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看他反应,不免暗中惊讶,难道方才想错了,他并没有事瞒着自己?
不过考虑到他有可能是装作不知,赵政面上不动声色,道:“先看看吧。”
嬴政也就打开,可入目的字有些怪异,像是刻意扭曲着写的。
——明日正午,宫门一会。
落款是一个贺字。
是谁传信也就明了,嬴政却很惊讶,心道他怎么会主动要相会。
看他确实是一副意外的神色,赵政问他:“你事先不知?”
嬴政哪里知道他方才那一番心思,答道:“不知。”
他正好缺一个见贺桦的机会,也是时候去验证心中的猜测,当下与赵政道:“我明日去一趟。”
“嗯。”赵政知道他一直想去见贺桦一面,并未有阻拦。
只是蒙骜之反常,定是有贺桦在其中插手。
崇苏若是事先不知,那就证明贺桦也有和他身上相似的神秘之处。
他一直觉得关于身世崇苏并未说真话,此次对他和贺桦也就更加有疑。
这次他没有问出口,但心中已然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他登王已是大势所趋,日后掌权,定要好好查查他二人的来历。
那时,他倒要看看崇苏这个神秘的家族究竟自何方来,看看他究竟为何能洞察一切。
次日正午。
近日宫中出入之人众多,但正处戒严期间,贺桦凭借着这几年在宫门识得的熟人才混入了宫。
虽成功进来,但却不能待太久。
此次见嬴政,主要还是为了问他今后该如何。
他们既是重生,那就能凭借自己所知改变进程。
他争取到了蒙家的支持,接下来,就要看嬴政如何决定下一步了。
到约定的地方时,嬴政已经等在那了。
贺桦一见他就蔫巴,和他站在一块,从来都不会靠太近,规规矩矩站在两步外。
还是嬴政先开口,道:“昨日是你劝服的蒙将军,对吗?”
“是。”贺桦点头。
嬴政于是道:“做得好。”
“嗯。”贺桦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这一句夸奖。
见气氛愈渐尴尬,他干脆转了个话题,道:“以后我该当如何?”
“近一年不要再有动作,”嬴政在昨晚就已经考量好,道:“待到第二年,先稳住楚宗室,而后让蒙家在朝堂上结党,一同针对吕不韦和他手下之人,不过只需暗斗,不要有明面上的争端。”
“之后第三年,让人暗中在民间传吕不韦与赵姬有染的消息。”
再往后的事,他虽有推演,但不能保住一切事情都按他所想进行,于是只说到了这些,而后嘱咐他:“具体行事还要看时局,切莫只记我之所言。”
“好,”贺桦道:“我记下了。”
话说完,一时场上又静下了。
贺桦心中有些小小的奔溃。
要不是他们所说涉及这个世界的未来,不能交由他人传达,他真的不愿来与嬴政独处。
半响,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贺桦于是道:“那我便回去了?”
嬴政没有回他,贺桦勉强当他默认,抬脚欲走的当口,他却说话了。
“你可有听过一首歌谣?”嬴政忽然问道。
贺桦停住脚步,不明所以,问道:“歌谣?”
虽说是歌谣,但嬴政并没有唱出来,因为这首歌谣不需曲调,只需四字,他就能明白自己意指为何。
“山有扶苏。”
话音一落,贺桦的神色立刻就变了。
那一抹惊慌一览无余,嬴政便也就知道自己所想无错。
先前在赵国,他将臣子猜了个遍,都没想过会是扶苏。
此人在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不久便出现,说明他们身死的时间差不了多远。
他根本就想不到扶苏会紧随着他身死。
现在来看,其实扶苏的伪装很是拙劣。
尤其是贺桦这个假名。
他的假名取自重塑的谐音,扶苏的假名其实也是谐音,荷华的谐音。
而山有扶苏的下一句,便是隰有荷华。
他甚至就在自己面前,取了这两字编造了一个假名。
可五年来他都没有丝毫往扶苏身上想的念头。
直到扶苏与蒙家交好前,他都未曾往这方面想过。
扶苏是他未曾明面承认的继承人,他既也来了这边,那就代表着那个世界的秦帝国在他死后出了变故。
并且是无可挽回的变故。
繁杂思绪涌上来,一时他也不知该继续说什么。
虽说之前早已有心理准备,这个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难免痛心。
千言万语终是汇成了一声叹息,他道:“为何真的是你。”
“扶苏。”
这个名字当真是跨越了前尘,被他这么一唤,简直是给了本就心如乱麻的扶苏当头一棒。
他不知道嬴政是何时将他认出来的,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问那一句为何是你。
这不就是问自己为什么会死吗。
自己因何而死,难道不是他最清楚吗。
“你为何会来这边?”嬴政问他。
事已至此,他至少要弄清楚其中因由。
扶苏没有答话,一双眼睛暗藏着诸多情绪,嬴政又在其间窥见了初见他时的那抹哀伤。
“回答我。”见他半天不说,嬴政的语气带了些命令。
“遗诏是陛下亲口拟下,”扶苏被他问得很是委屈,梗着一口气,道:“又为何要问臣?”
没想到他语气间颇有些怪自己的意思,问他为何来这边,又答非所问说去了遗诏,嬴政察觉出些许不对,道:“你收到的遗诏所说为何?”
扶苏略过了那诏书上例举出的多番罪名,只说了最后一句,道:“公子扶苏失德,赐令自尽。”
嬴政莫名有些心梗,问道:“你莫非,自尽而亡?”
