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看着他,莫名咽了口水,道:“嗯,回来了。”
嬴政往旁让了让,邀请他:“歇息会?”
赵政于是在他身旁躺下,躺下才想起来反省自己为什么如此悠闲,于是问他:“你怎么都不问我结果如何?”
“如何?”嬴政于是问他。
赵政就将他们的对话都说了一遍,可惜他这番话对于嬴政来说就相当于记忆复苏,整个听下来,也都是意料之中,也就没有做出太多反应。
“你一点都不担心举事?”赵政看他没反应,又问他。
“不是近日吧?”嬴政问。
赵政道:“五月初。”
“那便是了。”嬴政睡得舒服,人也懒散了些。
事实上,他也早知道结果,根本无需担心。
赵政于是自说自话起来:“如若事成,我便是借吕相和华阳太后的手即位。”
“他们能帮我,亦能掌控我,”赵政道:“若我不听话,他们亦能除掉我,你说,我能赢他们吗?”
“会的。”嬴政很是肯定。
赵政以为他是在宽慰自己:“你就这样确信?”
那是当然,嬴政心道。
只不过前世在这场博弈中,他花了整整九年才罢了吕不韦的相位,亲政后,更是耗费了不少心血去削弱宗室势力,直到华阳太后死后,他才真正放开手脚征讨六国。
“直觉。”嬴政和他打马虎眼。
以前他孤立无援都熬过去了,也就不用说如今赵政身边有自己。
赵政接话道:“我也有这种直觉。”
“那就无需太过担心,接下来一月,”嬴政于是道:“该如何便如何,不要多想。”
这样一场关乎性命的举事,以后的路也未必好走,这种形势下,说自己当时完全没有一丝担忧,嬴政也是不信的,于是试着劝赵政不去多想,免得忧心过重。
赵政没有回话,嬴政看他出神,明显还是想着,视线移去了头顶杏花。
花开得正盛,在微风轻抚中摆动着,带动着洒落的阳光在眼前晃动。
嬴政忽而问他:“想看杏花雨吗?”
“嗯?”
还不待赵政反应过来,嬴政便捡了丢在身侧的佩剑,用力一挥,剑身砸在树干上,带得整棵树都颤动起来。
花枝上本就满缀着,经由这阵颤动,枝头上白色小花倾落,下雪一般,追随着照下来的阳光,朝他们扑来。
赵政睁大了眼睛,本浅淡的花香转瞬浓郁,花儿落了他们满头满身,简直连披散的青丝都被铺成了白发。
转首去看身旁人,只见有几株白花落去了崇苏眼窝,赵政见了,忽而便被逗笑,想伸手替他抚开,可微一侧身,面上的一片花瓣骨碌碌滚落,一个不经意,就钻去了他眼里。
赵政眼中一疼,就想去揉,可刚抬手,就被崇苏制住,只听他的声音靠近,道:“不要揉。”
可他难受得紧,双手还想挣扎,却被嬴政一手制住,往旁一带,两人瞬间挨到了一起。
接着,嬴政另手去撑开他的眼睛,而后凑近,帮他吹出那小花来。
赵政只觉得眼睛一热,下意识躲闪,却又被他按住,如此两次,才被松开。
这下终于能用手去碰,可一碰,才发觉眼里已没了异物。
睁开眼来,就见崇苏凑得极近,几乎再凑近分毫,他那张好看的唇就要吻上自己的眼角。
微风簌簌,杏花树下雪白一片,席上两人挨在一处,忽而静了声。
而其中一人,花儿与发丝遮盖之下,默然红透了耳根。
之后一月,赵政当真没有多想,一切如常,习武阅书,在殿中时,就与崇苏一同消遣。
期间,安排在贺桦那边的眼线传了信来,内容很是让人意外。
据他所说,贺桦离开了膳房,不是被调走,而是蒙家的两个公子,不知为何说想要个陪读,转而就将贺桦要走了。
“蒙家?”赵政很是奇怪,问道:“他什么时候和蒙家有了交集?”
嬴政也奇怪,道:“不知。”
以前可没听说蒙恬蒙毅两兄弟要人陪读,还是指明要人,这分明就是冲着贺桦去的。
他们又为什么会对贺桦有兴趣呢?
蒙家两兄弟会感兴趣的人,会是谁呢。
嬴政回想了前世与他们熟识的人,心头冒出一个人选,而这个人选几乎合乎贺桦身上所有的反常之处。
他忽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不可能。
他又否决了这个想法,亦或是说,他无法接受这个可能。
赵政见他脸色愈差,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揉着太阳穴,有些头疼。
“不舒服?”赵政放下了那传信用的竹片,凑过来看他。
嬴政没回他,道:“近来有出宫的机会吗?”
“没有,”赵政道:“举事日子将近,你是我身边人,出宫会惹人注意,最好不要。”
转而又问:“你想去找他?”
“嗯,”嬴政不能容忍此事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当面说清,是最好的选择,道:“想到了一些事情,必须要处理。”
“很重要?”
“很重要。”
一席话说下来,赵政等了半天,不见他有告诉自己的意思,于是道:“不能告诉我?”
