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英殿

“禀告陛下，明伊公主已然到潼关了，约莫戌时到朱雀门。“内侍总管王宝的话打断了谢朝的沉思。

“朕知道了，更衣吧。”

“是。”宫娥们拿着谢朝的喜服、冠冕，开始给谢朝穿戴起来。

“云曦公主到～”

“夕儿来恭喜皇兄大婚。”柳夕一脸明媚地走进殿内。

“小九今日有空来我这儿了。”见到柳夕来了，谢朝脸上多日的阴云也一扫而过。

因着柳夕母亲早亡，崇明帝追封其母为贵妃，如是，柳夕便成了排行第九的公主，封号云曦，但仍冠其原姓，以示宠爱。

“怎么，皇兄不欢迎吗？”柳夕接过宫娥手中的喜服，就要给谢朝更衣，“我来吧，你们先下去吧。”

宫娥们一脸为难地看看谢朝，又看看柳夕，不知所措，最后还是谢朝挥手示意宫娥们下去。

殿外

“还真是……”

“是什么？”

“云曦公主喜欢陛下呀。”

“啊？”

“来来来，你们过来……他们呀，当年在西北……”

……

“可公主和陛下是亲兄妹啊，这，这……”

几个宫娥凑到一处，皇室的秘辛无非是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以打发这漫长而无趣的宫廷生活。

朝夕二人间的事本已经被崇明帝手下的金吾卫处理干净了，熟料前太子谢朔以大明宫走水为由，设计了谢朝，二人的事终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当时之事，是如此的：

大秦 明德二十三年元月元日大明宫含元殿

今日是一年中的伊始，崇明帝照例在含元殿举办了祈福纳吉大典，以求今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宫人们早早地用红绸子、红灯笼布置了宫室。

日前方下了场大雪，整个长安城都是一片银装素裹，瑞雪兆丰年。

太后、崇明帝与皇后端坐在含元殿上首，其下左右两侧前排分别是按照序齿坐定的诸位公主和皇子，后排与殿外是不同品级的文武百官。

崇明帝向一旁侍奉着的总管太监王福全示意后，王福全一甩拂尘，喝道：“陛下有令，元日大典正式开始，奏乐～”

雅乐起，大明宫氤氲着一片祥和喜庆。

因着柳夕上的六位姐姐，四位出降，两位甫一出生便夭折了，故而她坐在了公主位的第三，对面坐着的正是三皇子谢朝，自回长安后，崇明帝私下召见过他们二人，也说得很明白，造化弄人，让两人趁早舍了不该有的心思，好好地在秦宫以兄妹的名义相处，待谢朝弱冠，便娶了苏炳辰的女儿苏清浅为王妃，至于柳夕，因着崇明帝对她母妃有所亏欠，便不去强求她何时出降。

此后，崇明帝便再无找过朝夕二人说过此类的事，但二人都明白，故而即便是宫宴上相对而座，也只是客套地说着“三皇兄安”，“九皇妹安”。

太子谢朔却不知是何处听说了朝夕二人在西北边关的事，看着一旁如此客套的三弟和九妹，坐在了因身子不适早早离席的二皇子谢期的位子上，小声对谢朝说：“我听人说，在西北参军时贴身侍奉的医女就是你舅舅家的养女，也就是九皇妹，不是说死了吗？母后最近给本宫给了几个通房，为兄还想向老三你问问，怎么个贴身法？”

谢朝闻言，心下一惊，攥紧了手中的琉璃杯，旋即平复了气息道：“太子何出此言，我在西北参军，九皇妹养在姑苏，隔着这十万八千里，又如何去贴身侍奉我？再者，舅舅家的表妹死于战乱，我那医女也死于战乱，元日，我们莫要谈死去的人了。”

“朝儿呀，来来来，”座上的太后看到了谢朝谢朔两兄弟的情状，忙招呼谢朝，“朔儿，你又欺负你弟弟，来，还有夕儿，来，你们上皇祖母这里来。”

“太子，皇祖母叫我，先失陪了。”

谢朔气不打一处来，这老太太，都老糊涂了，还是这么偏袒谢朝，还记得小时候他常欺负谢朝的事，同样是亲孙儿，为何如此对待于他，他可是嫡长子。

柳夕闻言，起身理了理裙裾，向座上太后方向走去。

朝夕二人几乎是同一步调地一左一右走向了太后，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能看谁。

“孙儿给皇祖母、父皇、母后请安。”二人一同给太后跪安。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忙给谢朝柳夕一人一个水晶柿饼，又将二人的手叠放在了一处，连连叹着般配，崇明帝看了忙轻咳。

