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姬被他喊得一愣。
自来了秦国,秦政就不会再这样唤她了。
她本就有愧,听他这一声喊,尘封的记忆被唤起,她半抬了手,想去抱他。
恰在此时,熊启从一旁上来,与他道:“王上,嫪毐自缢于殿中。”
“!!!”
赵姬心中大震。
抬至半空的手收了回来,赵姬从秦政身旁退走,扑到熊启面前,道:“你说什么?!”
秦政手掐了个空。
呆愣了片刻,秦政复而直起身来,看去那边。
方才耽误了好些时候,有人要灭嫪毐的口,早就灭了。
这个结果,秦政并不意外。
只是对于赵姬来说,那就是被欺骗了。
在她与嫪毐的计划中,拖住秦政是给嫪毐撤走的机会,可没想到,反而是给了他人将嫪毐灭口的机会。
“母后,”秦政忽而起了笑意,被雨水浇得苍白的脸上,笑容有些病态:“被欺骗的滋味如何?”
赵姬没有答他。
她已经来不及思考嫪毐的事,场上忽而出现了一声细小的婴儿咿呀声。
在熊启身后军士的手中,她看到了一个襁褓。
那是她新生不久的孩子,分明好好藏着,却还是被找了出来。
与此同时,秦政也看到了他。
像是领悟了什么,方才问赵姬的所有问题,在此刻也有了答案。
“哦,原来是他。”秦政说得有些凄凉。
和嫪毐一样,赵姬赌的那个可能,就是这个孩子。
秦政对熊启道:“除去寡人之亲卫,都退下。”
孩子早就被雨声惊醒,此时被交到亲卫手中,看见赵姬,欢笑着朝她伸手。
赵姬神色却紧张,连忙上前,想将他接过来。
“拦住她。”秦政道。
赵姬身边的宫女被推开,转而两位亲卫上前,压住了赵姬。
“政儿,”赵姬挣扎起来:“你要做什么!”
方才问她那样多,她除去哭,就不会其他。
涉及到这个孩子,她就这样激动。
她愈是这样,秦政就愈是不会放过他。
孩子被秦政凭空提起来,冰凉的雨水之中,手心传来了温度。
他吃了痛,在秦政手中啼哭,秦政置若罔闻,与赵姬道:“做什么?”
秦政看她,一字一句,狠道:“当然是杀叛贼之子。”
“政儿!政儿!”赵姬全然慌了神,一遍遍喊他,道:“你不要动他!”
那孩子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看着秦政藏于黑暗的脸,啼哭声愈大,稚嫩的哭声在宫中犹为刺耳。
秦政掐着那纤细的脖颈,只消一用力,生命就会消逝在这雨中。
赵姬只觉得她呼吸都要停了,不管不顾地,她大喊了一声:“赵政!”
秦政全然不理会她。
这个从前的名字,自他登王后,再也无人唤过。
以前不需要人唤,以后也不需要。
“住手!住手!”赵姬拼命想挣脱束缚,却被压得不能动弹,大喊道:“赵政!你想干什么!那可是你亲弟弟!”
“你和他,是从同一腹中出来的孩子!”
“住手!”
孩子的哭声尖利,秦政没有放手,隐于黑暗的眼睛,赵姬看不清。
只是在赵姬眼中,他此刻就如从黑暗生出的恶鬼。
她怕到极致,也顾不得什么秘密,直喊道:“你已经杀了生父,难道还想杀你亲弟弟!”
秦政将人都遣散,就是为了防她将此事泄露出去,无杂人在场,他对她言语中的威胁丝毫不在意。
手下用了力,那哭声陡然减弱,赵姬拼命一般往前去,亲卫都险些拉不住。
“赵政! ! !”
“赵政——”
细碎的哭声与女人奔溃的喊声重合的那一刻,一声清脆的骨响被掩盖其中。
“你做什么!你做什么!赵政!啊啊啊啊!”
哭声戛然而止,大雨中,只剩了赵姬的大喊。
手心的温度渐消,秦政将手上死去的孩子扔去了雨水中。
“赵政!”亲卫松了手,赵姬跌坐到地上,呼吸几乎都停了,良久,她颤抖着唇,喃喃道:“你太可怕了。”
“你太可怕了!”
