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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旧时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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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谢迟只觉得愤怒的情绪在胸膛剧烈烧灼,他气昏了头,口不择言地斥责:“你难道就这般软弱,任由他们欺凌!”

他不敢使劲碰疼了那人的伤口,只得揪紧了喻见寒染血的衣角,骨节隐隐泛白:“承昀宗要对你动手,你便老实挨了?喻见寒,你可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我没有。”

那人似乎被他的这句话刺伤了,语调微微上扬,他猛然抬眸,眼眶微微泛红。

“阿谢,我没有……”喻见寒看着谢迟眼中的怒意,心里微微泛着苦,他低下头,迫切地想寻来证明的东西。

终于,那人还是咬牙掀起了宽袖,将手臂展现在谢迟眼下——那里有一道漆黑狰狞的咒文。

“你看,我试过了。”他似乎害怕见到那人失望的目光,强打着笑意,但眼中却是不易察觉的落寞。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喻见寒只能垂眸,低声解释道:“只是没有用罢了。”

谢迟怔愣地看着那道咒文,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记闷棍般,脑海里嗡嗡作响,几乎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是……”

“同命蛊。”他哑声道。

这是魔修中最顶级的奴役之蛊,子蛊与母蛊同生共死,命理相连。这种蛊毒,往往是主人用以保持奴隶忠心的镣铐——如今,它却被种在喻见寒的身上。

喻见寒缓缓放下了衣袖,牢牢遮掩住了那道肮脏的咒文……他似乎只想证明自己并非谢迟口中的优柔寡断、软弱无能,对于其他的,却不愿详谈什么,只是将一切当做玩笑般的一笔带过。

“母蛊种在临清越身上,也就是我那个徒弟。”喻见寒想要打破两人之间沉闷的气氛,他低着头,假装仔细整理着衣袖,却不敢看谢迟一眼。

闻言,谢迟心头一滞,连呼吸都停了一瞬。“什么?”他喃喃道。

喻见寒似乎对此毫无察觉,他依旧在继续解释:“临清越应该是某位大人物的转世,为了确保他的安全,承昀宗一开始便选中了我。他们种下同命蛊,便是为了让我舍命护住临清越。”

“同生共死,单向相连……”

喻见寒摩挲着手腕,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被玄铁链勒出的红痕:“他死,则我死……而若是他被人锁灵,则我周身的灵脉同样会被封滞。”

“你看,人与人的境遇,竟是这般截然相反的……我的父母放弃了我,而他的至亲,却能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他。”喻见寒看着手上未褪的痕迹,笑着轻叹道。

“他们锁了灵,然后对你动刑。”谢迟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个荒谬可笑的念头逐渐清晰……

可那个时候,在喻见寒受刑的同时,林郁却来了福聚楼。而他们在雅间交谈的期间,那人从未透露过半分异样。

那时,谢迟因林郁的出现而心神大乱,自然不可能去探查他的灵脉……若当时林郁确实故意锁了灵,就说明,他与承昀宗从来都是一伙的。

他们共同组成了禁锢喻见寒的枷锁。

似乎往日一切被忽略的细节,再度在他眼前清晰浮现——

喻见寒不温不热的态度,林郁不经意间高高在上的表现,两人之间略显紧张的关系……

“林郁,他怎么可能……”

“林郁?”听到这个名字,喻见寒似有不解,他不明白谢迟怎么突然提起那人,只垂眸轻声重复这个名字。

但聪慧如他,如何能不从只言片语中,串联起所有事情的真相。

脑海中霎时闪过一点猜测,喻见寒猛然抬头,他怔怔地看着谢迟,嘴角的笑意彻底僵住了。

谢迟看着那人眼中,所有的茫然,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替代,最后化成了自嘲轻笑。

原来……

喻见寒顿悟了一切,他眼底掠过一丝水光,最后却笑了起来,勾起的嘴角却满是自嘲。他语气平缓且肯定:“所以,临清越就是林郁。”

林斯玄宗主的嫡亲子,就是那个我需以命相偿的“大人物”。而他,更是你的挚友。

我无法与之比拟的,至交好友。

喻剑尊的眸光依旧清亮澄澈,但却在下一刻微微靠后,他安静地从谢迟手中抽走了衣袖,避开了那人的触碰。

“既然他是林郁,许是我弄错了。”喻见寒嘴角挂着淡笑,语气平淡地认了错。

所以你本就该信他,不信我。

你该信他的光风霁月,不可能蝇营狗苟,不该信我的一面之辞,恶语妄言。

明明那人什么都不曾说,但谢迟却从他的动作中读懂了所有未尽之言。喻见寒避闪的微小举动,在他心间深深扎了一刀。

没有任何怨言,没有一句解释澄清,喻见寒只是很冷静,很平和地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林郁,他又退回到了原来的起点,安分走出了谢迟的世界,更将谢迟推离了他的空间。

两个同样孤独的圆,就这般回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再也没了交集。

谢迟看着手中尚未干涸的血迹,和那个深烙在他心底的黑色咒纹,他本不该怀疑林郁的,但在一切的罪证疑点面前,他的心早已不知不觉地偏向了喻见寒。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所有人都是最狠毒的刽子手,他们为无辜的人戴上镣铐,啃噬他的骨血,却依旧顶着“和善”的虚名。

“是姚孟澜为你种的蛊吗?”

