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进来后,先行了礼,而后秦政示意他来坐下。
方才一坐下,李斯就见了那摊开的地图,道:“王上在看当前形势?”
秦政不想说废话,把方才问崇苏的话又原样问了他一遍。
李斯今日来此,正是来说这个的,当即道:“臣以为,应当由近及远,逐个击破。”
这秦政也知道,但他显然话没说完,秦政便示意他继续。
“其先灭韩,”李斯道:“先恐慑他国,而后灭赵,灭赵的同时,需得稳住魏楚局势,以免其一同救赵,较远的燕齐,则与其交好,纲成君如今在燕,恰好能代表秦国与其交好。”
“灭去赵后,背上继而灭燕,此时秦军北上,需谨防他国背后突袭,那时必需确保他国不攻秦。”
“如何确保?”秦政问。
在心中存了良久的计策推出,李斯见秦政好似来了兴趣,一时滔滔不绝,道:“首先派臣子游说,以防各国联合攻秦。而后,重金贿赂各国权臣,乱其纲政,从其内部制乱,使其没有余力北上。”
说完,又停下,看秦政赞同与否,可秦政只点头示意他继续,李斯于是又道:“灭燕后,便南下攻魏楚,若其纲政已乱,那再好不过。若其未乱,也可乘胜先攻一国,借由新占地所得,稍作休整,再攻另一国。”
“至于齐国,若扫平五国期间,其未有动作,则稳其朝堂,先行攻占他国,最后五国尽灭,齐国也不能生事。若有,也不必担心,齐国至多在魏楚之时发难,届时可以再离间三国,逐一击破。”
这倒是一个完整的计划,不仅仅延续了先前远交近攻的策略,又在其上搭建框架,填充了各阶段的大致做法。
没想到为了敷衍吕不韦而见的一个人,还会有这样意外的收获,见对面还等着他的回答,秦政也不继续沉默了,道:“很好。只是其中构想,还是粗糙了些,可有具体?”
李斯却道:“臣以为,具体还是要看战时局势。”
也确实有理,秦政又问:“那如今形势,首先该做些什么?”
李斯听闻了他今日在王龁葬礼上所说,猜他是要起战,并且不是与韩这样的小战,于是道:“可以如今就开始的,莫过于离间他国。”
离间他国,以免起战之时他们群起而攻之,秦政听出了他的意思,道:“寡人知道了。”
“王上觉得如何?”李斯直接就问道。
他这样问,就是在问自己采纳与否了。
秦政想要起战,与一国交战期间就确实要确保他国不生事,虽觉得他是可用之才,可他终归是吕党的人,秦政暂时没有表现出太多赞赏,道:“寡人会考虑。”
“谢王上。”李斯行了个拱手礼。
至此,李斯觉得自己应是该退下了。
可此次会见,都未得秦王一句赏识之言,也未得到明确的采纳之意,还是心有不甘。
走前,便又说了一番谏言,道:“自孝公来,周天子渐衰,连年征战,诸位国君看准时机,才促使秦国强大。如今国力强盛,王上贤德,是统天下的最好时机。成大事者,无一不注重时机,臣恳请王上,切莫错过这一最好的时机。”
这一番话句句肺腑,秦政看出他确实有成大事之心,也有辅明君的迫切之心,于是问道:“你如今是从何职?”
李斯知道方才的话为自己挽留到了时间,也敲响了入秦王旗下的门,道:“是为舍人,从于相国门下。”
秦政于是问:“若有岔路横于前,非明即暗,选路而行,你选何路?”
他在问,如今两势力之争,是要继续在吕不韦门下,还是投诚自己,李斯没有丝毫犹豫:“臣一向选易行之路,自是明路。”
即使如此,秦政就不犹豫了,道:“尔贵有远识,特封长史,即日便行。”
李斯激动起身,朝他长揖,道:“谢王上!”
“只是明路虽易行,”秦政却没有被他的神色所带动,道:“但若要选此路,也不是无需准备,想行便行啊。”
既然要投诚,那就得拿出诚意,若是没有,那秦政可以为其升官,日后也能削其官职。
至于怎样拿出诚意,就是他要考虑的事了。
其间意思,他不是什么不明事理之人,秦政不担心他听不懂,果然,李斯接道:“臣明白,还请王上放心。”
“下去吧。”秦政于是道。
李斯也便离去了,秦政看着此人,先前吕不韦说让其与崇苏见面,怕不是信口一说,这两人的学识远见,确实适合相见一谈,那之后,或许还会互相赏识。
如若此人真心为自己所用,以后还能将其放在崇苏身边互相制衡。
想到这,他又命人将崇苏给唤来,待人进来,他介绍道:“方才来人,名为李斯。”
“赏识他?”嬴政直接问道。
秦政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嬴政当然知道,随意找了个理由,道:“若不是,你就不会一来就提他了。”
“好吧,”秦政只当他是极为了解自己,道:“我觉得,你应会喜欢与他共事。”
一世君臣,以前确实多与他相处,若是再相见,定也合得来,可秦政不知其中因由就如此断定,嬴政于是问:“为什么这样说?”
