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体机的屏幕立刻反馈了晏苏两人第一张效果不太好的证件照。
苏绛河盯着下面，眼神是浸润在回忆中的感伤；晏沉则关切地看向她，压根没看镜头。
“抱歉，是我走神了。”苏绛河声音艰涩地道歉，在晏沉身上幻视了陆其，对哪一方来说都是不尊重，她把手伸向屏幕上“删除”的选项，却被旁边伸出的手阻拦了一下。
晏沉手快地点击了“打印”按键，“你先整理一下情绪，一会儿再拍一张。”
两人挨得近，晏沉偏过脑袋说话时，喷出的温热鼻息不可避免地掠过她裸露在外的细长脖颈，苏绛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像是排斥他的接近。
晏沉神色晦暗地转过头，取下那张打印好的、“失败”的证件照，随后设置好拍摄模式。
苏绛河闭上眼睛，将脑内闯入的有关陆其的记忆一点点驱逐出去。
不告而别、至今都没有音讯的人，不值得她再想。
“抱歉，耽误您时间了，我准备好了。”苏绛河睁开双眼，脸上浮现起一个标准的微笑，看向镜头。
“不需要跟我这么生疏的……”
他真心不喜欢她界限分明的态度，刻意放低的姿态，苏绛河跟朋友说话一定不是这个声线。
晏沉在内心叹了口气，探身过去点击了开始拍摄的按键。
第二张照片像样了很多，许多新婚夫妻拍照的时候想必都有紧张局促引发的僵硬感。
从一体机里钻出来，苏绛河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明明才过去五分钟，她却感觉自己好像在里面呆了很久。
晏沉看了她一眼，便拿起自己的大衣和围巾率先走向窗口。
苏绛河慢吞吞地穿上大衣，自从听到办事人员的闲聊之后，她并不想这么走过去。
真不知道陆其以前是怎么做到坦然面对那些闲言碎语的。
才说不能再想这个人，没过两分钟又……
“绛河，你快过来，这里还有一些信息需要你确认一下。”似乎是为了显示两人的“亲密”，晏沉特地用她名字的最后两个字称呼，这个称呼却让苏绛河的心沉了下去。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期待他叫出另一个好友和至亲之人更喜欢叫的小名？
不，别想了。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苏绛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快步走向窗口。
晏沉拉出身旁的座椅，信息核对的表格推到苏绛河面前，他则站着核对信息，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其他窗口工作人员八卦的视线。
苏绛河快速扫了一遍自己面前的表格，在晏沉还没来得及确认完的时候，飞速瞥了一眼他那张表格的上半部分，在他把表格递回去之前锁定到了自己想知道的那部分信息。
——曾用名：无。
明知不可能，还妄图抓住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好了，现在遭报应了吧。苏绛河毫不留情地嘲笑自己，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工作人员在问什么，自己回答的又是什么，她对这些的感知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低下头，双手用力地交握在一起。
自从陆其不告而别已经过去十一年，他还是时不时出现在她的记忆里，就像一块愈合已久的伤疤，偶尔还会瘙痒。
“好了，这是结婚证和两位的身份材料原件。请您为我的服务打分，祝您生活愉快。”
工作人员将红本本和两叠材料推向自己这边，伸手对窗口旁的打分机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绛河把东西一股脑塞进包里，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砖上拖出尖锐的摩擦声，她微笑了一下，摁下了“非常不满意”的按钮，随后大步离开。
“感谢您的评价。”评分机中传出设置好的语音，此刻听来却颇具讽刺意味。
晏沉似乎觉得她的举动出乎意料，愣了一瞬，继而盯着她的背影露出了笑容。
室内太暖和，刚走出登记大厅，西北风那么一吹，苏绛河赶紧拉上拉链，打了个寒战。
跟在苏绛河身后的晏沉，目光落在被细软发丝遮掩住大半的脖颈上，很快他便移开了视线。
高一和快步走上前，脸上带着令人放松的笑容，“老板，苏小姐，都办妥了？”
苏绛河点了点头，而站在她侧后方的晏沉则默默把红本举到胸口的位置，又幽幽地收起来。
高特助的微笑僵在脸上，苏绛河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咳咳，没事。”高一和急着说话反倒被口水呛到，咳嗽起来。
