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荷为这次对局设置了30+15的时间限制，也就是双方各有30分钟初始时间、走一步棋加时15秒。

这样的设定基本是处在快棋与慢棋之间。选手不需要像在下快棋时将重心放在局部搏杀，却也没有下慢棋时放眼全局、步步谨慎的充裕时间。

因此，找到合理分配时间的那个平衡点就非常重要。

“叶荷的棋很有威慑力，而且她擅长中局期间令人眼花缭乱的战术组合。”陈思依估量着，“虽说我们的棋风相似，但是她还是胜我不止一点，不论是实力上、还是经验上。”

“果然还是应该简化局面、快速过渡到残局，这样既能避免和她正面在中盘交锋，也能为残局的对攻留出足够时间。”

思考间，陈思依手下走出了第一步棋。

D4。

是后兵开局的第一步，是她刚才与魏薇练习时的第一步，也是八个月前那场比赛的第一步。

“不过，那样会不甘心吧，一定会吧。”

在陈思依按下棋钟时，叶荷凝视棋盘、若有所思。

“既然如此…”

数秒后，叶荷拿起了王翼的马。

“既然已经决定要在这里认认真真比上一场…”

见到对方如自己所愿、走了Nf6这一步棋，陈思依便不假思索地冲起c4兵。

小姑娘抬头看向眼前的对手——

“就让我们享受对局，在这棋盘上决斗一次吧！”

“为了弥补上次开局准备不足、中局心态失衡而没能在赛场上竭尽全力的遗憾…”

“叶荷，我要和你在中盘堂堂正正地一较高下！”

-

陈思依拱起的d4兵唤起了叶荷对于八个月前那盘棋的记忆，而第二、三回合里白方c4、马f3的回应则让她基本确认自己当时作为黑方、选择将印度开局导向布卢门菲尔德这一变例。

之所以她还对此有印象，是因为她很少在比赛中走这个对于中心争夺激烈的开局，而那次正好是她在练习后的一场实战演练、陈思依正好是她的演练对象。

结合思依刚见面就说出的“我们去下一盘吧”以及在决定执白先行时说出的“就像我们上次比赛时那样”，叶荷明白了她的用意——

自己的小对手想复刻上次交手时的局面。

原因嘛…大概并不难猜。

那种坚定的语气以及眼神…

“她想以同样的初始局面，走出不一样的结果——”

“也就是，战胜我。”

真是斗志昂扬的小朋友啊，不服输的样子可爱极了。

“不过，这就是棋手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那么…”

第二回合拱e兵，第三回合冲c兵，第四回合冲b兵——

在双方无声的默契中，“布卢门菲尔德反弃兵”局面正式形成。

“思依，我接受你的挑战！”