姚孟澜,承昀宗的第一药师。想来也有她,才能得宗主授意,在正道大宗内,给弟子种下属于魔功的同命蛊了。

“你要去求证吗?”喻见寒依旧垂眸笑着,长睫微低,让人看不清神色。

他的语气罕见地带着疏离,既是在劝说谢迟,又是在告诫自己,莫要痴心妄想了:“阿谢,没必要的……如果你一定要选择一个人信的话,那个人不该是我。”

他从谢迟说过的往事里,能感受到他对林郁的尊崇与敬佩,毫无疑问,林郁那般高风亮节的君子,就是谢迟千年来的精神支撑……

他何德何能,敢去妄想自己能在谢迟心中,越过林郁。

喻见寒脸上又挂起了温和的笑,他将一切苦痛再次深埋起来,披上了无事的伪装:“那么多年,我都过来了。如今我威名正盛,他们也不会拿我怎样的……”

不会怎样?

闻言,谢迟只觉胸膛似有烈焰灼烧,他几乎差点厉声反驳回去——如今这算什么?锁灵之后,肆无忌惮地动用私刑,维持他们高高在上的权威吗!

可是——

“我不能假装无事发生。这不是为了还谁清白或是证明什么……”

谢迟将所有的怒火咽下,他眸中满是决然肃杀,“喻见寒,问题的重点是这个咒,无论是谁,我都必须把那个真凶揪出来。”

“我不在乎林郁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我在乎的是这个……”他伸手紧握那人微凉的手腕,宽袖之下,是那道夺命的同命蛊。

他因魔息而赤红的眸子注视着喻见寒,一字一句认真保证道。

“我得救你。”

喻见寒抬眸看他,一时哑然。

那人的神情过于庄重熟悉,恍惚间,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弯着的眸子,耳畔又响起了那句,绝境中依旧带笑意的安慰。

——放心,我一定能救你的。

沉寂了无数岁月的心,终于在暖意中苏醒,喻见寒听着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地恢复跃动,他笑了起来,眼里却是化不开的悲伤……

突然,他反手拽住谢迟的手臂,将那具温热的躯体拉入怀中。那是一个隔着漫长时光的拥抱,与那句在流离中错过的——

“谢谢。”

——我喜欢你。

“这就足够了。”

——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最后,看着青年将肆虐的杀意死死压下,沉默着出了门,喻见寒终于垂眸,他摩挲着沾着血的唇,轻笑了起来,神情中略带些许叹息无奈。

承昀宗的那群狗,养得久了,倒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他漫不经心地想:但如今,他们也算是奉献了自己最后的价值——阿谢他可是生气得很。

至于前两日林郁究竟同谢迟说了什么,他大致也能猜到。

无非就是当年的旧事重提,激起谢迟的愧疚,否定他的一切努力,最后让他亲口作出“重归东妄海”的承诺。

在所有的故事里,林郁永远是那个和善有礼的谦谦君子,他知道,对于谢迟而言,示弱永远是最好的进攻……

只需他稍显半分退让,无辜的猎物便会毫无知觉地主动跳入陷阱。

很不巧,这点,他也恰好知道——而且相较于权势滔天、心思阴狠的承昀宗,他才是最“弱”的存在。

他才是一直被奴役、被伤害的,“最弱小”的存在。

他要比林郁更温和谦逊,更心怀苍生,对自己的苦难却置若罔闻……这般的存在一出现,便足以霸占谢迟心中所有的位置——

阿谢心中怀善意,而这份善心,从来就只该尽数归属于他。

林郁、温秉言、承昀宗……

一切肮脏的存在,都会被从那人的心中连根拔起,不留任何余地。今夜之后,它们都将被换上一个名字——

一个属于他的名字。

喻见寒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了微微凌乱的衣衫,他身上狰狞的伤口在飞速地痊愈,只霎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地上、衣衫上的斑驳血渍,竟也化作丝丝缕缕的黑气,悄然剥落弥散,不落半点痕迹,只留下一副干干净净的模样。

方才那人脸上的苍白虚弱,就像是一场镜花水月,顷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谢出门了,如今是他去完成其他收尾的时候了。

喻剑尊衣衫整齐,眉间是愈发温和的笑意——见客自然得遵守规矩,不能失了礼节,让人平白看了笑话。

月黑风高夜,宜见不良客。

他拂袖起身,缓步往外走去,指尖轻叩着栖来剑鞘,眸中燃起了属于狩猎者的欣悦。

兵不血刃,诛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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