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干什么,于是跟着她道:“我也来散心。”
“你怎么学我说话?”王乔松枕在自己膝弯上,歪头看他。
“我……”
扶苏本来就乱的脑子被她这连续两问问得更乱了,最终答了句废话,道:“我也不知。”
“喔?”王乔松看他神情低落,问道:“要与我说说话吗?”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说出去的。”王乔松凑到了他跟前。
扶苏看着她,本不想把这些事说出口,但转念一想,反正她与自己的故事毫无关联,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最重要的是,再什么都憋在心里,他觉得自己就要炸开了。
扶苏于是道:“我很崇敬一个人。”
王乔松答他:“嗯。”
“这个人对于我来说,”扶苏斟酌了一下语句,道:“就像天上的明月。”
“可明月高悬九天,我努力追赶,却怎么也不能与他并肩。”
可扶苏痛苦的远不止于此:“与我想的不一样,他不觉得我差劲,反而对我寄予厚望。”
“这不是很好吗?”王乔松听他说完,眼中有些许黯淡。
“一点都不好。”扶苏说到这里更加郁闷了,道:“我没能达到他的期望,反而搞砸了一切。”
王乔松于是问:“他对你失望了?”
扶苏回忆起方才嬴政说的那句愚蠢,道:“我想是的。”
“你想?”王乔松道:“你这样想,并不代表着他就这样想。”
“你方才说觉得自己比不上他,可这也是你自己所想,在他那边,却是对你寄予厚望,这难道不是意味着他已经认可你了吗?”
扶苏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王乔松继续道:“至于他对你失望,这样不确定的事,又为什么要这样难过?”
“若是你愧疚于没能达成他的期望,不如先放下这次的失败,去做一件高出他之期望的事,如何?”
扶苏没有答话,还有什么事是比让自己做继位者期望更高的事吗?
在这个世界中再建一个秦王朝?
可这件事嬴政一个人就能做到。
扶苏又想起前世他们之间的几度争吵。
以前的大秦虽做到了天下一统,可时局却不稳,再加上以前的陛下有些过于偏执,行事上也太过急切,导致颇有些不恤民力。
若是能在世界中改掉这些弊端,创建一个更好的王朝,这算高出他的期待吗?
扶苏有些不确定,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不论是他还是嬴政,得知以前的大秦很可能不复存在,其先就是想再创建一个。
王乔松说得其实很对,前事不可追,不如着眼后事。
可想到这,他颇有些意外,不像他是重活一世,王乔松毕竟只是个孩子,为何能想得这般透彻?
于是道:“多谢姑娘……”
想到她方才说的话,他又改口,道:“多谢小乔儿。”
“想通了?”王乔松笑起来,树影婆娑,照在她脸上,本是笑着,扶苏却觉不出她神色有多轻快。
“嗯,想通了。”扶苏先答她。
她于是靠了回去,道:“其实你的境况比我好多了。”
“嗯?”这次轮到扶苏好奇了,问道:“小乔儿也有心事?”
王乔松看向头顶枝叶,道:“有啊。我不高兴的时候,才会去树上待着。”
这种散心方式也是别具一格,扶苏心道,可转念一想,自己也没好到哪去,路上就这样随意找一棵树坐下,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与我爷爷吵架了。”王乔松道。
难怪她不在王府附近,而在这里。
只是王龁将军近两天不应该忙着处理秦王崩殂的事情吗,为何与她起了矛盾,扶苏想听她继续说,却听她道:“你会武吧?”
方才下意识出手,扶苏想瞒也不好瞒,只如实道:“略懂。”
王乔松于是起来,道:“和我比一场?”
扶苏不懂她的用意,却还是照做。
待他站好,王乔松便攻了过来,掌风凌厉,又快又狠,扶苏虽挡下了这一击,却被她毫不留情的力道震得有点发麻。
惊诧于她体术如此之好的这几秒,扶苏已然失去先机,几招下来,即使是守势,他还是落得了下风,被逼退到了树干上,退无可退之时,王乔松乘胜上来,控住了他的咽喉。
而后,他就听她问道:“我之武术,比之男子如何?”
扶苏诚恳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乔松将他松开,叹气道:“可爷爷说战场上不该有女子。”
想来他们就是为了此事吵架,可对于这个问题,扶苏却不知如何安慰她了。
他并不觉得女子天生就该留在宅院之中,可放眼天下,又确实没有人为女子提供第二条出路。
“我很崇敬爷爷,”王乔松又在一旁坐下,道:“你崇敬的那个人至少认可你,爷爷虽然疼爱我,却不认可我。”
“他是秦国的大将军,作为他的后人,我想继承他的荣光,有错吗?”
“没有。”扶苏道。
“我想做能独立于天地间的乔木,而不想做要被护起来的娇花,有错吗?”
