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被涑瑠惦记的药巫——许靖思本人正独自待在药巫堂分派给她的诊室内，闭着眼，缓慢地把玩着另一团杂色黏土，用指尖感受黏土的触感。

就像涑瑠那样。

恶夜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时就看见了这一幕。

恶夜：“你在干嘛？”

许靖思缓缓睁眼：“感受一下失去视觉的世界。”

恶夜：“你要瞎了？”

许靖思：“没有。”

恶夜：“你有病吧？”

许靖思对这十分冒犯的话语无动于衷，依旧慢悠悠地将黏土收好，看向恶夜：“你不是来看病的吗？”

“是啊，”恶夜大马金刀地坐到她面前，伸出粗壮的胳膊说：“你看吧。”

他并不怎么掩饰情绪，所以光看神情都能知道，他其实对这次治疗并不抱什么期望，大概是过去已经找过太多的名医，但结果都不如人意。

许靖思以摸脉的形式触碰到了他的身体，开始感知他体内的力量流动。

哪知恶夜虽然神智有损，对可能存在的威胁却是出乎意料地敏锐，当即就条件反射地抽回了手。

许靖思平静地对他说：“你放松，我想给你治病，就要先给你看病情，我不会攻击你。”

恶夜还是有点犹豫。

许靖思：“不是圣巫和教主让你来的吗？你不相信她们的判断？”

恶夜便慢吞吞地再次伸手。

许靖思也再度将感知探入。

恶夜的身体里确实存在许多医治痕迹，一些零散的不敢说，最为明显的，持续时间应当也是最长的药物调理痕迹应当是出于药巫首希青之手——旁观过几日之后，许靖思也算是看出了希青的一些个人风格。

而药物调理的成效也是显而易见的，宿梦曾说恶夜被下过一种极烈极难缠的剧毒，但现在他的体内已经几乎不存在余毒了，脏腑经脉的破损之处也被施加了恰当的治疗修复措施。

但问题在于，那些破损后修复的部分就如同破衣服上的补丁，哪怕补得再怎么整齐，它也依然是个补丁，它是与这件衣服本身有些格格不入的薄弱之处，只要脆弱的线一断，那个破洞就会再次现出。

而真正成功的治疗，应当是要让补丁最终和原本的身体组织彻底融为一体。

不过恶夜身上的这个结果并不是希青的能力有问题，而是恶夜从前损耗过多积重难返，就比如说那养父亲手下的剧毒，哪怕希青给他清除得再干净，中毒期间对身体造成的损害也不会因此消去。

还有就是，恶夜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地只管打打杀杀，复杂的思虑根本用不着他，但是许靖思能感觉到，他的心中其实仍存有沉重的焦虑不安。

这种焦虑不安跟许靖思在万流身上感觉到的有相似之处，但不同的是，万流自己对此心知肚明，她会有意去调节，且万流的身心都比恶夜更加坚韧。

可恶夜，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不光是因为他不会思考，更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许靖思想了想，说：“你应该经常抱着武器睡觉，随时准备对付可能出现的敌人吧？”

恶夜：“当然了，是一直都是。”

许靖思：“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都是吗？”

恶夜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她：“不然等着被人砍吗？”

许靖思语调依然平缓：“但现在你已经长大了，变得很强了，哪怕站着不动，能砍得动你的人也很少。”

恶夜撇撇嘴：“万流就可以。”

——他顺口就把教主的名字直接说了出来，倒是并没有什么不满或不敬的意味，只不过是习惯。

许靖思：“但她和你说站在同一边的，她不会砍你，相反她还会保护你，还有宿梦也会保护你，这么大的一个地母神教这么多的人，也都会保护你。”

恶夜：“宿梦会，其他人没什么用，还要我保护他们。”

许靖思：“那如果宿梦就守在你旁边的话，你会放松睡觉吗？”

恶夜沉默了一下：“怎么叫放松睡觉？”

许靖思：“就是，有人从你房间外面路过，只要他不刻意发出声音，你就不会被吵醒那种。”

“我不会那样睡，”恶夜困惑道：“你为什么要管我会不会被吵醒？我不是来看这个的。”

病人不上道，许靖思也没有任何不耐烦，她说：“那我们换一个说法……”

她停顿，似乎是小小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不，你还是先说说你以前是怎样修炼的吧？”

恶夜：“啊？这跟治病有关系吗？”

“有关系的，”许靖思说：“听说你在22岁就上了七阶，26岁就已经上了八阶，你应该知道吧，这放在整个大陆上都是非常罕见。”