-

前六个回合与上次对局一模一样，这是思依在比赛前没有预料到的。

印度开局变化丰富，所以即便执棋手仍是她与叶荷二人，在众多思路中，同样的人也很难走出与过去一致的棋局。

“叶荷在配合我。”陈思依没多久便反应过来。

“她居然也还记得那盘棋！”紧接着小姑娘意识到第二点。

这样的认知像是新添的一把柴，让思依求胜信念的火苗又窜高了些许。

因为这说明不用借助言语，对手在黑白色棋子移动间已经揣测到自己的想法，并且叶荷恐怕也在拭目以待——

同一个“关卡”的不同线路将会延伸至何方？

于是在第一个分岔口前，陈思依毅然走上了未选择的路。

第七回合，跳马。

与八个月前的出象不同，这步棋少了保守，多了刻意制造冲突的含义。

搬来个板凳坐在一旁观战的魏薇撑着身子前倾、细细设想起接下来的棋局发展。

美人面无表情，心中却为室友捏了一把汗：

这是一步比较激进的棋，而且有着诱敌深入的作用。

为了打散集中在中心的黑方兵阵，思依想要让其中的d线兵越过中线；而作为交换，白方则会在王翼做文章，占据e线主动权、向旁边的黑马施压。

但这需要严密的计算以及精准的判断来做支撑。稍有不慎，这只白马就会成为黑方在争夺中心过程中的“人质”，身处后方的皇后也会因此受到牵制。

观察完局势后，魏薇注意到没挂窗帘的窗外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大雪。

十二月份了…

自己因为那位天才女棋手张立凌而彻夜难眠也是八个月前的事情。正是自己也曾被笼罩在阴影下，所以更能体会到这一次对局对于思依的意义。

如何与对手和解、与失败和解、与自己和解，是贯穿棋手们职业生涯的课题。

不过有趣的是，鼓起勇气、重拾信心的过程是艰难的，但达成和解的那一刻却是料想不到的轻松。就像是拨片被轻巧一拨、“喀哒”回到原位一样，团成一团的心结或许在一盘再平常不过的棋中就能被解开。

所以，相信曾经安慰过我的你也一定会明白，自己的努力、勇气与热爱是多么光彩耀眼、足以驱散阴霾的存在。

……

双方步步为营，在战场中央不断拉扯。

重要的棋子聚集在中心格以及周围，达成了微妙的均衡。子力就像是被垒在天平的两端，任何不慎重的动作都会导致一边的垮塌，从而使得天平迅速倾向另一侧。

显然黑白双方都对此感到意外。

陈思依惊讶于叶荷已经成熟的棋技居然还能在几个月内有所提升，黑方每一次行棋的效益都被最大化，复杂的战术稳中有序、总能直指自己最薄弱的环节；

而叶荷则是惊讶于陈思依的棋风改变了许多。虽然还是进攻风格明显，但是比起之前，激进的走法减少。相对应的，她在尖锐的局面中，保持了耐心的运子——就像现在，白方的后、车叠在e线，轻子分散掌控着大片空间，始终与自己组织进攻的棋子耐心地周旋。

棋钟闪烁不停，两边时间各剩余二十分钟左右。

“八分钟。如果想要残局不出乱子的话，八分钟是我给自己留的最低限度。”陈思依瞟了一眼己方一侧的棋钟显示屏，居中的数字是“19”，“现在还剩19分钟的话…”

“再这样僵持下去，迟早会掉进黑方的战术陷阱中，毕竟叶荷的计算能力绝对不能被低估。所以…是时候打开局面了。”

小姑娘顺次看过棋盘上剩余的28个棋子。

“该从哪里入手呢？”

中心格附近的各类棋子彼此制约、相互纠缠，简直比自己揣在兜里一个上午以后的耳机线还要难解。

女孩用指尖轻敲自己的太阳穴，试图放松一下紧绷的状态。

真是头疼。

每当这种时候就特别想借个别人的脑子来，最好是乔艾、张立凌那种级别的。

“很难找到对方的破绽，所以现在需要创造一个机会。”

比如把对方碍事的棋子调走，比如组织配合一次小规模进攻，比如提前占领关键格、为后续争夺空间优势做好铺垫…

但是该怎么在众多棋子中找到能执行这个任务的那个呢？

旁边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木质地板有节奏感地“吱嘎吱嘎”响着。

魏薇对往这边走的钟佳萱比了个“嘘”，发现两边的姑娘们都没有受到外界声音的影响、舒了一口气。

“要不，就试试那个？”

陈思依灵光一闪，想到自己在去帕国比赛时和韦尔他们几个在那副巨型棋盘上下的那盘棋。

当时她通过从某个棋子的角度来观察局面，收获了不一样的思路。

要不，今天再试试这个方法？

这样考虑着，小姑娘将座椅后挪，双肘架在腿上，用抵在桌子边缘的双手支着脑壳。

视角瞬间降低。自己原本像是在高空盘旋，现在一个俯冲、开始贴地飞行。

棋盘另一侧的盲区变多，但己方的棋子却看得极清楚。

“后和车不能轻易动，否则兵会危险。”

“黑格象在大斜线上有机会，但是现在路径上阻挡太多，所以不能直接发挥作用。”

那么…机会大概集中在自己的白格象、马和兵的配合中间。

做出简单的判断过后，陈思依将视线集中在白格象所在的一侧。

“这只马…”

这只马现在被放置在一个有些憋屈的位置。

“如果它能在…那里…”

通过这个较低的视角，陈思依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斜前方一个有着己方车和兵保护的格子。