柳夕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膝行几步给太后剥火橙去了。

一旁的皇后看了，却是生出了玩味的笑，她向座下正憋着气的儿子谢朔使了个眼色，谢朔会意。

宫宴后，因着谢朝已然封王，故而需得退出内宫，去永兴坊的王府居住。

今日谢朔已然起了疑心，未免节外生枝，牵连无辜，谢朝宫宴一毕便领了佩剑回了宣武王府。

是夜，谢朝辗转反侧，想着宫宴上的事，她偷偷看了几眼柳夕，入宫还不足三年，她却比当年在肃威军军中陪她行军打仗之时还要清减。

这时，谢朝的心腹管家忠伯急匆匆地敲门说宫里出事了，谢朝忙披衣起身，眼看着大明宫方向火光滔天，便顾不得许多禁令，迅速穿戴齐整后，奔向内宫。守丹凤门的将官认得她，便很快放行了。

只见大明宫乱作一团，宫人们争相呼喊着“走水”了，侍卫们拿着水桶救火，她先是奔向了太后的清仁宫，与崇明帝的大明宫，救出太后与皇帝后，又见凤阳阁的云曦宫方向火光滔天，凤阳阁是未出阁的公主们的居所，她已然成年，又对外作男子打扮，夤夜去怕是不妥，已然隐隐感觉这是个局了，但刀山火海，为了柳夕，她也要去。

到达云曦宫时，偏殿无恙，柳夕居住的主殿却已然被大火包围，她让一旁的宫人去叫禁军救火，自己则高呼：“夕儿，夕儿！”

柳夕于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眼皮却是很重，根本睁不开，一旁的侍女青鸾早些时候身子不适，柳夕让她回房睡了。

谢朝闭气运功，将外衫脱去，在一旁所剩无几的水缸里使劲蘸了几下，将湿着的外衫扯开，盖在口鼻与裹在身上，冲进火海，在内室看到了失去知觉的柳夕，她横抱起柳夕，艰难地摸索着出路。

突然想到云曦宫的主殿后便是她借着父皇的名义给修筑的给柳夕养身子的温泉，忙用剑柄把窗户捅开，将柳夕抛了出去，自己则跳窗而出。

谢朝在水中给柳夕运功疗伤，约莫过了一刻钟柳夕才清醒过来，她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看到眼前的谢朝，以为自己的是在做梦，她扑到谢朝怀中，诉说着数年来的思念：“阿朝，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吗？阿朝，我好想你。”

失而复得，谢朝也环抱上柳夕，摸着她的秀发道：“夕儿，是我，是我。”

四目相对，柳夕仍如堕五里雾中，她看着眼前对她冷漠数年，如今却露出如此关切神色的谢朝，舍去了这些年来被教导的所有的不应该，吻上了谢朝。

谢朝本想躲开，但却未拂了柳夕的意愿，温泉水不断升温，二人的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而这一幕恰恰被赶来救火的禁军、宫人们看到，其后跟着的是皇帝、皇后、太子以及凤阳阁其他几位公主。

懂人事的嬷嬷们忙将几位未长成的公主带离现场，禁军和宫娥们也忙退下，只留下皇帝、皇后、太子。

“这不是老三和九皇妹吗，你说救火就救火，还抱到一块亲了起来，儿臣听说……”

“够了。”

太子谢朔一个激灵，忙噤声。

“陛下，这传出去可如何是好？”太子的母妃在一旁煽风点火道。

“今日之事，后宫中人的嘴牢不牢，就看皇后了。”

皇后本想争辩什么，但见皇帝心意已定，便悻悻地和太子一同退下了，看来她还是低估了谢朝在崇明帝心中的地位。

谢朝在诸人到来时便已然停止了荒唐的举动，但碍于方才在场有别的男子便稳着柳夕在温泉边，此时她将柳夕扶上岸，给她披上自己的外衣，迅速用内力烘干了自己和柳夕的湿衣物后，双双跪在崇明帝面前。

“外面冷，进去吧。”

三人去了云曦宫还未被烧毁的一处宫室，让一旁侍奉着的人都退下后，崇明帝对着座下跪着的一双儿女道：“朝儿、夕儿，你们让朕如何？朕不想逼你们，有些话本不该朕来说，但是朕问你们，你们除了这一次，在玉敦城的时候，在军营里，有没有如此，或者是，或者是更加逾矩的行为？”