她没有想错,秦政早就变了。
从来到秦国后,她就觉得秦政变了。
他总是向上看,朝着王座看,他的终点是就是至高位的权力。
而只要他的终点是权力,那么他永远就是以他自己为第一位。
赵姬不确信她在秦政心中,究竟占了多少位置。
她不知道,秦政会不会像嬴异人那样,在权力和她产生冲突时,选择放弃她。
即使秦政依旧在意她,可赵姬做不到相信他不会弃她不顾。
她太没有安全感了。
她想要爱,可给她这份爱的人不能凌驾于她之上,她想要掌控这份爱。
她在意秦政,她害怕他的抛弃,她不想被这份感情束缚。
她掌控不了秦政,所以她远离了秦政。
嫪毐她能掌控,这个孩子她也能掌控。
所以她想让这个孩子取代他。
可现在,可现在……
赵姬看着那边已然断气的孩子,痛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能杀这个孩子,日后就能杀她。
她的选择没有错。
秦政会放弃她的。
赵姬又哭又笑,手脚并用,几乎是爬着去了那死婴身边。
诞生半年不到的生命,是她亲手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
怀中的人儿脖颈不自然的扭曲着,就在不久前,他还会冲着自己笑。
赵姬越看越心惊,越看,越伤心。
她慢慢俯下身去,抱紧这个孩子,放声哭了出来。
雨势渐小,掩盖不住她的哭声,雍宫的天空之上,女人凄厉的哭声盘旋。
她哭了多久,秦政就这样看了她多久。
良久,她似是哭够了,也知道她无论怎样伤心,孩子都回不来了。
她将死婴放去一旁,继而又怪罪起了她认为的罪魁祸首。
“赵政!你好狠毒!”
赵姬从地上起身,积攒的雨水顺着衣裙而下,她慢慢走向秦政:“从前杀亲父,现在杀一脉相连的亲弟弟,你还有谁不敢杀! ! !”
她的嗓子哭哑了,喊叫起来很是怪异,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妪:“这个世上,你还在意谁!”
“不对,不对。”赵姬忽而笑出了声,道:“我早该知道的,你只在意你自己。”
从他为了王位去杀嬴异人的时候,赵姬就该明白了,她字字如泣血:“你不是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参与此事吗!”
赵姬被怒气与悲愤冲昏了头脑,根本就不顾了事实,出口便往狠毒了去:“因为我从来不在意你,即使在赵国,我不过将你当作以后回秦的筹码。”
“你在我这里,不过是垫脚石,从始至终,我没有分给过你一丝一毫的爱!”
“你不配得到我的爱!”
“不,你谁的爱都不配得到!”
她无论怎样恶毒的谩骂,秦政都可以忽略,唯有这一句,秦政再也听不下去:“住嘴。”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赵姬更加不会放过他。
就着他不愿意听的这一点,继续道:“你太自私了,你这样的人,没有人会真正爱你!”
“谁爱你都会被背叛,谁给你爱,只会落得一样的下场!”
“不得好死! ! !”
“住嘴!”秦政眉宇染上了怒气,下令道:“将她带下去!”
站在她身边的那两个亲卫赶紧将她带走。
赵姬发了疯一般地辱骂,周边亲卫早就听不下去。
就连远处的熊启两兄弟,听得只言片语,也觉得胆战心惊。
可女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不可理喻!你罪大恶极!”
“你从现在开始,就背负着罪孽!”
“你这样的人,活到最后,地下黄泉都收不了你!恶鬼都不会有你可怕!!!”