由于马需要两步棋才能跳过去，所以俯瞰全局的时候，那个格子的优越性或许只有通过更进一步的思考才能被发掘出来。

“如果能跳到那里，就能对黑方的王城施压。”

紧跟着配合皇后瞄准王城兵、冲自己的边路兵封锁黑后回防的格子的话，就会给对方造成很大的压力，从而调离一部分中心子力资源。

不过这个进攻策略有个问题——

那就是马首先需要跳到对方黑兵与黑马控制的格子内。

要是马被兑换掉，又何谈后续的进攻方向呢？

陈思依轻叹一口气。

郁闷啊。

又走到死胡同里了，那只能…

等等。

这个局面与上一回合相比，出现了一个看似不大、实则很关键的变化：

两个回合前，黑象换掉了自己的王翼白马。

在交换中，己方的黑格象前移一步。

这就导致叶荷刚刚不得不抬兵、保护起自己在中心格被攻击的d线兵。

于是…

“是机会！”

没错，黑方这不得不拱起的一步兵，让自己的白格象成功牵制了路径上的黑马、以及黑马身后被亮出来的黑车！

而这只多了顾虑的黑马，原本恰恰是自己“跳马计划”中的阻碍！

这其中有棋！

魏薇眼睁睁看着自家室友仿佛一个不倒翁，“嗖”一下子把自己“砸”在桌子上，又“蹭”的一下弹起来，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高涨情绪。

思依坐直身体，再次回到全局视角，考虑起自己后翼一侧该怎样组织战术。毕竟需要多子力相互协作，所以一直保持低视角会限制她对于双方局面的观察。

“跳马，兵吃马，象吃兵，出车，后保护…”

后续的一步步棋如影像一般出现在陈思依脑海中。

小姑娘当前的计算能力勉强让她算清楚了接下来数个回合中的可能性。

应该没有错！

她找到了一步好棋！

延续“跳马威胁黑方王城”这个思路，她察觉到这只马就是突破局面的关键；

而后续一旦借机拥有了双象与后对全盘斜线的控制，她将会获得无比优越的子力积极性！

就是这样！

“嗒。”

落子的一霎，伴随着木制棋盘清脆的动静，陈思依突然感受到了没有缘由的轻松。

明明自己手中放下的只是一个与一根笔差不多重的马型棋子，却感觉像是把很多的心情一同留在了这副棋盘表面。

释然。

是的，释然的感觉。

就如同被压弯的树枝上的积雪在某个瞬间“哗“的掉落，树枝上下小幅度颤动了几下，恢复成原本轻盈的样子。

在这一刻，这盘棋的胜负已经不再重要了。

原来，一切根本和自己所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棋局开始之前自己忍不住紧张，就是因为担心如果再次输给叶荷，或许曾经失利的阴影就会叠加；

但是自己在思考后走出了一步值得的棋——值得让自己放下这么久以来的自我怀疑，值得认可过去每一分每一秒努力的自己。

薇薇当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在魏薇从国家队集训回来、告诉大家她已经不再害怕张立凌姐姐以后，自己曾问过她：

“明明是那么难以放下的心理恐惧，为什么你在训练的两三个月结束以后、就不再害怕了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魏薇那时的回答，“当我和立凌姐复过一次盘以后，我主动找她下了很多次棋。虽然大部分还是输掉了，但是曾经那种不愿面对她的情绪突然神奇般地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足够努力了吧。”故事的最后，魏薇用洋洋得意的调侃语气收尾。

“服了。你这人说什么也不忘夸两句自己。”

后来，两个姑娘就这样打闹起来，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是，那句看似随意的话大抵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可以说，其实在此之前，自己已经与八个月前的失败达成和解了，而这盘棋只是一个让自己认知到这一事实的契机。

因为没有放弃努力、没有放弃思考、没有放弃挣扎着站起来，所以顺理成章地在过程中原谅了八个月前自己胜负欲的丧失、对棋盘的逃避、对自己真实内心的糊弄。

“是啊，这盘棋的结果已经不重要了，即便对手是叶荷。啊，当然，棋局还是要认认真真下完的。”