嬴政惊讶于他问得这样直接,抬头看他的神情,虽与平时无差,可他不知为何,就这么看出来些几乎微不可察的委屈来,被他这么一问,心中阴霾都散了些,道:“不是故意瞒你,我就算说,你也不会懂。”
毕竟是关乎他原来世界中秦帝国的事情。
“待我得出结果来,”嬴政摸摸他脑袋,道:“再同你说吧。”
“好吧,”赵政这才满意,又挪开他的手,道:“不许摸我头,哄小孩一样。”
嬴政失笑,道:“你不就是小孩吗?”
“不是。”赵政否定道。
嬴政没有再与他闹,思绪飘远,飘向了如今在蒙府的贺桦。
他会是自己想的那个人吗?
如若不是,又会是谁呢?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五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时候揭晓了。
转眼就是五月初。
无论是吕相,还是赵姬,都没有给赵政任何一点消息。
就好像先前的谋划都是他的一场臆想,宫内平静到让他有些不安。
这样紧要的关头,崇苏近来却总是心绪不宁,那日有关贺桦的消息来之后,他的心好像就飘去了那边,一说举事,他却总说不必忧心。
他不忧心,赵政总是要多费些心思的,可又不能贸然去打听,坐立不安之际,那边终于给来了消息。
就是今夜。
赵政这才稍稍安心,静等着宫中人来知会他嬴异人崩殂的消息。
而此时王后殿内,赵姬盛装打扮,望着餐桌上丰盛宴席,等待着今夜的主角登场。
此人便是她的夫君,曾经,他对她情深意切,在赵国的那段日子并不如意,可他二人患难与共,苦中亦能作乐。
可她在他心中,终究抵不上秦国尊贵的公子位,在秦赵关系最为恶劣的时候,他抛下她,毅然回了秦国。
先前的温存就像泡沫散,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和九年来无尽的屈辱。
这个世界上,不该有人背叛她。
她在另一个杯上抹上了毒粉,无色无味,毒性极强,喝下数秒即可毙命。
他为自己的美貌所倾倒,那么,就让他看着自己最美的样子,安然从这个世界离开。
屋外有奴仆跪倒迎接的声音,他来了。
赵姬起身,挥退了下人,迎了嬴异人进来。
她欠身行礼,而后起来,却仍是低垂着眉眼,今日她在发髻上带了花,可绚丽的花却夺不走嬴异人停留在她脸庞上的视线。
朱唇粉面,唇上点的红与一席红衣相映衬,显得娇艳欲滴。
真是好一个绝世美人。
嬴异人难免动情,将她的脸抬起,让她正视自己的眼睛。
这双眼睛曾经看他时,是那样的诚挚,到如今,却找不到了。
若是未在华阳太后的掌控之下便好了。
他心中叹了气,又松开手,绕开她坐去了席上。
赵姬也随他入座,为他添酒,道:“王上许久未来了。”
声音中尽是委屈。
\"政务繁忙。\"嬴异人只答了一句。
他今日不打算留在此处过夜,之所以来,是赵姬多番邀请,实在不好再拒绝,喝酒吃菜之后,也就要走了。
赵姬斟满一杯,给他递来,他接过,浅酌一口,发觉是从前常喝的赵地酒。
他曾喜欢,却很久未喝到了,不想今日能在这里喝到,不免有些感怀,道:“夫人有心了。”
赵姬没有答话,眉眼中带了忧愁。
好像很久没见她笑了,嬴异人一时有些心软,又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太过冷落她。
正想着,他心口猛然一疼。
手中的酒杯掉落,砸到桌上,杯中未喝完的毒酒洒出,一滴滴地,伴随着赵姬的眼泪,滴落到地上。
“王上,熟悉吗?”赵姬问他。
嬴异人却答不出话来了。
她起身过来,看着嘴角渗出血来的嬴异人,又问:“熟悉吗?”
“你……”嬴异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目眦欲裂,整个人却像陷入了火海,灼烧感遍布全身,他张嘴,想要呼救,却难以发出声音,只能徒劳地指着赵姬,道:“你这,毒妇……居然……”
“你我交杯之时,”赵姬去握他的手,却被他挥开,声音里尽是委屈:“喝的便是此酒。”
嬴异人哪还听得下她这些话,扶着桌子起身,一步一挪,想要往外去,气若游丝:“救……来人,快救……寡人……”
“王上。”赵姬从身后拉住他,这一次,嬴异人没有挣脱的力气了,眼前模糊起来,身体再没有了力气,软在地上,任由跪到他身边的赵姬的泪水砸到他身上。
赵姬还在与他说话,声音却不再是委屈,而是带上了决绝,道:“你不该冷落我。”
嬴异人挣扎的手慢慢落下,娇艳的人儿他再也看不清了,只能听到些许声音。
“这世上不该有人冷落我,也不该有人背叛我。”赵姬握住他的手,贴去脸边,泪水还在落,可脸上却带了笑,若要旁人来看,都会觉得她定是个疯子。
握住的手已然不动了,赵姬又为他擦去嘴角的血,柔声道:“你不可以,政儿也不可以。”
“谁都,不可以。”赵姬藏起了沾满血的手帕,收起了面上状若疯癫的笑。
夜色晦暗,月隐云层,宫内依旧平静。
可,就要起风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母子两都很讨厌背叛,可惜赵姬明知这点,后来却还是背叛了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