“你们都很聪慧啊。”秦政不打算说什么很正经的原因,朝他眨眨眼。
“哦?”嬴政觉得他定是藏了话。
秦政确实藏了话,但不明说,问他:“你觉得呢?”
“我都未见过此人,”嬴政推脱道:“又怎么觉得?”
又见他不回话,似是认定了这样说,嬴政于是改口,迎合了他的意思,道:“不过,你既然知我,那说是便是吧。”
秦政这才继续道:“我将他封做了长史,你既然想要封官,如今又有一个能与你互相赏识之人,我也封你做长史,如何?”
看来方才没有想错,嬴政心道。
他开始疏远自己,果然是因为要给自己封官,看来派去查自己那人,应是已然回信了。
这么想来,他近来转变如此之大,可能也是因为收到了回信。
回信上言明查不到自己的身世,秦政虽有疑,可也确实不好再搪塞不封官一事,只好先行做出改变,与他拉开了距离。
不管怎样,他愿意将自己从他身边放走,就已经不易了,虽然有在自己身边安插人的势头。
既然这样安排,嬴政也没什么反驳意见,于是道:“好。”
秦政不觉得这样简单的制衡之术他看不出,见他没有丝毫异议,有些意外:“这么轻易就答应?”
“王上对臣的安排,便是命令,”嬴政道:“封为长史,已然是升迁,臣又为何不答应?”
秦政其实没有取消他这一特权的意思,只是他这么快换了称呼,秦政若去制止,就显得是他舍不得这样的关系了,也就任由他这样说了,道:“那便好。”
“只是封官还得等一段时日,”那边封地还没给吕不韦,暂时不能着急,秦政于是道:“不过这一次,不会太久。”
“谢王上。”嬴政言了这一句,便退出去了。
秦政一人处在凉室之中,心中叹了口气,先前听了无数次谢王上,包括今日同样听了几句,独独这一句,怎么听都不是滋味。
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界限是彻底划清了。
这对于崇苏应是好事一件,反正他平日老说自己幼稚,还很想从自己身边脱身。
一想到此,秦政的心就彻底狠了下来。
他一人这么伤春悲秋算是什么,他从不觉得自己多情,对一个人这样特殊算作什么。
像崇苏这样待自己的人,只要自己在这个王位之上,日后找一个替代品也不是不行,何必这么动真情。
当下,还是以国事为重。
在他这里,没有人会比国事还重要。
几日后朝堂。
蒙骜收兵归秦的战报送到咸阳,统共攻取十三城,秦政以督察新占之地的名义尽数封给吕不韦。
事后,为避免他有疑,秦政还与他事后谈话,言明上次那两问发问时自己确实不知情,让他名誉受损,实属有歉意,特意与其致歉。
吕不韦显然是将信将疑,事后让人去查封地有无异样,却并无结果。
之后几日,又宣告了李斯的构想,朝堂众臣议论过后,并无大的错处,便决定采用。
不久后,蔡泽自燕国而来的来信送到了,信上言明他并未查到崇苏的身世。
此条消息也算在意料之中,秦政没有太过在意,毕竟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决定了要将崇苏从自己身边调开,之后,也就兑现了诺言,将崇苏封做了长史。
而秦政的计划,此事被崇苏极力劝阻,言明至少等一年时间,因考虑到联合攻秦的可能,秦政决定,先行采用李斯离间他国的计策。
之后一年间,秦政挑起战争的计策暂且搁置,秦国除去花重金贿各国权臣,并无大的动作。
次年十月。
秦国边陲,秦国与韩国相邻之地。
新攻占的领地,正逢秋日丰收之季。
田地间劳作者恰好抬头,一小虫从他脸旁略过。
而后,两只,三只,无数只……
田间人脸色巨变,皆露惶恐之色。
自秦东部,有大片蝗虫袭来,蝗灾起。
蝗灾形势严峻,各地少粮,亦引发了另种灾害。
率先便是蝗虫起的新占之地。
一小城中,部分人被关在狭小的屋子中,周边人恐其如鬼怪,人人带着遮蔽口鼻的面纱。
此地,瘟疫起。
而瘟疫之势,虽已向周边蔓延,可出瘟疫的消息,却迟迟传不出此地。
数日后,咸阳城外,有人纵马疾驰而来,其上人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像是几日未进米粮。
到了城边,其从马上跌落,有侍卫扶起,只听他如死而复生,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喊道:“草民状告当今相国,隐瞒秦东瘟疫,欺上瞒下,其罪,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