树枝上的积雪迟早会有掉落的一天。

陈思依用手背蹭了一下自己干燥的脸颊。

替八个月前暴风雨中的自己抹去了脸上温热与冰冷的两道水痕。

-

两人的对战以和棋的结果告终。

陈思依刁钻的一步马给叶荷造成了很长时间的局面劣势，但是在32回合，她抓住一次机会、扳回了均势。

双方进入残局半天仍没有什么打破僵局的办法，于是在二人各剩2分多钟的时候，达成协议和棋。

“哇，看得我手痒痒。”魏薇拍了拍两位疲惫不堪的姑娘的肩膀，“你们谁来陪我下一盘吧。”

“你饶了我们吧。”陈思依趴在桌面上，只露出一只小眼睛，“我今晚都不要再碰棋盘了。”

“是啊是啊。”叶荷附和。

魏薇美人挑眉一笑，“行了，我就是开个玩笑，我都快饿瘪了。走吧，去食堂。”

就在这时，后门熙熙攘攘进来一群人。

隔老远就听到薛子浩的大嗓门。

“陈思依魏薇，你俩藏这来了？就陈思依天天‘饿死鬼’的德行，居然还没去吃饭？”

魏薇不耐烦地摆手，说道：

“马上去马上去，你动静小点，还有人…啊，现在没有了，刚才还有人在练棋呢，所以你别吵吵。”

李辰星和易贺阳把薛猴儿扒拉到一边，走上前把两个食盒递给魏薇。

“这是齐秀她们托我们给你俩捎的，是今天食堂的限定炸鸡。本来想去你们宿舍，现在正好省事了。”

“好香！”陈思依闻着味凑上去，拿出一盒递给对面的叶荷和钟佳萱，打开另一盒毫不客气地就要开吃，“秀秀姐姐她们呢？”

“去玩桌游了，说是第一天到这里肯定要好好放松，只有傻瓜才急吼吼地练棋。”

陈·傻瓜·思依莫名躺枪。

魏薇一把抢过小室友手中的炸鸡、扔回盒子里，“走，去食堂吃去。人家基地不像咱们，他们训练室里不让吃东西。”

“你先下去吧，顺便帮我打一份饭。我去把棋盘收拾一下。”

“也行。”

陈思依转头往桌子旁走，迎面碰上似乎等了自己半天的钟佳萱。

“嗯？”看对方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陈思依有些疑惑，毕竟自己和她才刚认识没多久。

“你！很不错！我！要跟你下棋！”

说完这句话，钟佳萱就昂首挺胸地走出训练室了。

？？？

陈思依一头雾水。

叶荷把手边的棋子放回原位，看了一眼陈思依，然后摇摇头。

叶荷的眼神复杂，但其中有毫不掩饰的怜悯之情。

“叶荷姐姐，你室友是什么意思啊？是待会要和我下棋嘛？”

“嗯…你很快就知道了。”然后叶荷走过来拍拍思依的背，“我先去吃饭了，你也快去吧哈。”

？？？

你们E省的人都这么高深莫测么？

算了，先吃饭再说。

小姑娘整理起自己的物品。

这时，窗户外传来一阵风声。

思依不自觉联想到上一次和叶荷下棋时，窗外也有大风的动静。

所以她下意识就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自己真是个笨蛋。

刚才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去看看有没有下雨。

都十二月了，哪里会有什么暴风雨。

雪花与里侧糊着水汽的窗户宁静地邂逅；

偶有小小的结晶敲在玻璃上，那声音似是灯花爆开时的轻响。

远处，深褐色的枝子如同勾勒着树梢上积雪的、浑厚的线条；

玉兰花比上这雪，约莫也要逊上一分白。

白色的旷野上杳无足迹。

是仍不停息的大雪将一切痕迹抹去。

从今以后，当她见到叶荷时，会想起的就再也不会是雷鸣声中的暴风雨——

而是这样的一场雪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彩蛋】

其实“小苗队”的基地训练室内也不让吃东西。但是“四带二”在陈思依、薛子浩和王飞弈的带领下不止一次在屋内胡吃海喝，于是整个“小苗队”在“四带二”的带领下也开始在屋内胡吃海喝。何兵教练实在管不住这一众皮猴，于是“小苗队”的这个规矩也就渐渐没有了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