架着她的亲卫想捂住她的嘴,却被她反咬了一口。
而后,也不知她从哪里掏出来一只簪子,一下就扎在了另一个亲卫的手上。
她瘦弱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这样挣脱了亲卫,直冲了秦政去。
周边有亲卫想拦,秦政却道:“无需拦她。”
亲卫唯他命是从,只消一句,就立刻退了下去。
而后,秦政将手搭去了腰间剑柄。
若是赵姬冲着他的要害来,此剑不会留情。
无人拦她,赵姬几步就到了秦政面前,手中的簪子本是冲着他的心房去。
却在此时,赵姬看到了秦政的眼睛。
他的睫毛和她如出一辙,都生得很长。
此时耷拉着,末端垂了水珠。
湿漉漉的眼,都不知是雨水还是泪。
赵姬最终还是在此刻迟疑了。
最终,簪子没入血肉,却是扎在了秦政右下肋。
他的剑没有出鞘。
赵姬伏在他身上,又痛哭起来。
她痛苦,她愤恨,她恨极了秦政,可她也确实下不了手。
“带下去。”秦政将她从身上推开。
利剑出鞘,秦政斩断了自己的一缕发,扔去了赵姬身上。
君王以发替血肉,斩断了与生母最后的联系。
“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寡人的母后。”
“将她带去萯阳宫,”秦政道:“未有寡人的准许,再不得出宫。”
他话音一落,一锤定音,赵姬抱了那个孩子,被人带了下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哭闹,而是呆呆地看着幼小而凋零的生命,像是被夺走了神魂。
场上安静了下去,只留得小雨哗哗。
女人的咒骂声,孩子的哭声,明明都已经消失了,却还是不绝于耳,交杂盘旋,像是要把秦政撕裂开来,让他头疼欲裂。
他的雨中站得太久太久了,倾盆大雨,转到现在稀稀拉拉的小雨。
他浑身湿了个彻底,每一滴雨都好似是逗留在身上,王袍沉得厉害,像要将他坠去地下。
已然没有了风,秦政却冷得厉害,脚下好像不是雨地,而是冰河。
那冰往上蔓延,逐渐冻住他,又蔓延去心间。
心间自方才起花败草枯,暴雨倾盆,此刻沾染了寒气,一层一层结了冻。
冻地天寒,冰川其间独独开了一株杏树,花枝茂盛,最终却也抵挡不住摧残。
盛开的花零落,凋谢了容颜,灰败去了最后一朵。
恰在此刻,恍惚间,他却听有人道:“客卿?”
“崇客卿!”
那最后的小花停了灰败之色。
秦政手里还握着剑,垂头站在雨中,听闻此言,兀然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就见崇苏正往自己这边来,一旁还有拦他的熊启。
秦政比他提前一日多出发来雍城,嬴政连夜赶路,一路过来,又遭了大雨耽搁,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些。
他到时,只见了秦政低垂了头,站于雨中,衣衫浸透了雨,连长发都凌乱。
不消细看,嬴政都知道他少了一缕发。
与他一路走到现在,看着他从一小团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到现在,已是与他差不多高了,此时却如迷途的孩子一般独立于黑暗。
虽看不清脸,但嬴政还是觉出了他满身落魄。
他复而推开一旁碍事的熊启,朝秦政过去。
他没有唤他,他知道秦政现在不会想去接近人。
秦政不过来,那么就由他来靠近吧。
直到他走到近前,秦政还是无甚反应。
只是秦政眨眼的速度快了些,撇过脸去,像在掩饰着什么。
两人近在咫尺,嬴政又近了一步,抚了他的脸颊,有水流从手间过,却不似雨水那样冰凉。
他轻声道:“回去吧。”
跟我回去吧。
话一出口,秦政手间脱力,剑坠了下去,金属砸于地面,哐地一声响,脚下冰河却也碎裂。
那仅存的小花颜色扩散,染去了每株每朵,枯败的花树继而繁盛。
秦政往前了一步,倚去了他肩上。
而嬴政抱了他个满怀,两人湿漉的衣裳相贴,明明都很凉,可秦政却不再觉得冷了。
枝丫疯长,木也成林,花树转瞬间长成苍天大树,在一片废土中深扎了根,连带着草木繁茂,莺飞草长。
秦政两年间高筑的堤坝轰然倒塌,情感泄了洪,纵然再有高墙,却也再是阻挡不住。
秦政本想说。
你不该来的。
如若不来,他就能封了自我,不论从前往后,他都不会去在意这一个情字了。
如若不来,他就不会再纠结于复杂的感情,对崇苏再有什么杂念了。
可偏偏在最后,他赶到了。
他不该来的。
秦政想与他说,可心中所想一经出口,却变了话语。
委屈与不甘交杂,名为爱意的情绪汹涌而出。
强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声音的异样再是忍不住。
秦政回抱住了他。
“你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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