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门前顿时一片恭迎王上的声音。

秦政免去了众人跪拜，道：“今日无须多礼。”

而后就入了府门，往停灵的大堂去。

辅国大臣死，他在其灵前行揖礼，而后静默一刻。

礼毕，他道：“王龁将军自昭王忠于秦，战功无数，告老之际，又为寡人辅国，其功赫赫，寡人特许其以诸侯之礼下葬。”

此话一出，在场人暗暗心惊，却也无人反驳，尽数道王上英明。

秦国又是出兵灭去周王室，如今又率先破了周礼，让臣子以诸侯之礼下葬，从他国的角度怎么看也显出些狂妄来，近来又攻韩，不免让他国觉得兼并之心已然急不可耐。

秦政却已下了决断。

他不会想不到他国会窥得这份野心，但此事是迟早之事，而他现在急需一个外部矛盾，来减弱围绕着他的权势之争。

韩国势弱，蒙骜连攻几城，与韩之争这并不足以成为之于秦国的难题。

至少得是赵国或者楚国这样的大国。

他需要这样一个矛盾来转移吕不韦和华阳太后尽数放在他身上的视线，再寻找一个机会，彻底挣脱他们的束缚。

只是这个矛盾也不能太大，若是天下联合攻秦，即使秦有一战之力，但损耗实在太大，不是上策，激起与其中某国战争的同时，还需得稳住其他几国。

此事明日朝堂上再议，现今还是处理好王龁的后事，想起他府中独一的孙辈，扫视一圈，见到了灵体旁戴孝的王乔松，看她年纪尚小，于是问道：“府中可有代为操办之人？”

杨端和于是站出来，道：“将军生前将乔松交予臣，受此重托，便由臣代为操办。”

秦政见王龁自己都有安排，也就不再管其他，道：“那便好。”

到此，他再留在这就是徒增场上的沉重气氛了，便示意身旁侍从准备回宫，走前，看了一眼在角落站着的崇苏，示意他跟自己回去，而后就上去了车架。

待回去宫中凉室，秦政一面在竹简上写着东西，一面与他道：“你觉得我所做可妥当？”

问的是方才的那个决定。

如果是站在秦政的角度，应当是妥当的。

他不知自己的计划，也不知明年会有何事发生，如今王龁去世，是老臣逐渐凋零的趋势，新起之秀又不能确保其能效忠，时间上就不能再拖。

再者，吕不韦在民间的名声已然败坏，他定是想顺着这个时机，找机会给予其一个致命打击。

能让吕不韦绝无翻身之地的罪名，无非叛国窃国。

而若要用计为他安上叛国的罪名，最好的机会就是在两国交战之时。

王龁之死，时间上太过巧妙，也就成了一个转折，是三股势力暗斗逐渐浮出水面的预兆。

秦政需要一个彻底撕破脸的机会，国境范围内暂时没有这样的机会，于是他放眼去了他国。

可按照自己的预想，待明年，秦国国内就会有一个极大的机会，虽不是窃国叛国的罪名，但也足以借此削去吕不韦的大半势力，将他手下之人尽数换成秦政的。

也就是为此，他才让秦政将攻韩所占之地封给吕不韦。

而且，以明年的局势，秦国并不适合出征。

可惜事关重大，他不能直说自己知道什么。

“不能说不妥，”嬴政只得模糊着说，道：“会不会操之过急了。”

“为什么说急？”秦政放了笔。

嬴政便问：“可还记得封地一事？”

“记得。”

秦政打算明日再宣布此事，见他又提，道：“关于封地，你究竟如何想？”

嬴政知道不能再一味瞒着他了，至少要有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于是道：“封地是新占之地，容易起争端，将地封给吕不韦，可以利用此类争端对他发难。”

秦政皱眉，道：“未免太过不确定了。”

“你之构想，”嬴政反问他：“不也是极其不定，伺机而行？”

秦政却道：“两国交战之时，他国对策以及战场局势为吕不韦不可控，可若是在他的封地之内，他却可以掌控，想要起事太难。”

若是还被吕不韦揪出他们动手脚的证据，反而就是他们这一方理亏，落入劣势了。

秦政知道他聪慧，这样极其可以有纰漏的计划，他应是不会提出的，于是道：“你未与我说实话。”

他看去对方，问：“对吗？”

