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这声音时,秦政蓦然转首,就见赵姬在不远处,由宫女扶了,小心唤着他。
她身上穿的不是太后华服,而是一身素衣,好像略去了现在的身份,她还是当年只对他好的母亲。
“政儿。”赵姬向他奔走过来。
现在知道唤他了,秦政心中冷笑。
他不打算与她重归旧好,但也不打算彻底弃她不顾。
她这副样子奔走过来,秦政下意识便往前走了几步。
场上局势已定,熊颠剿灭了残党,亲卫不像先前那样警惕,秦政这几步走的也快,亲卫没有尽然跟上。
就在这刹那间,藏在角落的弩手扣动机关,弩箭离弦而出,射中了挡在秦政身旁撑伞的亲卫。
雨水失了阻挡,转瞬就浇了他满身。
待这个缺口打开,紧接着,一支羽箭从同一处射了出来,直冲秦政而来。
两箭几乎是同时发出,事出突然,场上谁都未有反应过来。
身旁亲卫倒下之时,秦政就觉出了不妙。
余光中又有箭来,秦政侧身想躲,可就算他反应已是极快,却也来不及完全躲过。
千钧一发之际,秦政只听得一声大喊。
“王兄当心!”
方才一直沉默的成蟜忽然扑身,挡在他面前。
血肉绽开,一道血痕溅起,落了几滴在秦政脸上,又转瞬被雨水冲刷干净。
场上愣住的众人在此刻反应过来,赶忙重新将秦政围了个严实。
熊启几乎傻在了原地,不仅仅是这暗箭,更是此行一直提防的成蟜这反常之举。
熊颠哪想还有没有暴露位置的弩手,朝那个方向过去,本欲活捉,可到时,地上躺着的赫然是一具尸体。
此人自尽了。
先前这个位置未有弩箭发出,想来是对方藏着的最后底牌,底牌打出,也就没有必要留了。
短暂的混乱过后,处于场中的秦政垂眸看了成蟜。
那箭正中他右臂,血从他身上渗出,掺杂着雨水,一滴滴往下掉。
几乎是下意识地,秦政将他从身上甩开。
成蟜往后踉跄着退去,还是熊启上前扶了他一把,这才站稳了脚跟,可还是支撑不住,半跪在了地上。
“你……”秦政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他的伤,默了片刻,道:“传医师来。”
赵姬的出现,暗箭的刺出,再加上成蟜忽而以身护他,他现在有些乱。
兀地,他想起了叛逃的嫪毐,又吩咐熊启道:“去捉拿那阉人。”
熊启领了命去,走前,见秦政失了魂的模样,不免担忧:“王上……”
秦政没有理会他。
熊启不再作声,与熊颠嘱咐了几句,便领军去了。
夜间又起了风,秦政衣袍被浇了个透,经由风吹,浑身都发冷。
有人想再度为他撑伞,却被他拒绝。
方才还一丝不乱的衣装,经了这一番雨水,怎么也理不好了。
比起雨水和凉风带来的冷,让他真正觉得冷得彻骨的,却是那边的赵姬。
她像是被此箭吓到,愣在了原地,半响,才动了脚步,往他这边来。
可秦政却不动了。
他不想再奔向她了。
自方才起,赵姬就站在雨中,长发披散,此刻额前的发糊在脸上,丝毫没有太后的贵仪。
那箭朝着秦政来的时候,赵姬心都揪紧了。
不管她先前是怎样想的,可秦政站在她面前时,她还是后悔了。
此刻,看着秦政低垂的眸,她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姬一步步走过来,待近了,她想来抚秦政的脸。
秦政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偏头躲开了她的手。
顿时,赵姬慌了神。
放在从前,秦政从不会躲她的。
雨水顺着她的发,不知掺杂着什么,流过她好看的鼻唇,大滴大滴往下落。
那边医师看了成蟜的伤口,过来与秦政道:“王上,这箭淬了毒,此毒毒发迅速,怕是来不及医治。”
听到淬毒,秦政瞳孔一缩,看向那边的成蟜,只见他臂上青黑一片,若是再往上走,扩去其他地方,就是彻底来不及了。
要保住命,这只手留不住。
此箭若是中在他身上,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那张与他有五分像的脸上苍白一片,此时颇有些无助,就这样眼巴巴看着他,神色可怜。
即使这样,秦政也没有对他多一丝怜悯。
为他挡了箭又怎样,今日之事定有成蟜的参与,或许连这箭都是他的安排。
“保住性命即可。”秦政只留了一句话。
而后收回视线,转而看面前的赵姬。
“母后。”秦政唤她。
他的声音很轻,混入稀里哗啦的雨中,几乎听不清。
可他的言语,字字透着失望至极,字字在赵姬耳中震耳欲聋:“你真是好狠毒的心。”
这只箭伴随着她的出现而出现,要说她全然置身事外,秦政不信。
这可是一支毒箭。
若是成蟜没有为他挡,受伤的就是他,中毒的是他,要承受断手之痛的,就是他。
他知道赵姬不再在意他,但也没想到,她有一天,会想着害他。
秦政长到现在,真正在意的唯有二人,赵姬和崇苏。
都是那日风雪中陪他离赵归秦,陪他从一片废墟走到辉煌宫殿的人。
一个生他养他,一个从幼年伴他至今。
崇苏帮他很多,陪他整十年,给了他很多很多爱,就算如此,秦政尚且对他有疑。
赵姬没有什么能力,赵姬自十三岁后,没有给他很多爱。
可秦政到这毒箭射来的前一刻,都还信她。
信任她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是母亲啊。
秦政心口抽着疼。
赵姬拼命摇着头,赶忙道:“政儿,母后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会有那箭的。”
秦政不想信她,自嘲一般扯了嘴角,连冷笑都显得不自然。
他抬手,指了那边的成蟜,道:“看到了吗?”
