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一山大婚之后,再入朝堂。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对决的第一战,会发生在朝堂上。
然而没有,平静的朝堂连一丁点儿水花都没浪起来,唯有几位大臣上了几道无关紧要的折子,不痛不痒。
下朝之后,大臣们三三两两走出皇宫东门,看队形就能分辨他们各自的排位跟战队。
此刻他们议论的焦点只有一个。
上朝时,皇上跟钟一山有没有对视过……
御书房。
钟一山下朝之后便被丁福‘请’来这里,周皇已然端坐其内。
待钟一山走进去,丁福自外面带紧殿门。
里面,只有周皇跟钟一山两个人。
气氛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充满火药味儿。
一身龙袍的朱元珩,正端着丁福刚刚沏好的茶,细品。
钟一山于龙案前拱手,“臣,拜见皇上。”
事到如今,他们之间再无亲情可言,唯一的关系,即君臣。
还是君先不君,臣不必臣的关系。
周皇不语,钟一山亦未长时间保持拱手的动作。
温去病说的不错,既然已经做好分庭抗礼的准备,那便无须卑躬屈膝。
敞开门,讲的是君臣。
关起门,讲的是条件。
见钟一山身姿傲然站在那里,周皇缓手搁下茶杯,龙目微抬,“你终究,还是没有交出兵权。”
“皇上终究,逃不过帝王无情的悲剧。”
钟一山淡漠看向那个穆挽风曾经敬重敬仰的帝王,曾经有多敬重,现在就有多失望。
面对钟一山的嘲讽,周皇淡然一笑,“推己及人,你会比朕做的更无情。”
“若有机会,我倒愿意一试。”钟一山也不客气,他本就不是来跟周皇客气的。
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周皇龙颜微沉,“你果真想造反?”
“造反的人已经被皇上特赦了。”钟一山指的是顾清川。
周皇长声叹息,“一山,你应当知道,朕不会害你。”
“那是皇上还没找到机会。”
钟一山冷笑嘲讽,他看透了眼前这位帝王,“倘若金銮殿上我真嫁给舒无虞,皇上害我时又该说什么?说穆挽风的下场难道只是别人的错?说她拥兵自重不懂得放手?还是说她不识时务,皇权威严不容侵犯!”
周皇皱眉,“钟一山,这话重了。”
“重的还没说。”
钟一山并没有上前一步,他不必咄咄逼人,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曾经的血泪,“敢问皇上,皇权威严为何不容侵犯?朱裴麒心胸狭窄,诛杀忠臣,五十五户寒门士族,百余军中将士,这些话我说的嘴皮子都磨出茧子,你们听的都已经不厌其烦,可是身为帝王,皇上真的有把这句话听进去?皇上当真在乎他们的死?”
“朕在乎。”朱元珩从不否认自己是位明君。
“亡灵在天,皇上说话可要三思。”
钟一山挺直如松柏,威严站在朱元珩面前,那般气势,那般睥睨天下的神情,落在朱元珩眼中,生出忌惮。
“钟一山。”
“皇权威严,舒无虞的威严,便是于皇祖母延禧殿外踢门板?皇上可问过他,脚有没有疼?”
钟一山终是上前一步,眉目凛然,“君,是臣之君,臣枉死而君无动于衷,那臣,要君何用!”
啪……
朱元珩怒拍龙案,盛怒而起,“钟一山,你终于在朕面前说出心里话了?”
“我终于被皇上逼迫到这种境地,您可满意?”
钟一山傲然直视眼前这位代表绝对权势的帝王,“如果在皇上眼里,五十五户寒门士族,百余军中将士的命都不及一个皇上刚刚找到的小皇子,如果臣之忠诚亦不及皇上藏在心里的私欲,那皇上告诉臣,钟一山该如何?”
钟一山抬起手,遥遥指向朱元珩胸口,“臣何罪,能让皇上如此不择手段逼臣卸掉兵权?”
朱元珩额头青筋暴起,他从未发现自己的外甥说话可以这样肆无忌惮。
钟一山不是肆无忌惮,他要先声夺人,他要将自己的委屈跟无可奈何,全都说出来。
之后,再谈条件。
他要让朱元珩知道,纵然臣反,也是君不仁!