他连着问了几问,像是确实不知此事,扶苏也渐渐明白了其间异样,却还是先点了头,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嬴政额角突突地跳,唇紧抿着,一口闷气憋在胸腔里,一时觉得自己都要呕出血来,末了,才吐出两个字来:“愚蠢。”
“我的遗诏分明是让你回去继位。”
扶苏面上全然透着不可置信。
嬴政看他这副样子,更是郁闷难当。
蒙恬三十万的军队,他让扶苏去监军,从此再没有过问。
这等权柄能自他手里给出,已经是昭示他多信任扶苏。
虽没有来得及立他为太子,但在民间他声望极高,天下人都等同默认他是太子。
再说朝堂,且不说蒙家的蒙恬与蒙毅一武将一文臣与他交好,自己扶持的一众臣子,又有哪一个不会拥护他。
但凡扶苏对这份假诏有一丝疑心,拒了旨意回咸阳一探究竟,这等拙劣的把戏也就不攻自破。
可他偏偏就这样轻信了那一封假诏。
究竟是差在哪一点。
哪一点让他不够确信他长子扶苏一定是继任者。
“那封诏书,不是陛下……”扶苏已然明白了过来,却不想往下说了。
“不要唤我陛下,”嬴政头疼得厉害,道:“皆是前尘。”
可扶苏像是没听到这句话,并没有答。
他不能接受。
诏书是假的,比嬴政是真心要赐死他,更让他不能接受。
有人传假诏,就代表着嬴政身边有奸人,这行人能假传诏书,日后就能把控国政。
真正的遗诏是让他回去继位,那么他这个真正的继位者一死,那个世界的秦帝国势必就会陷入混乱。
拥立自己的臣子不会臣服于登基都透露着异样的新君,这些陪同嬴政打下江山的忠臣很可能会被害。
初始建立的秦帝国本就民心不稳,少了一个如嬴政那样能主宰一切的统领者,又逢奸臣当道,良臣被害,如此一来,国将不国。
以新继任者的能力,又将撑过几年?
他的自尽,毁了秦国几代良君的基业。
扶苏本以为死亡是他的解脱,没想到他的死,是为自己本就无意义的人生添上了头等重罪。
若是自己能多一份疑心就好了。
不,扶苏苦笑一声。
他从前根本就不信自己会是继任者,有何来起疑心一说。
那时天下人都认为他会是太子,可嬴政却没有下令将他封做太子。
后来便有了各种声音,暗地议论他是楚国贵族之女所生,如今民心不稳,尤其楚地抗秦之力一直不灭,日后掌权,万一联合外戚,将帝国大业交由楚人那该如何是好。
他们都说,嬴政是顾虑这些,才迟迟不立他为太子。
他初始是不信的。
但他很想听一听嬴政到底如何想,他很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直到他被外派去监军,远离了官场,这个答案都没有来。
嬴政从来不与自己说他的所思所想。
从来不说。
他的目光太过高远。
自己太过渺小,从不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久而久之,他对自己没有了自信,这些风言不知何时入了心,成了经年不散的心结。
收到诏书那日,扶苏像是得到了解脱。
他以为嬴政终于找到了比他更好的继承者,于是可以安心不要他这个棋子了。
他在民间的声望太高,是时候杀了他为新选定的继承人铺路了。
父要子死,君要臣死,他又有何异议可言。
冰冷的兵刃贴去喉管的那一刻,他其实很想当面问嬴政,问他为什么。
自己从小拼命将一切做到最好,为了追上他的脚步而处处努力,在一众皇子中没有人能比过他,民间给予他最好的美称,朝臣给予他最好的赞誉,可这所有的所有,为什么换不来他一分一毫的垂目。
这些疑问直到他死都未能问出口,到了现在,尽管嬴政就在他面前,他也问不出口了。
就如他所说的,
皆为前尘。
此次相会自是不欢而散。
虽最后两人都未再说什么,但嬴政能感觉到扶苏自责的同时,怀揣着一股对他的哀怨。
不过他当下不打算去探寻这哀怨自何而来。
一想到大秦极有可能面临着灭顶之灾,甚至已经亡国,他就头疼心疼。
怪不得上天要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原是他耗尽心血建立起的秦帝国,就这样付诸东流。
走在回路上,他都有些恍惚。
本是正午,阳光正好,他却觉得寒冷彻骨。
头愈来愈疼了,牵连着浑身都疼,嬴政第一次觉得自己急需休息。
好不容易回到住处,方一开门,却见在他屋里等他的赵政。
嬴政心间忽而好受了一点。
至少现在还有赵政。
还有他能让自己再看到秦帝国的建立。
赵政见他脸色差得惨绝人寰,心道莫不是举事有变故,方要过来问他。
才靠近,却被他搂去了怀里。
可崇苏不是抱着他,而像是终于坚持不住,这才任凭自己把重量都压到了他身上。
赵政被他压得后退了一步,随后又站稳,反搂住他,任由崇苏挂在自己肩上。
而后,他耳边传来崇苏极其疲惫的声音。
“我好累。”
作者有话要说:政哥:朕的大秦!
碎碎念:评论里猜测贺桦是谁的我之前都没回,在这里统一回复一下。
首先是君御聆詢这位宝在第四章就猜出来了是扶苏
我看到那条灵魂质问都不知道怎么回,于是点了个赞(虽然我给每条评论都点了赞)
剩下就是两位猜是蒙恬的了,我猜二位是不是被我写的那段精通骑射给唬住了,觉得他武力高强是个武将
但其实我的设想是他在监军的时候学了骑射,练得格外熟练
不过我们的扶苏公子不擅长近身搏斗
os:虽然整章都是很悲伤的基调,但是写的时候被自己想的这个假名谐音梗整笑了,贺桦和荷华,崇苏和重塑感谢在2024-01-12 20:57:58~2024-01-14 20:4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川 10瓶;一碗豆汁 5瓶;君御聆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