成蟜由人扶着,半靠半躺在雨地,他的伤不宜再乱动,只得暂且留在原地。
有人替他挡了雨,时间紧迫,医师只来得及做了简单的准备,就要替他截去右臂。
那明晃晃的刀刺入血肉,闷在牙口中的疼痛溢出,成蟜口中咬着的布巾都渗出血来。
赵姬不敢看,秦政却令人强迫她看。
凄惨的哀叫混杂在雨中,不变的水滴容纳了从断口涌出的血,不变的雨声见证这个声音高起,而又复归沉寂。
手断下来的那一刻,成蟜彻底昏死了过去。
“快将长安君抬去殿中!”
那边人手忙脚乱,秦政这边却如同静止了一般。
“看到了吗?”那片血水还未被冲散,秦政忽而又问了她一遍。
赵姬尽是惊恐之色,不住点头。
“若是他没有为寡人挡箭,”秦政低头看她的眼睛:“躺在那的人,就是寡人。”
“母后。”秦政又唤她。
秦政看她眼眶通红,不知为何,他心里难受得厉害,却一点都不想哭,纵然有千般委屈,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你好狠毒的心啊。”他重复道。
“不是的。”赵姬徒劳地否定着,想去牵他:“母后方才被人放出来,有人让母后过到这边来,看见政儿,母后就唤了,母后不想害政儿。”
“不,”秦政甩开她抓住他袖子的手,道:“你知道的。”
秦政以为她被挟持,但她却完好无损地出来了。
还出来的这样巧合。
但凡晚一点,嫪毐就撤不走,但凡晚一点,熊颠的人就会找出那藏在暗处的弩手。
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来了。
她不可能毫不知情。
“你明知道寡人会为你来,”秦政的思绪无比清晰,道:“也知道嫪毐的目的是什么。”
“就算是被挟持,你可有为了寡人而反抗?”秦政走近了一步,问她。
赵姬没有答话,只是被他逼退了一步。
“哈。”秦政笑了一声:“你没有。”
“有人让你到这边来,就算你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可你看到嫪毐了吧?”秦政步步紧逼:“你也看到了,寡人占了上风,也就知道,你过来这里的意义何在。”
“你知道你来,是要拖住寡人。而要这么做,仅凭一句呼唤,是不够的。”
赵姬被他说得深埋了头,心理被剖析,她答不出哪怕一句话来。
“母后说不是的,”秦政叫她:“可你怎么不敢看寡人?”
赵姬还是默然,秦政猛然捉了她的下颚,逼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秦政再也冷静不下去,连带着声音发着抖:“你猜到了暗处有人。”
“对吗?”
他本不想说这样多的,她的选择已经做出,他本知道多说无益,可他还是想要一个答案:“你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唤了寡人。”
“对吗?”
“你想要什么?”秦政手下失了分寸,在她脸上捏出了红,喊道:“你在赌什么!”
“寡人若是死在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下颚像是要被他捏碎,赵姬痛得眼泪横流,拼命挣开了他的手,可下一刻,秦政把住了她的肩,赵姬怕他,往后退了一步。
没想到的是,秦政没再下重手,而是半靠了过来,慢慢俯身在她的肩上。
方才激动的情绪被他压下去,秦政像是受了伤的小兽,在母兽身上寻求慰藉。
可小兽锋利的爪,却放到了母兽脆弱的脖颈上,只听他喃喃道:“娘,回答政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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