御书房里骤然沉寂无声,一直守在外面的丁福有好几次都想冲进去,最终没有。
龙案后面,朱元珩缓身落座,“一山,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曾,铭记于心。”钟一山敛眸应声。
“呵。”
朱元珩长吁口气,算是将刚刚的火气硬咽下去,“朕想知道,你意欲何为?”
“这也是臣很想知道的事。”钟一山总不会先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
周皇到底还是帝王,他不必在‘先后’这种事情上太过计较,他缓缓靠在龙椅上,龙目渐渐温和,“一山,朕可不可以与你达成一个共识,这大周的江山,来之不易。”
“臣经历过,知它不易。”钟一山并没有反驳。
朱元珩终是不能像看待一个孩子那般,看待眼前的钟一山,哪怕是玉树少年,钟一山也已经站到朝中许多重臣之上,足够与他谈条件。
“既是来之不易,任何动摇大周根基之人,都是千古罪人,朕不想做这个千古罪人。”周皇肃然看向钟一山。
钟一山却是不语,他在等周皇接着往下说。
“纵然朕与你在某些事上有分歧,却非不可调和,朕不想因一时之怒做出让朕后悔之事,是以对于那些分歧,我们可否坐下来,认清它,解决它。”
“皇上以为臣与皇上的分歧,在哪里?”钟一山没有反驳,纵然他对周皇不满,可对大周的感情不容置疑。
青山处处埋忠骨,如今这太平盛世是多少将士浴血奋战的换来的,他怎敢轻易动摇。
“太子之位,顾清川。”
朱元珩直面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一山,说出你的条件。”
“臣对昭阳王并无恶意,皇上立其为储君亦天经地义,前提,他的身份必要令臣信服。”钟一山字字珠玑,淡漠开口。
周皇皱眉,“滴血认亲还不足以令你信服?”
“皇上又何必自欺欺人,滴血认得了亲么!”钟一山显然也对这种方式十分不屑。
“那你要如何信服?”
“臣要亲自查,只要臣能查出舒无虞不是当年小皇子,皇上纵然不追究他欺君之罪,亦当废其昭阳王爵位。”有些事,早在喜床上时钟一山便想的清楚且彻底。
嗯,他在床上基本不用自己动……
周皇皱眉,片刻后颌首,“好,只要你能证明昭阳王是假,朕愿下罪已诏,可若他当真是朕的皇子,你又当如何?”
“查清小皇子之身份,难道不是一山在替皇上办事?”钟一山勾唇,微微挑眉。
周皇深吁口气,“顾清川已无封地,你又在朕面前那般羞辱他,还不够?”
“怎么能够。”钟一山神色瞬间转凉,“他必须要死。”
面对钟一山眼中决绝,周皇面色亦冷下来。
御书房的气氛时起时落,守在外面的丁福,那心脏也跟着上上下下的不消停。
大周的根基,全都掌握在里面那两位身上了。
纵然是个太监,半生不曾离开皇城,丁福仍盼国泰民安,他自小受过战乱的苦,知道那是怎样一副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终于,在气氛降至冰点时,钟一山再度开口,“皇上若有意偏袒顾清川,臣不服,若皇上真想保下顾清川的命,至少要让臣觉得不那么委屈。”
周皇龙目微沉,“你要什么?”
“大周第一神侯。”
钟一山作为镇北侯府嫡子,按道理自可顺位下来成为镇北侯,但钟一山所求,却是四侯之首,而非四侯之一。
四侯之首,可控四侯,调派四侯府兵,四侯尽归其麾下。
纵然皇权至上,但四侯亦要对第一侯,绝对忠诚。
自大周开国至今,第一侯设其位,却无人在其位过,毕竟得其位者必是皇权最忠诚的守护者。
彼时有过这样殊荣的人,唯独一字并肩王,诸葛寓。
然而可以与帝王平起平坐的诸葛寓,最后也逃不过满门抄尽,斩首示众的悲惨下场。
高处,不胜寒。
朱元珩震惊看向眼前少年,龙目深幽,“第一神侯?”
“这是臣的底线。”钟一山言辞坚定,言辞中绝无相商可能。
周皇皱眉,“若朕不同意……”
“顾清川必须死!臣,有的是办法让他死无全尸。”钟一山直面眼前这位帝王,既然走到分庭抗礼的地步,大家都不必客气。
他不怕周皇拒绝,这江山纵是百万将士尸骨堆筑,可到底还是朱家的江山。
“一山,你在为难朕。”朱元珩最初之意是想削弱钟一山兵权,现在非但没能削弱,还要在钟一山身上加持‘第一神侯’的爵位,这就是传说中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赔了夫人又折兵?