谢朝忙膝行几步道：“绝无，绝无，夕儿，不，九皇妹与儿臣不曾在玉敦城相识，更不曾在西北军营有过什么，九皇妹在姑苏，九皇妹在姑苏。”

柳夕则抑制不住，哭了起来：“父皇，千错万错，是夕儿一人的错，是夕儿罔顾人伦，与阿朝无关，您看在他为您平定了西北的边患又惩治了扬州奸商的份上，绕过他吧，夕，夕儿愿今生与三皇兄再不相见，求父皇绕过三皇兄。”

那日后，内宫的宫女太监、金吾卫几乎重新换了一茬，谢朝也终是揪出了背后的始作俑者，换了忠伯，培养起自己的二十承影卫来。

至于流言，崇明帝没有再去平息，谢朝亦未曾忤逆。

只是此后的宫宴上只要谢朝出现的，柳夕便称病不去，只要柳夕会参加的，谢朝便借故缺席，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谢朔终于按耐不住，于几年后弑父致使崇明帝驾崩却秘不发丧全面控制大明宫时。

崇明帝的总管王福全即谢朝后来的总管太监王宝的干爹拼死送出崇明帝的死讯，谢朝率领军队平息了内宫叛乱，群臣中也不乏因为对谢朝与柳夕之事而反对谢朝登基的人，但皇室仅有的三位皇子中，太子谢朔弑父弑君已然伏诛，二皇子谢期又于去岁薨逝，三皇子谢朝是唯一可名正言顺登顶大宝之人，况且三皇子的政治才能有目共睹，于是谢朝便在众望所归之下登基为帝。

朝夕二人终是在谢朝的登基大典上再度相见，可也只是匆匆一眼。

再就是到了今日，谢朝的根基稳固，即将迎娶新妃时。

“你们在说什么！”这时柳夕的教习姑姑王氏陡然出现，怒斥了为首的宫女，将她们贬去了掖庭做苦力，她也知晓这宫中是滋生谣言最快的地方，若是自家公主和皇帝陛下真的无事，她也大可不必如此劳神费力，可这谣言并非空穴来风，王教习面对着司礼殿紧闭的殿门，暗暗叹了口气。

殿内

柳夕正全神贯注地给谢朝穿着喜服，她双手环过谢朝的腰身给谢朝系着玉带，谢朝浑身僵直地站着，空旷的大殿中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待穿戴停当，柳夕抚平了谢朝衣上的些许褶皱，退后两步，看着一袭红衣，头戴紫金玉冠、气宇轩昂的谢朝，久久失神。

谢朝想要缓解如此尴尬的气氛，便说：“九妹妹如此贤惠，待过几日，皇兄为你物色个配得上你的世家子弟，能娶到九妹妹，定是那人三生之福。”

柳夕闻言怔了怔，眼眶中渐渐蓄了泪水，“皇兄就这么急着嫁夕儿吗？”

“朕，我，我没有，我，我只是……”

“皇兄不必说了，夕儿退下了，夕儿祝皇兄与皇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白头偕老。”说罢，拭泪离去。

在殿门外焦急等待着的王教习看柳夕走了出来，心中默念谢天谢地，可又看看柳夕眼角的泪痕，心中微叹，孽缘啊。

两仪殿

当晚戊时，突厥国明伊公主阿依娜曦自朱雀门入宫，谢朝在两仪殿设宴款待突厥使臣，当即封了明伊公主为贵妃，赐居慈元殿，群臣闻言大惊。

慈元殿？陛下是起了有朝一日扶此女为中宫的意思了？但也有人认为，有其父必有其子，先皇崇明帝当日盛宠温成皇贵妃，看来他们的陛下又是一位痴情帝王了，爱江山亦爱美人，这并无不妥。

只是这贵妃来自突厥，虽说突厥归顺大秦也有些年头了，但到底非我族类。

谢朝的旨意宣读完毕，崇文馆阁学士李翰往大殿上首望去，谢朝端坐其上，下首是旁的几位公主，却唯独不见九公主柳夕，如此想着，他白斓下的手攥紧了，公主，日后便让翰来守护您。

