,我也没办法时时刻刻看护着他。思来想去,还是要给他寻个玩伴,陪他解闷的同时,还能护他周全……”

姚孟澜垂头拱手道:“不知宗主可有人选?”

“人选已经定好了,我已同诸位长老商议过了。”林斯玄摆手让她起身,客气道“如今我寻你来,其实有要事交代。”

“宗主尽管吩咐。”

“孩子通常心性不定,我担心阿郁的玩伴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便想让你再加上一层保障。”

姚孟澜没听明白他的意思,皱眉问道:“宗主是要让我做什么呢?”

“同命蛊。”林斯玄眼中闪过势在必得的暗光,他沉声道,“我要你给那个孩子种下同命蛊,让他与阿郁同生共死,命理相连,绝无背叛的可能!”

“是!”姚孟澜语气铿锵,果断允诺道。

*

“可我从没想过!”瘫坐在地上的女人泣声嘶哑道,“他们选中的人,竟然是我的孩子……”

她的神情有些癫狂,喃喃道:“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给秉言下这种蛊?”

听她这番凄厉辩解,谢迟眸中一片赤红,他只觉似有烈火焚心,一种恶心的感觉在胸膛中翻涌——你不能给自己的孩子种同命蛊,就可以随意践踏他人的性命吗?

姚孟澜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她看向自己颤抖的手,轻声道:“所以,我在最后时刻,将子母蛊毒种反了。林郁身上的是子蛊,秉言身上的——是母蛊。”

“谢迟!”她似乎突然回想起了什么,惊惶地膝行过来,死死扯住青年的衣摆,撕心裂肺地解释道,“你要记住,秉言没有想过害你……害你的从来都是林郁,是承昀宗他们。”

姚孟澜已经慌乱到失了分寸,她眼中的泪不住地坠着,乞求合十的双手疯狂地搓着,滑稽又可笑。

她还在竭力博取谢迟的信任:“当年你入东妄海后,秉言想去将你换出来,却被林斯玄骗去了潜魔窟……他身上的母蛊一毁,林郁的子蛊也亡了。”

“我知道,如今林郁定然寻了由头骗你,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秉言他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害你,他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所以,谢迟……无论你之后知道了什么,都不要怪罪他。

求求你了。

谢迟眸中微湿,他只觉得一切都那么荒诞可笑——

加害人如今卑微地跪在他的脚下,乞求着原谅,推诿着责任。但他们真正该道歉的人,却不该是他。

“所以,你们如今选择了喻见寒。”知晓他无亲无友,孤身一人,便生生将他推入万丈深渊。

他闭眼咽下了眸中的泪意,咬牙道:“你还有事瞒我,我不信你。”

“现在,就让我亲眼看看,你们究竟还做了什么吧。”

他的手重新蓄起了心魔息,周身魔气一凝,随即如江河决堤般倾泻开来。

十杀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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