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朔在前方开道,沈镜吾在后头踩着宗朔的脚印前行,二人踏着松软的积雪,脚下发出颇有节奏的声响,须臾之间,脚印就被风雪掩埋。
沈镜吾将斗笠往下压了压,挡住漫卷的雪花,只埋头走路。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人停下,沈镜吾一头撞上。
“嘶——大人,你怎么停下了?”沈镜吾抬头问道。
宗朔并没回头,而是弯了弯上身,“上来。”
沈镜吾不累,但他可不会放过和宗朔接触的机会,直接跃到了他的背上。
宗朔两手抓住他的脚踝固定,丝丝缕缕的热意从他的掌心传来,逐渐暖遍全身。
沈镜吾这才发觉雪山的怪异之处,从那窄道出来至今,他似乎并没感觉到寒意,连周遭肆虐的风都带着温度,宗朔这内力一传,他背上甚至开始冒汗。
“大人,你冷吗?”沈镜吾试探着问道。
宗朔侧头横了他一眼,一副看透了他心思的模样,脸上更是写了六个大字——这不都背着了。
沈镜吾:……
我这次真不是那意思!
他暗自翻了个白眼,开始打量四周。
白,望不到边际的天,连天都是带着灰的白,与雪山融为一体,人也显得渺小。
他们就像两只蚂蚁在缓缓爬行,而前路是一片未知。
沈镜吾将宗朔搂得更加紧了,“大人,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嗯。”似想起什么,宗朔语气里带了几分笑意,“还是和你……”他及时止住话头,却被沈镜吾听进了耳朵里。
沈镜吾眉毛扭曲,大人想说什么,还是和他一起来的?这是真把他当替身了?都十五年了还没分清他和那人的区别?
他心里冒着酸泡,眉眼耷拉,再不想和宗朔说半句话,紧箍着宗朔脖颈的手松开,只虚虚地扶着他的肩膀。
他气性可大着呢!
气氛有些凝滞,宗朔失笑,故意将人往上掂了掂,沈镜吾上身摇晃,连忙搂住宗朔的脖子,又老实地趴着了。
宗朔开口道:“纳措又称北巫山,传言是被天神诅咒过的雪山,雪山中有一虚嶷族,族人年过三十便逝,短命得很。”
“那他们不能离开雪山吗?”沈镜吾问。
宗朔又道:“离开这儿,死得更早。他们一辈子都在寻找破解诅咒之法,外族人又不愿和他们通婚,如今应该快灭族了吧,也没几个人了。”
沈镜吾眼神闪烁,暗戳戳地想:这还真是有意思,虚嶷族只能活到三十岁,宗朔背后的隐族却能活到两百岁,怎么想怎么渗人,别不是有什么巫蛊术以寿换寿了吧。
“我们要去哪儿找那什么灵芝?”他又问道。
“一直往北走,就能见到一个冰湖,碧髓灵芝就长在冰湖的底部。”宗朔答。
听这意思,大人不是知道路吗,那为什么非得带他来这一遭,要是没有他在,大人路上花的时间起码得少一半吧?沈镜吾想不明白,便问出口了。
宗朔沉默片刻,“冰湖会跑,这世上仅有两人亲眼见过。”
“什么!”沈镜吾大惊,顾不得探究为什么一个冰湖还会动,一手掰过宗朔的脸面对自己,“那万一我们也没找到,那天叔就没救了?”
宗朔停住脚步,深邃的眼里藏着沈镜吾看不懂的情绪,“我说过,你是这世间最特别的存在,有你在,冰湖自己会送上门来。”
沈镜吾眨巴着眼睛,松开了手。很怪,怪得就像在梦里。
二人不再说话,宗朔走得稳当,沈镜吾又发困了,撑了半晌,仍是没撑住,将脸埋在宗朔的颈窝又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宗朔任在走,周遭的景致也没什么变化。
沈镜吾揉了揉眼睛,嗓音沙哑,“大人,你走了多久了。”
他刚睡醒,一时受不住刺眼的雪光,又将脸埋回宗朔的颈窝。
“不知。”宗朔任由他靠着。
他适应了好一会儿,终于能睁开眼了,拍了拍宗朔的肩膀,扭着身子要下来,兴冲冲地道:“大人累坏了吧,换我来背大人!”
“你?”宗朔半蹲着放他下地,侧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二人挨得近,沈镜吾刚想抬头,被宗朔按住了头顶,他眼睛使劲往上瞧,也只瞧见宗朔的喉结。
“干什么干什么!大人快松手!”
他两手抵着宗朔的胸膛想把他推远些,没想到不仅没推动宗朔,自己反而没站住,失了平衡,整个身子往后仰。
他在空中乱抓一通,宗朔却往后退了一大步,他什么都没抓住,直直地倒在雪地上,扬起的雪花溅了他一脸。
沈镜吾坐起身,抿了抿唇,嘴里的雪花化了,竟是温温的!
他将手插在雪里,暖意越发明显,他抬头,周遭的一切突然开始天旋地转,变得极其不真实。
“镜吾?”宗朔见他表情不对,上前一把将他拉起,他埋在雪里的两只手发红,宗朔立即握住搓了搓,又传了些许内力过去。
沈镜吾闭着眼睛伏在宗朔怀里,呼吸急促,战栗不止,眼见就要喘不上来气,宗朔不再犹豫,捏住他的下巴,渡了一口气。
二人唇齿相依,宗朔发觉嘴里多了条滑腻的东西,扯住沈镜吾的后领把他拉开,嘴角泛起冷笑,定定地看着他,“好小子,把我也诓过去了。”
沈镜吾不敢与他对视,哼哼唧唧地道:“是大人刚刚那口气把我给救活了,大人,救命之恩,我以身相许吧?”