偷鸡不成蚀把米!
“当日皇上借一山之手欲铲除顾清川时,臣虽未言明,可皇上想必也能猜出来,鱼市食岛馆与臣关系密切,皇上既知此事,又何必要丁福去邀食岛馆的天一公子呢,这里臣不妨问一句,是丁福想要见臣,还是皇上想要见臣?”
周皇,大惊……
朱元珩一直都知道钟一山很厉害,可在他的认知里,所谓厉害不过是翅膀硬。
只要他能逐一断其羽翼,自然就能削弱钟一山与之抗衡的资本。
是以,昨日他命丁福接触鱼市食岛馆,希望食岛馆可以弃暗投明。
当然,在去食岛馆之前丁福去过慎刑司,朝中有谁不知,食岛馆背后在朝中的金主是逍遥王。
丁福去时逍遥王正在慎刑司里指挥几个嬷嬷打扫刑室,不管是陈旧刑椅上变黑的血迹,还是刑架铁链上的绣渍,都要擦、干、净!
是的,哪怕当日皇上盛怒将其押入慎刑司,慎刑司里也没有一个人敢真正关押这位当今皇上最宠着的弟弟。
是以,只要朱三友不出慎刑司大门,他在里面干什么都行。
朱三友也没有为难丁福,直接告诉丁福食岛馆真正说了算的人,是一个叫天一公子的人,他就是个幌子。
丁福随后离开慎刑司赶去食岛馆,见到林飞鹰。
与朱三友说法一致,林飞鹰不能作主,是以丁福便与林飞鹰约定,三日后再见那位天一公子。
现在,怕是没这个必要了。
面对钟一山再一次亮出底牌,周皇沉凝片刻,“当初若非穆挽风,你也是个人物。”
“不管是元帅,还是臣,所求从来都是一个安稳。”钟一山淡漠开口,他在等朱元珩点头。
最终,周皇答应了钟一山的要求。
只要钟一山能拿出确凿证据,证明舒无虞不是小皇子,他即下罪已诏,同时他会下诏封钟一山为大周第一神侯。
作为回报,钟一山不会挑起朝中内斗,且不能在这段时间对昭阳王跟顾清川下手,大家相安无事。
不管如何内斗,总不致叫他国钻了空子。
钟一山在御书房里足足呆了半个时辰,待他离开时,殿前顾清川正候在石阶上。
看着迎面而至的钟一山,顾清川嗤之以鼻,“本王若早知道对面的真正敌手是温去病,局势断不会如此,钟一山,你倒是找了一个好的靠山。”
钟一山未下台阶,居高临下,“那王爷为何没早知道?”
“钟一山,你别得意!”顾清川寒声低吼。
“王爷不知道,本帅却知道,王爷找的靠山,会不会太远了些……”钟一山身体微朝前倾,气势逼人。
顾清川神色骤寒,“你是何意?”
钟一山冷笑,之后绕身走下石阶,飒爽而去。
看着钟一山的背影,顾清川暗自心虚。
他知道了?
“颖川王,皇上在里面等着呢。”丁福见钟一山走远,这才上前提醒。
顾清川主动来找周皇,无非是想试探周皇对于钟一山的态度,他们于朝堂上没战起来,顾清川表示很失望。
除此之外,顾清川又有实质上的建议,一是钟一山的兵权,二是太子之位。
周皇何尝不想卸了钟一山的兵权,又何尝不想快些立舒无虞为太子,可是不行。
他与钟一山刚刚有过君子之约,真相大白之前,谁也不可有任何异动。
只是不管顾清川,还是钟一山,甚至是周皇自己都知道,这所谓的君子之约,只是在提醒彼此,别做的太过分。
谁会不异动?
只看谁高明……
幽市,天地商盟。
三天三夜没离开喜床的温去病,此刻坐在天地商盟二楼雅间,有些恋床。
不是椅子不舒服,而是椅子上没有媳妇。
冷。
“盟主,你找我?”