“是吗？”恶夜不经意间微皱起眉：“父亲只会嫌我太慢。”

许靖思：“但是你父亲修到七阶的时候已经25了，比你还多用了三年。”

恶夜：“但是我用了他很多药。”

许靖思：“是他太心急了，境界是需要巩固的，就像垒砖头一样，下面没搭稳，上面搭得越高就越容易塌。”

恶夜嘟囔道：“对，希青也说过，说那些药……什么来着……”

许靖思：“所以我才想让你说说你修炼的过程，你现在的情况，很有可能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隐患造成的。”

“好吧，既然是宿梦和万流叫我来的……”恶夜说：“但不要问我药的事情，我不懂。”

许靖思：“好，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其实，当恶夜平日里偶尔回想过往的时候，总有一种朦胧而混乱的感觉，就好像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令他看不明晰又心生抗拒。

但既然现在许靖思说那些过去对他的情况有帮助，那么就当是为了宿梦……恶夜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了一番，开始缓慢地开口：

“我好像是四岁的时候开始修炼的……有个给父亲训练杀手的谁……”

曾经有一名给前教主危丹训练杀手和近卫的战士，他是恶夜被人从假母亲盛素那里带走之后的第一个老师。

恶夜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杀人，他拿着刀对着一个被绑起来的人，磕磕跘跘地花了好久才成功割断了那个人的喉咙。

期间那个人的咒骂、惨叫、求饶以及苟延残喘的呻-吟抽搐将还是小孩的他吓得快要晕厥过去。

在那之后，就是每天每天重复的修炼、吃药、杀人，或许一开始的时候还会感到恐惧和痛苦，但时间一长便会麻木。

应该说，麻木也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

反正无论如何，他只要作为父亲的儿子，听从老师的安排去操练去使用自己的身体就可以了。

有很多事只要放弃思考，就会变得可以忍受。

而那第一位老师给他上的最后一堂课就是——

恶夜：“父亲说，我和他只能活一个。”

就像他杀的第一个人一样，那位老师也挣扎了很久，直到浑身是伤遍地是血才痛苦地死去。

只不过前者是因为他太小没有力气，后者则是因为老师也很强，也不甘心引颈就戮。

不，放在危丹眼中，这两者都是一样的，都是因为恶夜太弱了，哪怕那时候他还只有九岁。

听到这里，许靖思问：“你觉得，那位老师让你得到了什么呢？”

恶夜思考了一下，才说：“力量……境界……成为父亲真正的孩子……”

许靖思：“是危丹这样对你说的吗？”

许靖思直呼了前教主，也就是恶夜养父的名字，不出意外地恶夜并不在意，他只是又想了想，说：“好像是……”

“不用想这么多，”许靖思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只需要记得，他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

她试探着伸出手，确认恶夜没有抵触后，指尖轻轻按在对方的胸口上：“感觉到了吗？你的心在跳，你的血液正从你的心脏里，一下一下地……”

恶夜跟随着她的指引，不知不觉地将注意力放到了自己的胸膛之上，以他的感官，自然能够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血液正不断地带着体温注入心脏。

许靖思再度强调：“他给了你，恶夜，活下去的机会。”

恶夜愣了一下，才呆呆地应道：“哦……”

许靖思点头：“接着呢？”

恶夜：“接着……接着是护法……那时候的护法清猗来带我……”

护法是要干活的，没有那么多时间教人。

而且那时候的恶夜也算是该学的东西基本都入了门，跟着清猗的时间里，他大部分时间就是当一把刀，指哪打哪，指谁杀谁。

至于剩下的那小部分时间……清猗对他其实也有些苛刻。

比如说战斗后沾了异味必须在回去之前处理干净，比如说面见父亲和其他上位者时要低头，身体不能摇晃，连眼珠子都不能有丝毫转动，又比如说话时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多余的的情绪……

他一旦犯了，就会遭到严酷的惩罚，可是有很多东西清猗根本不会对他解释，譬如说什么叫做“多余的情绪”呢？他根本不懂。

幸好那时候宿梦也有在偷偷地耐心地教导他，否则他觉得他可能要被清猗打死。

而他的父亲呢？他的父亲只会说打得好。

也许是因为与清猗相处的经历距离现在相对没那么遥远，又或许是因为十几岁的恶夜不知不觉间就比九岁之前的他懂得多些，想得多些，也记得多些，恶夜述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透露出了些许怨意。

许靖思问他：“那你觉得，清猗让你得到了什么？”

恶夜想了一会儿：“杀人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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