嬴政没说话。

秦政对于此事慎重，明显认真起来，在这样的他面前，显然是多说多错，既然已经被他猜出来，就不能继续那个谎。

“既然不说，”秦政也没逼他，道：“那我也不能全然依赖你一人所想。”

意思是他要留后手，若是自己的计谋不成，至少不会导致他的计划全盘出错。

说着，他又在桌上摊开了地图，问道：“你觉得，当前局势，应当先联合哪几国，又该先于哪国交战？”

秦政问这种话，一般都是自己心里已经有所想，问他人征询意见，是看他人所想与自己所想之差，之后再判断优劣。

这个问题嬴政倒可以解答，只是对他国的外交策略自有人为他解析，若是由自己说了，怕是会挡了那人的升官之路。

虽说那人极有可能参与了假诏书一事，但他前期之于秦国的贡献，不该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全然湮没，于是回避了这个话题，道：“今日劳顿，你先午憩吧。”

说着就起身去为他整理被褥。

今日一大早到了咸阳，未曾休息就去了王龁府上，之后回来也都未歇下，秦政是有些许困倦了，也就听了他的话，去到了塌边。

只是与以前不同，他不要再靠着崇苏睡了。

见崇苏还习惯性坐在塌边等他过去，他躺下，却躺去了崇苏所在的另一边，与他道：“你也去休憩吧。”

嬴政有点意外。

雍城一行后，自启程回咸阳的那一日起，秦政就有点不对劲。

在他面前，秦政就像是换了个人，不无理取闹，也少与他玩笑，一些从前他觉得过于亲密的举动，秦政像是忽然就悟到了什么，坚决不往自己身上粘了。

现在就连要靠着自己午憩这一点，他也要改。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

只是，改掉了这些习惯，他们之间倒是开始像寻常君臣了。

难道他是终于决定要给自己封官了？

因为自己手上要有权力了，所以他也决定是时候拉开距离？

无论如何，这对于嬴政来说是一件好事。

他之前还头疼，秦政如此粘着他，以后该是如何脱身，没想到不等他烦恼这点，秦政自己就远离了。

嬴政从榻上起来，既然他不需要自己了，那也没必要再待在这屋子里了。

可站起来，他的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开，鬼使神差地，他蹲去了秦政面前。

秦政好似已然睡着了。

靠着自己入睡那样久，没想到才是第一天离开，他都没有丝毫不适应，睡得这样快。

以前那样依赖自己，一副离不开的样子，果然不是真的。

嬴政又伸出手去，抓了一缕他的发，在指间绕。

像之前无数次的一样。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待着做什么，明明觉得拉开距离就是一件好事，但他就是走不开。

好奇异的感觉。

许是一边出神一边弄着他的头发，嬴政的手没了轻重，将人弄疼了，虽没醒，但秦政的手抬了过来，一下就抓住了自己的手指。

嬴政被这温度惊了一下。

出神被打断，理智回来，他忽而觉得自己很不可理喻。

方才他好像在舍不得。

与秦政相处太久了，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一起长大，可是在他看来，却是把另一个自己自小一手养大了。

养出些感情来也算正常。

以前割舍的感情多了，这份感情又不是不能割舍，不算什么例外。

想到这，他抽回了手。

指尖的温度渐散，他没有回头，径直便出了凉室。

待那关门声响起，秦政睁开了眼睛。

他眸子低垂，看着那还留着些残温的手心。

以前午憩，身边都会有温度的。

不会像这般一触即散。

好不习惯。

其实他根本就睡不着。

看着，他忽而缓缓抬了手，却又放下，几经挣扎，最终还是没敌过内心，在那温度彻底散去之际，在手心轻轻落了一吻。

果然还是没有那样容易就割舍。

秦政坐了起来，冲动一阵，又陷入了自省。

一边疑他，一边又喜欢他，秦政都觉得自己有病。

还是要把他从身边调开，不然身边处处是他的影子，根本就割舍不掉。

秦政又躺回去，辗转反侧一阵，终究还是睡不着。

待午间的时间都发呆过去，有人来报，说一位叫李斯的人求见。

这个名字很是熟悉，秦政回想了一下，记起来是吕不韦要安排与自己见面的人。

先前他只以为，是吕不韦想借去崇苏随便说的一个人，那之后也就没把这会面放心上，没想到如今还是找上来了。

既然来，应是吕不韦安排的，现在没有与他撕破脸，还是不要拒见为好，想着，秦政道：“将他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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