宗朔轻嗤一声,“你本来就是我的人。”
瞧他这样也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宗朔暗忖,扔下一句“跟上”,转身就走,步伐极快,也不管沈镜吾跟不跟得上。
沈镜吾站在原地舔了舔唇瓣,这才跟上。
方才他并没装,抬头的一刹那他好似回到了那个怪梦里,不同的是梦中是一片黑,这里是一片白,但那种无论如何挣扎都走不出去的窒息感却如出一辙。
这个地方很怪,他想。
宗朔在前头走着,不管沈镜吾在后头如何叫唤,都没止住脚步回头看看,沈镜吾也歇了心思,乖乖地跟在后头走。
不知走了多久,沈镜吾觉得起码有两个时辰了,他的腿肚子都开始泛酸,这天仍然是亮堂的,宗朔的脚步也仍然是那么快,他卯足了劲也还是渐渐与宗朔拉开距离。
沈镜吾悠悠地叹了口气,大人这气性也够大的。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宗朔直接越过了他向前走,沈镜吾离男人还有七八步远时停住了,那男人也看向沈镜吾,二人遥遥相望。
沈镜吾好奇地将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像雪山一样的男人。
他只着一袭单薄的白衣,身形挺拔,眉眼如画,一头白发松松地束着,风吹来时,有几丝落在他莹白却毫无血色的面庞上,通身气质冷冽,却又不是宗朔那样的冷冽。
他就像这座雪山一样遥远,亲近不得。
而他眉间的一点小红痣,又给他添了分红尘气,宗朔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竟丝毫不落下风。他的左肩还站了只一身白毛的小猴子,见沈镜吾瞧它,小猴子竟冲他挥挥手。
眼见宗朔越走越远,沈镜吾这才着急了,赶紧迈开步子追上。
越过男人时,男人开口了,“你好吗?”
沈镜吾:???
“我们认识?”沈镜吾停住。
二人面对面站着,男人额间的小红痣越发鲜艳欲滴,就好似额间生生地渗出了一滴血,在这一片白色里格外晃眼。
男人摇摇头,“不认识。”
沈镜吾:……这么好看一个人竟然是个傻的。
他不再多言,朝宗朔追去,身后又传来男人的声音,“我叫段灼,灼热的灼。”
沈镜吾脚步一顿,眼神怪异地回头瞧了一眼男人的背影,明明是个像雪山一样的人,居然取名叫段灼。
男人没回头,他肩上的小猴子转身,咧着口大牙冲沈镜吾一笑。
沈镜吾的眼神更加怪异了,要不是这男人相貌好,他都要以为这一人一猴是鬼了。
他不再多看,运转异能朝宗朔追去。
在他身后,段灼转身,眼里闪着偏执的光,齿缝中泻出几个字:“找到你了……”
沈镜吾快步追上宗朔,走在他身侧,拽着他的袍角。
“大人,你刚刚有没有瞧见那个古怪的男人?”沈镜吾问。
宗朔横了他一眼,“哪有人?”
沈镜吾石化了。
什么什么!他他他,他撞鬼了!难怪穿得那样白,难怪那猴子也是一身白毛!他刚刚脑袋发晕是不是就是撞鬼撞的!
沈镜吾搓了搓胳膊,“大人,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阴阳眼?你说那鬼独自飘了几十年都没人说话,他是不是就喜欢跟着阴阳眼?”说着说着,他极其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生怕后头跟着那一人一猴。
宗朔瞧着他脸上不断变换的神色,喉头逸出一声闷笑。
沈镜吾:……
他被耍了是不是?
他愤愤地甩开宗朔的袍角,宗朔抓住他的手往怀里一带,铁臂箍着他的肩膀不让他逃离,他挣扎半天也没让宗朔的手松开半寸,反倒把自己累出了一身汗。
宗朔等他停止挣扎,开口解释道:“那就是虚嶷族人,在这茫茫雪山之中也不惧寒冷。”
沈镜吾若有所思,追问道:“他说他叫段灼,大人认识吗?”
“段灼……”宗朔蹙了蹙眉,他确实认识一个段灼,但此人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儿,想来应该是凑巧。
他放下心,敲了敲沈镜吾的脑瓜,又揉了揉,“你们才说几句话,他把姓名都告诉你了?”
沈镜吾笑得促狭,“大人,你走得那样快,还知道我有没有同他说话呀?”
“多嘴。”宗朔眼神闪烁,又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
沈镜吾左看右看,也没从宗朔的面上再探看出他的真实想法。
二人沉默地赶路。
仅走了片刻,天就变得灰蒙蒙的,好像一口很久没刷的大铁锅扣在上头,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势头。
“大人,天快黑了,我们怎么过夜?”沈镜吾抬头问道。
宗朔停住脚步,看向前方,神色莫测,沈镜吾也打眼望去,立时瞪大了双眼。
只见方才还是空荡一片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座木屋!
难道这木屋也会动?他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