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江南路途遥远，从京城出发，在马车里颠簸上那么个几日才能到达。

几日倒也算好了，若是地走，怕是得跌跌撞撞走上个那么几个月。这些顾元白上一世就知道了。

当时，他们从皇宫里逃出来，浑水摸鱼离开了京城后就一路南下，跌跌撞撞。顾元白胸口的剑伤牵扯着他的神经，每走一步都瘫软无力，伤口一直往外渗着脓血。

唐京墨几乎是拖着他走的，一个人担着一人半的重量，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走。若是把唐京墨换成顾元呈，换成杜穷奇，背着他走这么远的路应该也没大问题，可唐京墨并非寻常的健康人，他自己的身子都撑不住自己走那么远的路，更何况还要拖着这么一个半身不遂的顾元白。

那时的顾元白几乎是一个废人，白日被唐京墨拖着走，晚上就被安顿着找个地方睡下，若是下了雨，两个人就一道猫在一处屋檐下，若是实在找不到躲雨的地方，唐京墨就会把外衫该在顾元白的身上，自己张开双臂，严严实实地包住他，直到雨停，生怕雨水渗进了他的伤口。

他们就这么狼狈地走了有几月余，等到终于来到了江南，他们在琼川寻了一处空了的瓦房。

等安顿了下来，唐京墨就病倒了，高烧了好些日子，但即便如此，还是第一时间顶着天旋地转的脑袋去给顾元白抓药、去寻其他生计、去乞求村里的人收留他们，至少给他们留一口饭吃。

顾元白当时伤口流了脓水，整个人发起高热来迷迷糊糊，他只记得看到了在角落里灰头土脸的唐京墨。

去桐生州比去琼川还要近些，一行人中途住了两次客栈，便在第三日晌午未到便到了桐生州。

进了桐生州的客栈，顾元白先带着唐京墨安顿下来，用了午膳，然后兴致冲冲地又把唐京墨拉上了马车，说是要去一处地方。

唐京墨不知顾元白在打什么主意，便也由着他去，跟着他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坐了十来分钟的路程，停在了桐生州城的边缘。

唐京墨终是耐着性子问了一句：“到底是要去哪？”

顾元白指了指远处：“上山。”

“上山？”唐京墨顺着顾元白所指之处望去，发现他所谓的山，其实不过是个小山丘，丘上有一处木头房子。上下不过十余米的高度，也就比皇宫前的台阶高上个那么一点，顾元白却突然在唐京墨面前蹲了下来。

“干嘛？”

顾元白背着身朝他招了招手：“上来啊，我背你上去。”

半晌没感觉到身上有重量，一回头却发现唐京墨径直掠过了他踏上了石阶，冷冷地留下一句：“歇云府还没人是残废。”

顾元白先是被噎得一哽，而胸口随之而来地开始发涨，如有蝴蝶在他的胸口翩飞乱撞。唐京墨说他自己是歇云府的人。

顾元白慌忙起身，连跨几级台阶追上了唐京墨，而后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拾级而上，来到了那间小木屋前。顾元白上前敲了敲门。

过了许久屋内才有人应了门。木门打开的刹那，屋内走出一位男人，头发已经灰白了，但面容却仍旧是年轻人的模样。

顾元白立刻恭敬的行礼：“关先生。”

被叫做关先生的人点点头：“殿下是三皇子？”

“正是。”

那男人闻言，又开始望向唐京墨，眼神飘忽，上下打量他，好整以暇：“就是这位？”

唐京墨被打量得不自在，紧紧蹙了眉：“这位兄台究竟是何方神圣，知晓三皇子就在身前也不行半分礼数，当真是没半分教养。”

那男人闻言眉头一皱，直接伸手要关门，却被顾元白一手撑住，门板打在手臂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听得唐京墨心头一跳，当事人却没丝毫不在意。

“抱歉，关大夫，我还未来及同他阐明此行的目的，还望勿怪。”

“关大夫？”唐京墨挑起了眉，看了看顾元白，又看了看那灰白头发的男人，话在喉咙里滚了几圈，试探性地问出口：“关霁生？”

关霁生此刻倒看着唐京墨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笑了：“正是在下。”

唐京墨低头：“顾叙敛，借一步说话。”