云曦宫

此刻柳夕正在宫中凉亭烦乱地抚着琴，青鸾在一旁静立着，也不敢说什么，倒是王教习开了话，有些事还是当机立断的好。

王教习向前一步道：“公主，时辰不早了，您听，这大典的丝竹声都息了，陛下和贵妃娘娘这会子想来也已然安寝了。”

“贵妃？”柳夕闻言抬眸，恍惚道。

“回公主的话，陛下今日封了明伊公主为贵妃，赐居慈元殿。”

“嘣。”琴弦断了。

柳夕这才逼着自个儿清醒，是啊，今日是阿朝的大喜日子，今日她的阿朝娶了别的女人。

柳夕看着断了的琴弦，她终不是话本里那个敢爱敢恨，说出“我偏要勉强”并去抢婚的郡主，有些事终究是勉强不得……

慈元殿外长街

谢朝应酬完群臣，脚步有些虚浮地在内侍总管王宝的指引下走向与阿依娜曦的喜房。“陛下，您小心呐。”王宝和两个内侍小心地侍候着，这陛下都醉成这样了，今晚又如何和贵妃全周公之礼。

“别扶朕，朕没醉……这是往何处？云曦宫不是在哪个方向吗？你们……”谢朝回身喷了王宝一个酒嗝。

王宝是宫里的老人了，又侍奉谢朝数年，一向自持的谢朝鲜有有如此失态，只得道，“咳咳，陛下，咱们是去慈元殿，今夜您和娘娘大婚呢。”

“哪个娘娘？是夕，夕儿吗？”

“是明伊公主。”一旁的一个小太监答道。

王宝闻言敲了自己的小徒弟一下，忙给谢朝道：“是是是，是，是曦娘娘。”

“好，咱们去！快，摆驾！快！”

王宝擦了把汗，从前就听闻陛下和云曦公主间不简单，如今才终是证实，但天下的人伦道德如此，哪怕谢朝贵为九五至尊也得遵守，这让天下人戳脊梁骨的恶名，他可不能让谢朝背着。如是想着，王宝朝四周当差的太监宫女看了一眼，众人忙低头，一个个噤若寒蝉。

慈元殿

“参见陛下，请陛下以喜秤挑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喜娘见谢朝来了，满脸喜色地说道。

“好，就依你！”谢朝接过喜秤，缓缓挑起了阿依娜曦的盖头。

只见盖头下是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螓首蛾眉，肤如凝脂；墨发如瀑，漾着丝丝馨香。

阿依娜曦也抬头回望着谢朝，这一举动牵动了她那九莲攒丝顶冠上的珠翠，谢朝看得呆了，只道了声，“夕儿。”便不顾众人在场，低身便吻上了那樱唇。

那被唤做“夕儿”的女子猝不及防地感到唇瓣被肆溢的酒气所沾染，虽有些不喜，但也皱着眉回应起谢朝来。

此时谢朝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扑到了“夕儿”身上，众人见状，忙识趣地退下，将空间留给帝妃二人。

只是王宝退下前，分明看见那帐中的贵妃长着一张与九公主柳夕酷肖的脸。

【注释】

*本文中的一些宫殿名，采自汉唐，具体如下：

集英殿：是北宋皇宫宫殿建筑群之一，始建于宋太祖赵匡胤初年，原名广政殿，1032年更名为集英殿，宋徽宗赵佶政和五年（1115年）又改名右文殿，是皇帝策试进士和每年举行春秋大宴的场所。

朱雀门：曾是隋唐长安皇城的正南门，因四象中的朱雀代表南方而得名。门下是隋唐长安城的中轴线朱雀大街，唐代被称为“天门街”。隋唐时，皇帝常在这里举行庆典活动。

永兴坊：位于唐代长安城大明宫南边的永兴坊和兴宁坊，最初称为“十王宅”，后更名“十六王宅”，出现于唐开元年间，是当时皇子们成年封王后集中居住的地方。

大明宫：唐朝的大朝正宫，唐朝的政治中心和国家象征，位于京师长安北侧的龙首原，是唐帝都三座主要宫殿“三大内”（大明宫、大明宫、兴庆宫）中规模最大的一座，称为“东内”。大明宫是唐帝国最宏伟壮丽的宫殿建筑群，也是当时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宫殿建筑群。

含元殿：唐朝宫殿名称，每逢元旦、冬至，皇帝大多在这里举行大朝贺活动。

序齿，意思为按年龄大小排序，也作叙齿。

作者有话要说：加了一段，朝夕二人间的流言为何会传遍整个长安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