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次年一月。
嬴政扫落门楣上的积雪，方在门口站了片刻，便缩回了屋内。
寒风还是彻骨，他拢了拢身上的兽皮衣裳，往灶火里添了柴火。
几月里，这间屋子几经修缮，也算像点样子，能让他熬过苦寒。
这副身体他已全然适应，稀奇的是，自打第一次吐血咳嗽后，居然再无不适，每日锻体，也已经能跑动自如，好似自打被新的灵魂入体，躯体也焕然一新，很是神奇。
而那贺桦，那夜一见后，总是在夜半时分来，放下东西便走。
随着时日推移，送来的种类也日渐丰富，从吃食变成了兽皮衣裳，后来天冷，还附带了柴火。
不只这些，一日，他出门去寻赵政，回来时，见屋顶有人窜走，走近一看，茅屋破败的地方居然尽数被修好。
这人对他细致如此，嬴政将前世臣子猜了个遍，却个个有疑，个个都不觉得像。
他也不打算趁人来去抓个正着，与其强求，不如顺其自然，且看他能藏到几时。
倒是赵政，对此人比他还好奇，以至一日夜晚执意留下，待屋外有动静时前去逮人。
两人正面对上，几招下来，赵政被贺桦一腿扫倒，贺桦跑走之际，还连连倒着得罪。
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扫倒，赵政算是丢大了面子，嬴政自是拿了这个把柄，嘲笑了他足足一月。
近日，才被赵政用上好的糕点堵住了嘴。
这糕点自何来，嬴政心里门清，接过便问他：“时日近了？”
赵政点头，道：“暗卫已至，只是还未有定日。”
“未有定日？”嬴政咽下糕点，回想前世，却也记不清了，问：“是还未定下来，还是随时走？”
“随时走，”赵政嘱咐起回秦事宜：“这几日晚上多留意，走时母亲与暗卫先行，我来这边接你。”
嬴政有些奇怪：“你怎得说服暗卫带上我？”
“我没说，”赵政朝他眨眼，道：“但都将你带上路了，他们总不能赶你走。”
嬴政唾弃他想得过于简单：“不赶走，但可以灭口。”
赵政不是没想到，道：“知道啊，可我早说过，我能带你走，但能不能回去，还要看你自己。”
“尽会耍些花招。”嬴政就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
赵政不以为意，回了句彼此，接着，他又想起了贺桦，于是问道：“你那个族人呢？”
嬴政猜想那人会跟自己走，可也未有定数，于是道：“不知。”
“不知？”赵政对此人倒是颇为上心，问道：“你如此不关心？”
嬴政知道他是对自己编造出的家族好奇，可他也确实是不知，道：“人家都不见我，我怎么关心？”
赵政一时默然，之后也没有再问。
那日相谈之后，赵政几日未来，今日已快日落，应也不会有动静了。
隔壁妇人如今已经不再吆喝，那日征军来后，埋葬的记忆复苏，将她吞了个彻底，生气都被吸了去，整日只会空坐着，望着特定的方向出神。
等消息的这段时间，周边世界都像是静了下来，缓慢地流动，没有波澜，如那盈盈静雪。
终于彻底入夜。
月光洒在屋前雪地，折起的光线透进屋里，不知为何，嬴政这夜没有睡意，起身来到门前，静静等着。
屋子里的火烧得正旺，屋外寒风吹彻，窸窸窣窣地，有人踏月而来。
等人靠近，嬴政出了声。
“我将去秦都。”
屋外的人动作明显停了，嬴政继续道：“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一会，那个稍显稚嫩的声音道：“是。”
而后是一番静寂，伴随着雪落的声音，贺桦轻轻唤道：“陛下。”
不出所料。
嬴政问：“即已识得是朕，为何不明示身份？”
“……”
也不知他到底在顾虑什么，一阵默然后，他最终还是道：“望陛下恕罪。”
几月来，倒是能看出他的忠心，这个世界中，多一个可信之人是难得之事，嬴政也就未强求，
只是问：“随我们去秦宫？”
“遵旨。”贺桦即答。
嬴政有些好笑，除去让他回答是谁，其他倒是有问必答，有问即答。
谈话间，屋外风啸声又大了，嬴政透过对面的窗子，见漫天雪加重，几乎像铺下一层棉被。
这个天气，倒是很好躲过守卫巡视。
只是，很难夜行啊。
“进来吧。”嬴政开了门。
贺桦身上已经铺上了雪，帽子上厚重的雪几乎能堆雪人，此时瑟缩着，显然是在等屋后的他发话，不曾想嬴政直接开了门，表情颇有些不知所措。
“如此大雪，”嬴政将门完全拉开，道：“明天再走吧。”
贺桦还是踌躇，可天实在是冷，屋内的光很是暖和，贺桦的眼睛亮亮的，满屋灯火照出来，他直直盯着邀请他的嬴政，眼里透出些向往。
虽犹豫着，脚下却动了两步。