他把人带到了小木屋的三米开外，压低了声音：“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你不是一直身体不太好吗，我就想着带你找关大夫看一看，能不能根治。”

“根治？”唐京墨嗤笑。他在京城呆了这么好些年，连太医都看过，也一直这副一吹就倒的样子，还何来根治一说。“那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我怕你不愿意。”顾元白对此倒是没有一点隐瞒，“之前提到你身体不好想让你多吃点，不要冻着，不要累着的时候，你总会调侃自己是残废，我怕你，觉得我带你来看病是看不惯你病着的样子然后就不愿意来了。我当真只是不想让你再受罪才计划了此行，绝无其他目的，现在来都来了，就让关大夫看看吧，好不好？”

顾元白又是一副低声下气求着唐京墨对自己好的模样，让唐京墨看着心里一阵软，但却是丝毫不相信顾元白只是为了让他摆脱疴疾才如此大费周章。

他站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出声道：“可以。”

顾元白的眼睛一瞬就亮了起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唐京墨就又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顾元白眼睛仍旧闪烁着光芒：“你说，我都答应。”

“当真？”

“当真。”

唐京墨伸手，从里衣里掏出了一张叠起来的纸。慢慢展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文字，是纷飞的朔阴文字。左下角落款了正正方方的三个大字：顾元白。

唐京墨把这张纸横在两人相交的视线之间。

“让我入局。”唐京墨道。

关霁生进屋喝了盏茶的功夫，门外的二人才进来。不过奇怪的是，方才眼神真挚，眉飞色舞的顾元白再进来的时候宛如刚得知了什么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一般，像个霜打了的茄子，蔫了。

关霁生虽偏爱奇闻异事，说难听点就是舌头长，但他对皇家的事情是一点不感兴趣。在他刚弱冠的时候就因为医术而誉满京城，得了个满天下的“神医”称号，连顾玄雍都要给他亲手写一个“悬壶济世”的牌匾，还三番五次要请他当太医。

但是关霁生不喜欢这些宫里的条条框框，他只是个自由的逍遥客，只是恰巧在医术上多了些修为。况且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名医这么多，三个臭皮匠都能顶一个诸葛亮了，他真不觉得缺他这么一个，他自己也对为官府里的人治一些歇两天就能好的小兵提不起兴趣。

于是关霁生在推了两次顾玄雍的邀请之后，干脆收拾行李连夜出了京城，入了江湖四处游历行医，行踪不定。索性顾玄雍也是通情达理的明君，便也没再追究关霁生，只是再闭口不提这个所谓的“神医”。

关霁生这两个月才刚在桐生州歇了脚，准备养养荷包，就忽然有人找上了他，说是三皇子顾元白的人，请求他回京看病。他一口回绝了，没想到这三皇子竟是如此执着，三番五次的找来，于是他终是松了口，说是若是愿意亲自南下来看病就给他治。

关霁生本是没想过顾元白真的会南下，毕竟京城里桐生州并不算近，来回路程多波折，大多数人听到这个条件之后都会在京城就近医治，但没想到顾元白真就认准了他这个“隐居神医”，放着太医不看就非要来找他。

关霁生到底是遵守承诺的人，顾元白带着人来了，他便肯定给他看。

唐京墨应要求坐在了关霁生的对面让他把脉。关霁生还未把脉随便抬眼一扫唐京墨的面色，心里便道这顾元白还真有点眼力，这人的身子估摸着还真未必是当今太医能医得好的。

顾元白在一旁始终沉默着，看着关霁生给唐京墨把脉。他方才刚被涨满暖意的心现下又被唐京墨的要求弄得浑身发冷，如坠寒池。

他不明白唐京墨入局的原因是什么。是单纯想同他一道，还是早就有加入朔阴背叛大余的志向。无论哪个他都不接受，他本就不愿让唐京墨以身涉险。

而现在顾元白又盯着关霁生给唐京墨把脉，起初的还一切如常，结果越摸脉象关霁生的眉头就蹙得越紧，顾元白的一颗心便也跟着越悬越高。

一边是担忧，一边是焦虑。二者如同两座即将合拢的山，把顾元白困在了中间。他自己是自己的监狱，困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