颜慈前日与鲁管家推杯换盏,喝到尽兴时互相交流了一下经验,偶聊到工钱的话题,鲁管家说他的工钱从主子第一次扣,前前后后涨涨罚罚算下来,叩到未来三十年,如果他能咬牙活到古稀,还能看到工钱。
鲁管家是个厚道的人,他知道毕运的工钱扣到死后一百年,颜慈扣到死后七十年,所以他没问。
反倒是颜慈很惊讶,特别不敢相信的问鲁管家,工钱还有涨的时候?
鲁管家告诉颜慈一个秘密,涨工钱这种事,你得自己争取!
颜慈回到天地商盟之后,觉得鲁管家的说法十分有道理,是以此刻看到自家盟主,颜慈时刻酝酿。
“天地商盟供应幽市各个商铺的存货,还够支撑多久?”温去病暂且克制住自己念念不忘的媳妇,肃然看向颜慈。
“回盟主,半个月。”颜慈据实回道。
温去病沉思片刻,“马上传令下去,自收到消息那一日开始,天地商盟所有海货皆‘由韩经吴’入梁国,按底价售给孙记货栈。”
颜慈以为自己听错了,“盟主,那……那幽市商铺半个月后,断货了啊!”
“天地商盟将按每月纯利两倍,无尝给他们一笔银两作为补偿,期间愿意离开幽市者,天地商盟绝不干涉。”
温去病这三天三夜没有动脑子,但在决定抢亲之前,他早把一切事都安排好。
他想的很清楚,这一次,他要与媳妇共进。
无退!
颜慈自为天地商盟大管家以来,还从来没有收到这样的指令,只赔不赚,天地商盟这是要亏多少!
“盟主,这……”
“所有天地商盟的伙计愿意留下者,预付五年工钱,不愿留下者,给他们十年工钱作为补偿,随时都可以离开。”
未及颜慈开口,温去病又道,“幽市商铺有三成并非在我天地商盟进货,这三成商铺接下来每个月纯利不足上月者,皆按上月纯利补齐,想要离开者,幽市同样不阻,且退回一年租金。”
“盟主,你这是要干什么啊!”颜慈知道自家盟主入金銮殿抢亲这件事是大事,可他没想到这件事直接导致的后果会这样严重。
“有句话你且替本盟主传下去,本盟主便是倾家荡产,也决不会叫曾经信任天地商盟的任何一个人,受半分委屈。”
温去病生于皇家,长于皇家,他太了解皇家行事之狠辣跟决绝。
周皇既知天地商盟是钟一山背后靠山,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与其等着朱元珩背后插刀,他不如先摆明态度,以倾家荡产之姿态,淡然面对即将迎来的暴风雨。
就好比一条大鱼,它知道有人会在它身上落网且逃不掉也不想逃,怎么办?
把肉分割出去收买人心,只要人心不散,天地商盟这条大鱼在哪里还不东山再起!
温去病是个抠门儿的世子。
温去病亦是个有格局的世子。
钱是好东西,但钱是人赚的!
只要攥住人心,何愁钱路无门。
哪怕颜慈也明白其中道理,可是境界还是没到,“盟主,您可得三思,若照您这样做,天地商盟支撑不了半年……”
温去病眉目淡然,薄唇微勾,“成败只在三个月内。”
“老奴不懂,既是成败未定,盟主为何要做的这样决绝?万一夫人赢了……”
温去病觉得‘夫人’二字甚是顺耳,于是破天荒与颜慈解释,“本盟主现在所做的一切,是让周皇明白,天地商盟已然做好随时撤出大周的准备,哪怕千金散尽,我天地商盟亦坚决站在钟一山背后,决不回头。”
简而言之,天地商盟这般举措,是在钟一山通往成功的道路上铺了一块砖。
温去病不敢保证这块砖,一定会让钟一山成为最后的赢家。
但他一定要为媳妇铺这一段路!
颜慈太了解自家盟主了,但凡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十次有十次不会改变主意。
“盟主,老奴有一事不明。”
温去病挑眉,“何事?”
“为什么人家娶媳妇都是锦上添花,盟主你娶媳妇却是倾家荡产?”颜慈不吐不快。
温去病没想过人家,他只想过自己,“本盟主娶的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媳妇。”
“为何老奴没看出来?”颜慈心疼,天地商盟倾注他太多心血,他这辈子无妻无子,天地商盟是他的家,他舍不得。
“因为那不是你的媳妇。”温去病回答到这里,唤了一声,“颜慈。”
“老奴在。”
“知道为什么鲁管家的工钱才扣到三十年,而你却扣到死后七十年吗?”温去病挑眉。
颜慈迅速收起悲伤,“因为盟主偶会给他涨工钱。”
“那你知道本盟主为何会给他涨?”