“我有些事要拜托高特助。晏总，啊不，晏先生说他赶时间，那我先走了，我们一会儿线上联系。”
领完证，苏绛河却觉得尴尬起来，站在她身后的晏沉离自己实在是太近了，纸莎草还有辛香料气味的混合将自己包裹、侵染。
她不动声色地往侧面挪了两步，像是为了不挡住过道那样，可站的位置已经很靠边了，迈出第二步就一脚踩在了绿化带边高起的路牙上，身形一歪，眼看着就要倒向灌木丛，晏沉一把搂住她的腰。
苏绛河本就受惊加快的心跳再次蹦上更高的速度，晏沉揽着她的腰，等到她终于站稳才松开。
高一和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回收获了老板的一记白眼。
生怕甲方爸爸误以为这是什么身体接触的小心机，苏绛河僵硬地微笑着道谢，这一次看准身后的路连退三步。
果然，晏沉的脸色变得不那么自然了。
真想连夜逃离容城。苏绛河努力平复着心跳，暗骂自己矫情，可她属实不能接受刚认识的异性同自己有太亲密的身体接触，哪怕法律上两人已经成为家人了也不行。
“高特助，我会跟你再联系的，那我先离开了。”苏绛河一心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场所，今天到这里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让她感到恍惚得脱离现实，她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处于非常态。
“我送你回去。”晏沉的声音低沉又安定，仿佛带着一丝希冀。
“您不是赶时间吗？”
苏绛河所用的敬语还有语气里轻易改不掉的小心翼翼，都让晏沉心烦意乱。
“你不是说有人跟踪骚扰你吗？你答应跟我结婚不就是为了借晏家的庇护吗？坐我的车回去难道不能达成你的部分期望吗？”
骤然被戳穿心中想法，苏绛河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她应该坚持己见自行离开，可昨天奇迹般消失的危险预感，让她不敢轻易放松神经。
形势比人强，此番回容城，那种被强压着低头的痛苦再次蔓延开来。
高一和看着向来沉稳，此刻却像在闹别扭的老板，又看了一眼抿着嘴唇、我见犹怜的苏小姐，想着：这个家没我不行。
刚打算说点什么缓和气氛，苏小姐便戴上了微笑的假面，说道：“那就麻烦了。”
很好，老板的表情更臭了。高一和无奈地想。
苏绛河和晏沉一左一右地坐进黑色轿车，虽说并不是霸总文男主标配的迈巴赫，后座同样宽敞，可两人各自占据边角，中间像隔着一条银河。
气氛凝结成冰，高一和默默地放下了前后座的隔断，如果可以，他半点都不想踏入两人的微妙氛围。
明明刚认识不久，领个证的时间两人就迅速跳过相识、热恋，一脚迈入冷战为主的磨合期。
高特助看不懂，而且大受震撼。
把大包放在脚边的苏绛河，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摆出什么动作，只能把手规矩地叠放在膝盖上，脑袋偏向车窗外，看人行道上步履匆匆的行人。
一只抱枕轻轻落到她的腿上，苏绛河低头一看，居然是自己之前在社交网络上自来水带货的天文馆周边，深蓝色的磨毛面上用金线绣着北斗七星。
苏绛河稍稍愣了一下，继而抱紧了靠枕。
她的情绪不是弹簧，经不起这一下伸展，一下挤压。
如果她和晏沉的身份差距没这么大就好了，自己或许就能明确地划清界限，直到能完全把陆其这个人丢掉。
否则晏沉对自己释放的善意，都只会让她联想到那道瘙痒的伤疤。
苏绛河偷偷瞥了晏沉一眼，他正拿着平板和触控笔批阅着什么，不算强力的阳光透过茶色的贴膜将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光。
上初中之后陆其身上也有这种沉稳得不像同龄人的气质……
不过，整体来看，两人还是不相似的。苏绛河纠正着自己不断偏向陆其的思想。
轿车的后座很软很舒适，空调温度正好，靠枕上也散发着让苏绛河安心的柔顺剂气味，这一切让这两天天加起来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的她意识迷糊起来……
晏沉的余光瞥见苏绛河像是小鸡啄米般地一下下点头，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
为了兼顾路况的高一和偷偷升起隔板，透过后视镜，刚巧看到老板叠好自己的围巾，小心翼翼地塞到苏小姐侧歪的脖子下。
高一和赶紧把视线撤回来：厌恶自己的东西被陌生异性碰的老板，被夺舍了吧！
晏沉压根没有注意到前后隔板的升起，他放下手中的平板，一瞬不瞬地望着打盹地苏绛河，她抱着深蓝色的抱枕，乖巧地歪着脑袋，眼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仅一个手掌就能为她遮挡住脸上的阳光，她的鼻息温热喷洒在他的掌心，痒痒的。他微微曲起手指，虚画她的轮廓。