“唉。”嬴政终于受不了他的性子，叹气跨出门来，牵起他就回了屋。
风雪一瞬就被隔在了门外，可也就是这一瞬间，窗外传来一阵敲击声。
两人回首一看，就见一个雪人从窗户处翻了进来，抖干净身上的雪，入眼便是一双明亮的眸子。
赵政满身风雪，彻骨的凉，精神气却不减，道：“都在？那正好。走，守卫都躲雪去了，趁现在出城。”
嬴政早有准备，拿了包裹就能跟上，回身问贺桦：“走？”
事发突然，贺桦毫无准备，一路上总不能没有干粮和防身武器，想跟上，却撤了步，道：“你们先走，我会赶上的。”
赵政道：“尽快，我们往西去，今夜不停。”
说完去拉嬴政，道：“我们走。”
嬴政却止步，飞速道：“有碎银吗？”
这几日暗卫在身边，赵政手头倒是宽裕，当即拿了些给他，问：“如何？”
嬴政转手便给了贺桦，道：“放去隔壁屋子。”
随即翻过了窗台，与赵政同站去雪中，风吹起了他垂披的发，凌乱间，他回首看屋中人，贺桦捧着那几两碎银，正目送他们离开。
两人未再言语，同是重生之人，又为一世君臣，贺桦能读懂他的意思。
嬴政在示意他，一定要来。
贺桦捏紧了手中银两，推开门，奔走去风雪中。
此夜大雪，可视度极低，城墙守卫并未如往常巡逻，几人趁夜出城还算顺利，只是赵姬从未久行，在此大风雪下行走很是艰难，身上衣裳也不够抗寒，才出城十多里，就冻得走不利索路，几人只好停下休息。
此一路为了避免被发现，应尽少点灶，做不了热汤暖身子，赵政只得自己贴去赵姬身边，用体温为她取暖。
赵姬很是愧疚，一直低声与赵政说着抱歉。
嬴政冷眼看着她。
谁也想不到，此时温柔可亲的赵姬，以后会狠心背叛自己，不仅背叛，还想置自己于死地。
后来她死去多年，嬴政本以为自己早就释怀，可如今再见她，却怎么也消不了那层芥蒂，就连看到赵政靠近她，也很是不爽快。
赵姬似是注意到他的神色，又往赵政怀中瑟缩了去，嬴政这才收起显露的戾气，往旁坐去。
“你是何人？”一个暗卫走近他。
方才赶路，赵政带了他来，暗卫也只来得及仓促问了一句，此时暂歇，才重新找上来。
嬴政方想回答，那边赵政便替他道：“是我在赵国结交的能人，名为崇苏，身世我查过，不必忧心。”
暗卫将信将疑，但赵政都这样说了，他也不便继续追问，只得默默退去一旁。
若是由自己回答，免不了又要花一番嘴上功夫，没想到赵政会直接帮他挡了回去。
嬴政去看赵政，两人眼神正好对上，嬴政朝他挑眉，似有话说。
——还说你不会舍不得我？
赵政迅速就别开了头去，又马上回来，朝他吐舌。
挤眉弄眼的，也有话说。
——才不是！
嬴政在心中笑了两声，方才皱起的眉头舒展，从赵姬的角度看，方才还似是冰霜的孩子，不知怎得就暖了几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可就是这几眼，被嬴政注意到，立即又是一副冷淡相。
是嫌自己拖后腿吗，赵姬在心中叹气，攥住自家儿子的手，也紧了几分。
赵政会这样觉得吗，赵姬心中不安起来，被嬴异人抛在赵国的这几年，她日日守望，没有丝毫安全感可言，以至于逐渐失心疯起来，凡事总要去揣度他人的看法，生怕自己又被抛弃。
就连这唯一的儿子也是。
赵政好似察觉到了她的不安，虽没有言语，却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赵姬立刻回握了去，这才稍显心安。
至少，如今他不会弃她不顾。
嬴政默默从他们身上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去茫茫大雪。
休息的这间破庙没有火光，也不知贺桦能不能找来。
想着，他起身，找了个如厕的借口出了庙，可惜风雪太大，留下什么都会被覆盖，暗卫对他也还是不放心，在外这段时间，总有视线落到他身上，颇为束手束脚，溜达一圈，也未找到合适的地方留下记号，只得又回来。
这么折腾下来，赵姬缓过劲来，一行人再度出发，临走时，嬴政故意落到最后，在庙门上刻下了记号。
木石相剐蹭的声音很好地被风雪盖住，嬴政丢下方才顺手捡的石头，做到这个分上，已算仁至义尽，接下来只盼贺桦自求多福。
嬴政本不想如此重视一个人，可这贺桦实在特殊，不仅仅是同为重生之人，还有那怪异的熟悉感。
在没有弄清他是谁之前，嬴政不想让他脱离自己的掌控范围。
作者有话要说：后天继续更，尝试签约中可能会控字数，喜欢的宝们点个收藏，助力政哥再度一统六国( ^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