颜慈抬头,他很想知道答案,“为什么?”
“因为阿山时常会在本盟主面前提起鲁管家的好。”温去病瞧了眼颜慈,“爱屋及乌,阿山说谁好,本盟主就会觉得谁好,谁好,就涨谁工钱。”
颜慈大骇,鲁管家狡猾!
“颜老,我知道你舍不得天地商盟,我也舍不得,本盟主那么爱钱,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丢过钱,可为了阿山,我抛万金竟然没有觉得心痛,求你成全。”
温去病亦从来,没有这样与颜慈客气过。
颜慈扑通跪地,眼中含泪,“老奴这就照盟主的意思办!”
“去吧。”温去病挥手。
待颜慈退至门口,温去病突然说了一句话。
一句有可能是他对自己说的话。
本世子的媳妇,不会输……
皇城一时风云变,可在局外人看来,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去,日子没有不同。
至少对于重返皇城的婴狐来说,他根本没看出来现在的大周皇城,一团乱麻。
婴狐回到皇城后已是半夜,他没去找钟一山跟温去病,而是回到自己在皇城的宅子,他着急想见红娘,求证一件事。
未曾想,待他入宅时,房间里的灯竟然是亮着的,丑时三刻啊!
门启,婴狐一身风尘仆仆走进内室时,看到了红娘。
红娘还是那个红娘,一身色彩明艳的七彩罗衣,内着碧色抹胸长裙,腰枝如细柳,长发以珠串绕起,有几缕自额间直垂下来。
红娘臂间依旧套着十几个锡品琉璃臂环,腰踝亦系着栓有紫色铃铛的银链子。
亦如初见。
婴狐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婴狐。
如果不是推开木门的声音,红娘甚至没感觉到有人来。
现如今,天狼内经已达第四境的婴狐,她的白绸可是绑不住了。
欣慰中,亦有失落。
孩子大了,她老了。
“红姨你咋还没睡?”婴狐就从来不会想那么多事儿,满心欢喜坐过来,直接拿起筷子夹起桌上备好的膳食。
膳食还是热的。
“睡不着,想弄几个菜自己小酌,还没喝少主就回来了。”作为天道府的府君,红娘自然知道婴狐的行踪。
此刻红娘说话时目光落在婴狐身上,尽是宠溺。
她忽然想到了婴狐的母亲,如果他的母亲可以看到这一幕,该有多好。
“红姨……”婴狐提着瘪肚子赶了两天两夜的路,这会儿嘴里塞的满满。
红娘蹙眉,“咽下去再说话。”
婴狐急忙嚼两口,“红姨我遇到鬼了!”
红娘不解,“什么?”
“我遇到鬼了!古墓那只!”
听到‘古墓’二字,红娘脸色阴冷,“你这句话若叫主公听到,可能会打死你。”
婴狐呶呶嘴,“我又没说错,早在八百年前我就在心里给他立好牌位了……红姨我是不是很孝顺!”
红娘低头,孩子大了,打不过……
“往下说。”
婴狐夹了口水晶肉片搁进嘴里,鼓着腮帮看向红娘,“那鬼居然去了蜀西,红姨,他居然敢离开古墓?他不怕别人觊觎他圣主的位置了?他是怎么想开的!”
气氛,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沉静,冷肃。
红娘终是叹息,“少主,你心里……还是在乎的是吗?”
婴狐提着筷子的手停滞在半空,片刻后落下去又夹了一块肉,“我什么都不在乎!”
“主公的确在你娘亲失踪之后没有去找,一连五年没有离开古墓,他只是……”
“红姨。”
婴狐突然撂下竹筷,身形挺直,眼睛紧紧盯住对面的红娘,“可以,不说了吗?”
从来没有看到婴狐这般正经的神情,红娘一时心痛,“吃饭。”
婴狐复又低头,眼底那抹绝望跟悲凉一瞬间消逝,就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红姨,钟一山嫁给温去病了,我想送给他一份大礼,你说送什么好?”