扶苏摇头。
王乔松不说话了,扶苏方想开口,却听她道:“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即使他现在不认可,总有一天,我会向他证明的。”
她甚至都不需要人安慰,自己就能想通,扶苏忽然觉得自己连一个孩子都比不过。
却也觉得,她这一番言论,其实就已经印证了她是乔木而不是娇花。
可继承荣光这一条,在他前世的记忆里,却也没有一个叫王乔松的女将领。
三年后王龁将死,她之后的命运如何,又是什么事,让一个有如此高远理想的将军之女彻底淹没在了人世间?
扶苏不免有些替她忧心,可这时,王乔松却起身,道:“我要回家了。”
在她走之前,扶苏道:“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就算是作为今日开导自己的报答,他都不会任由这个姑娘再走向既定的命运,道:“就算其他人都不认可,至少还有我。”
“当真?”王乔松回身看他。
“当真。”扶苏答得很是笃定。
树影又晃动起来,原是有风过,两人的发被吹起,一缕青丝遮目间,扶苏听到了姑娘清脆的笑声。
她暂且释怀,扶苏心间的冰雪也融化了几分。
就如同她所说,不如放下前尘。
失了秦王长子这个身份,他未必不能走出一条更好的路。
两日后,秦王室宗庙。
嬴异人的灵体在上,由太后和老臣把持局面,赵政在灵前即秦王位,改秦嬴姓。
赶制出来的王袍并不是太合身,秦政穿着它,对着秦国先代几度叩首。
嬴政在远处看着这一切。
几代传承,秦政终将会带着先辈的荣光,带着这一身黑色王袍走到人权的顶峰。
自先祖得到一片黑色旌旗起,秦人尚黑之风流传至今,从被鄙夷到被天下人仰望,秦国用了七代君王的时间。
身影交叠,好似又是他在灵前叩首。
那时前路未明,此时,却有他在秦政身后。
蒙骜宣读完即位诏,众臣跪拜。
赵政转过身来,面朝臣子,接受他为王、乃至以后为帝的人生中,第一个朝拜。
而后,由蔡泽宣辅国大臣。
这是众势力角逐而出的一份诏书。
秦王尊吕不韦为相父,王龁、麃公、张唐以及蒙骜四位将军监国,另封楚宗室之熊启为昌平君、熊颠为昌文君,与纲成君蔡泽共同辅政。
朝堂自此三分,一为忠于秦嬴之臣,以蒙骜为首;二为楚国外戚,以华阳太后为首;其三,则是吕不韦麾下一党,这一众人间,日后还会添上赵姬之势力,以吕不韦为尊,是为吕党。
秦政置于所有势力之争的最中心,或制衡或失衡,或重用或舍弃,如何运用手下之臣,将是他登王后第一个考验。
待这个仪式完成,秦政回宫,只是这一次,就不是回太子殿,而是宫中主殿。
日后处理政务,接见朝臣,都在此处。
现在他尚且不需要处理政务,可王位替换,只是交接一些事物,就花去了一整日时间。
夜晚,寝殿中。
秦政一回殿中,就对随后进来的嬴政道:“帮我脱去这身华服。”
登王固然令人欢喜,可一整日穿着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华服,缀得他实在有些劳累。
嬴政看他一眼,道:“王上,需换个自称了。”
“你从赵国就跟在我身边,”秦政先坐到了塌上,道:“给你个特权,怎么样?”
“哦?”嬴政有些意外。
“没有外人在,就不要这些敬称了。”秦政朝他张开手,道:“帮我脱衣服吧,我要歇息。”
嬴政于是替他解衣。
而后觉得有些不对。
他莫名觉得,他和秦政的关系有点不对。
又不用敬称又为他宽衣解带,这关系哪里是君臣。
那是什么呢?嬴政却又说不出来。
毕竟他从前从未这样对过一个人。
方为他脱去外衣,嬴政听他道:“你方才也跪我了?”
嬴政觉得他说了句废话。
他在外人眼里只是个侍从,哪有不跪君王的道理。
于是道:“那是自然。”
“在场的人都跪我,”秦政抓住了他要来继续解衣的手指,道:“我却觉得,有些人身跪,却心不跪。”
“你光跪我可不行。”
秦政拉住他的领子,将他带得弯腰,让嬴政和他平视着,道:“我要你从心里臣服于我。”
嬴政突然就明白那种有点不对的关系自何而来了。
秦政这是把自己当做他的所有物了。
先是两日前让自己将他当做归属,又是今日让他臣服。
他只有在想要一件东西时,才会对这个东西有着极高的占有欲,从身到心,都得是他的。
当了一世帝王,世上只有人臣服他的份,没有他去臣服别人的道理。
可偏偏,秦政是另一个自己。
臣服于自己,倒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现在手中有权力的是秦政,口头说说也无伤大雅,嬴政于是回他:“我不知在场他人的心思,但对我而言,就是从心里臣服于王上。”
“如何?”
秦政这才满意,放开他,让他继续。
嬴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说的此话并不作数。
若要他真的心悦诚服,除非秦政能比自己做得更好。
那就,且看将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怎么越写小政越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