也许是睡着的姿势不舒服，苏绛河很快就惊醒了，在她睁开眼睛的前一秒，晏沉迅速收回右手。
被颠覆认知的高一和也收回视线，他开始重新考虑起老板所说的，他和苏小姐之前不认识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苏绛河睁开双眼，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晏沉的车上睡着了，鼻尖萦绕着晏沉身上的气味，她坐直身体，围巾从她的肩颈间落下，她捡起来捏在手里，余温还留在上面。幸好除了温度之外再没有奇怪的东西留在上面了。
她拂平褶皱递还给晏沉，他没接，语调淡淡地说：“内外温差大，一会儿会冷，你放身边用吧。”
苏绛河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围巾这个举动确实欠考虑了。晏沉这个阶层的人对自己的物品大概都有洁癖，围巾都垫自己脸上了，她肯定得洗了再还人家啊！
这也不能怪她，她做了两年格子间社畜就全职摄影了，对待甲方或是上司的那一套人情世故连入门都没学好。
“哦，谢谢。”苏绛河把叠好的围巾平放在膝盖上。
“刚刚你跟高一和说，有事要拜托他，是什么事？”晏沉的平板锁屏音效没关，“咔嚓”一声落在两人之间。
“不能麻烦他吗？抱……”毕竟高特助自己说，如果有什么需求可以直接跟他说，苏绛河自然地把这句客套当了真。
趁她还没来得及把“歉”字说出口，晏沉就打断了她，“有什么事不能直接摆脱我吗？”
苏绛河的心忽然跳得很快，“你是陆其吗”这个问题再一次被顶到唇边，她微微瞪大眼睛显得十分吃惊。
晏沉回避了她的视线，解释道：“高一和作为特助会比较忙，你不如告诉我，我可以派给更加空闲一些的助理。婚约的事，我让高一和负责联络是为了表达出某种重视，并不代表他会帮忙处理我家人的事，希望你能理解。”
原来让特助联络，而不是本人来谈婚约的事，是某种重视。
啊，原来如此。没有界限感的人是我。
苏绛河这一下总算有了契约婚姻和高嫁的实感。
晏沉没能注意到苏绛河瞬间的僵硬，他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到V信二维码的界面，伸到苏绛河面前，她愣愣地拿出手机扫了码，好友申请秒通过，她点开晏沉的头像，那是用手机拍的一颗星星，她猜那应该是北极星。
北极星的视星等只有2等，并不算亮。
她无意分析晏沉的头像，谨慎地将备注设置成“晏总”，这个备注大概足够提醒自己，要谨慎对待这位甲方。
“所以，你想拜托高一和的事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一件很小的事罢了，我这边自己处理吧。”苏绛河收起手机，眼神闪躲地朝向晏沉的方向笑了一下，她不想看到那双跟陆其很像的眼睛，不想听到那双眼睛的主人说出令自己情绪波动的话。
“绛河，到底是什么事？私下里我希望这段婚姻的契约感不要这么重，你可以拜托我。”
不是这个称呼，是星星，苏星星。
苏绛河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的自己会如此脆弱，就像一碰就碎的薄冰。
“也没什么，就是我不在家的时候想让人帮我看一下家，毕竟因为苏兴，不，我父亲的事，身边好像不怎么太平。”
“好的，那你把钥匙给我，方便吗？”
晏沉的声线就算再低沉温柔，苏绛河退开的距离也不会轻易弥合，她努力装出大方得体的模样，“我换成密码指纹锁了，我这就把密码和地址发过来。”
车辆在桐花路某一段的弄堂前停下，苏绛河将围巾圈进包里，露出一个微笑，冲晏沉点点头，“再见。”
晏沉同样回了一个微笑。
苏绛河没走两步，便回过头去，车还没开走，自己坐过那一侧的车窗开着，晏沉与她的目光交汇，一触即离。
这让她再次恍惚起来，曾经也有这么一个男孩，在她搬离此处时，站在单元楼楼下目送她离开；又或是把她送到高层公寓的小区门口，她走进单元了，他仍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航空器脱离地心引力需要的速度是11.2千米每秒，我摆脱写满你的回忆需要的逃逸速度是多少呢，陆其？
苏绛河的身影消失后三分钟，晏沉才升起车窗。
高一和看了眼老板的脸色，觉得自己此刻还是不开口为好。
晏沉低头解锁手机，界面还停留在刚加好友的对话框界面，他点开苏绛河的头像，那是以北极星为中心的星轨图。
【是否将“苏银河（商务请联络邮件）”备注为“苏星星”？】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断章就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