红娘故意敛去眼底那抹心疼,“钟一山现在缺的东西,是底牌。”
曾几何时,红娘以为婴狐不在乎,好像自他懂事伊始,从来没有在人前提起过‘娘亲’这两个字,每日活蹦乱跳,无忧无虑,看起来跟别的小孩儿没什么两样。
直到七岁那年,她无意中发现婴狐在一个特别隐秘的地方藏了一个盒子,那盒子里装的是一颗紫色的明珠。
她亲耳听到小狐狸趴在地上,将那颗明珠捧在手里,跟它说自己所有开心,跟不开心的事。
那时她听的清楚,婴狐管那颗明珠,叫‘娘亲’。
红娘认得,那颗珠子正是主公视作珍宝一般悬在床顶的紫珠,是婴狐娘亲的东西。
红娘在那一刻方才明白,原来主公床顶那颗珠子,竟然不知何时被婴狐给换成假的了。
也是在那一刻,红娘也终于明白,婴狐不提,不代表他不思念。
这可怜的孩子……
“底牌?”婴狐抬起头,狐疑看过去。
“温去病当众到金銮殿上抢亲,且自暴身份,更于金銮殿上与钟一山拜堂成亲,据我所知,周皇是想在当日册封昭阳王为太子,是以大婚所有用度皆是太子大婚的标准,结果被温去病捡了个现成的,周皇能咽下这口气?”红娘不以为然。
“那怎么才能让他咽下这口气?”婴狐特别认真看过去。
红娘笑了,“少主也闯荡江湖这么久了,可有心服口服的时候?”
婴狐对于话题的掌控力之薄弱,那真真是一带就偏。
对于红娘提出的这个问题,婴狐所有注意力瞬间转移,然后果断摇头,“从来没有。”
婴狐所想,便是那日与权夜查跟半日闲一起被烈云宗围剿,最后差点儿死了,即便那个时候,他都没咽下这口气。
红娘自然也想到一处,心里颇为感慨。
婴狐这般血性倒与主公极像。
“周皇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心服口服咽下这口气,但钟一山若有绝对优势可以让周皇吃这个哑巴亏,结果也是一样。”红娘又将话题拉了回来。
婴狐仔细想了想,“我想给钟一山一张底牌。”
红娘笑了,“你有什么底牌?”
“我离开蜀西时,五师兄说要把武林盟主的位置让给我,我当时没要。”婴狐又道,“如果对钟一山有帮助,我就要。”
红娘微怔,“黎别奕当真要把武林盟主之位让给你?你觉得那是很小的事?”
婴狐想了想,“五师兄说他们几个关起门来研究了一下,就决定了。”
这是很大的事吗?
红娘,“……”
“武林盟主之位……若少主喜欢拿来玩玩也可以。”
谁不想望子成龙呢!
“不过,江湖与朝堂素来互不干涉,武林盟主的身份可以为钟一山加持助力,大家心照不宣而已,不过就目前状况来看,帮助不大。”红娘说话时,起身收拾碗筷。
婴狐顺手把碗筷交到红娘手里,“那我就去金銮殿上告诉朱元珩,我是古墓少主,他们要是敢欺负钟一山,古墓跟他们没完!”
红娘拖着碗碟的身子猛一踉跄,手里瓷盘险些落地。
“少主你这样,主公可能会疯……”
婴狐恍然,“那我就一定要这么做了。”
红娘真的是,“少主倒是能与周皇表露身份,可问题是周皇可知古墓?再者,古墓里的人若来大周,怎么也要一个月,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黄花菜本来就是凉的。”婴狐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红娘于是撂下碗筷坐下来,苦口婆心,“远水解不了近火,少主若真想帮钟一山,就老老实实回到雀羽营,从现在开始,少主明里是雀羽营主帅,暗里是武林盟主,再往暗了说你还是古墓的少主,不管哪个身份,钟一山总能借到力。”
婴狐想了想,觉得对,“红姨。”
“什么?”
“我回来时听说范涟漪生下一个男孩儿,叫都义,我想送那娃见面礼,你觉得送什么好?”
婴狐瞬间转换话题,红娘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她还不确定自家少主会不会把古墓的事抖落出去!
“你想送那娃什么?”红娘挑眉。
婴狐想了想,“金银珠宝可能有点儿俗,我想送他一碗血……”
红娘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