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恩第一次见陈玉白是在雷安寺的玉兰树下，白色的玉兰大朵大朵开着，那人用手撑着头安静地小憩，略薄的白色轻衫顺着玉白的手臂滑下，像新开的嫩白玉兰。

三月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雷安寺隐在山中，花也要开得迟一些，正巧赶上了鲜亮的好时节。林中的鸟虫都似乎不忍心将那人吵醒，偌大的山间竟是万籁俱寂。

只不巧，李承恩向来是轮不着好东西，俏人儿的睡颜无福消受，还因为踩到雨后将腐不腐的枯草掉进了环山而下清溪，惊起了一山的麻雀青鸟。

那人自是睡不下去，猛然惊醒后还得去匆忙救那罪魁祸首。他匆匆伸出葱白的手，想将那人拉上来。

山泉水固然清澈，可那溪底多少是澄着泥。看着那雪白的衣袖，李承恩将手在溪水中洗了洗，才轻轻搭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曾见过你。”

天恩浩荡，能带来雷安寺一同祈福的都是那皇帝希着有福的人，他是罪臣之女所出，即使是皇帝血脉也不过是最卑贱的那一类，当初没被弄死在娘胎里全凭一个“贱”字，哪来的恩泽可承。

李承恩笑了笑，没回答后面的问题。

“我名李承恩，小侯爷，有劳。”

“好。你身旁没人服侍吗？山里冷，得换件衣服。”

那人似乎并未认出他是谁。当朝皇帝李昱一共育有九子，两子不过垂髫便夭折，入得了李昱眼的不过两三人，很多人虽是顶着皇子公主的名号，也不过都是在宫中碌碌苟生。母家显赫分走了三分的皇恩，剩下的但凡扯得上“母贵”的都想着在余下的恩宠中分一杯羹，拿出十八般武艺想在人前出一把风头。像他这般的，不被人记住才是常事。

“有的，被派去取东西了。我自己回去就好，多谢小侯爷关照。”

李承恩对着那人拱了拱手，看着陈玉白清凌凌的眸子，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剩下的皇子们为了求得一丝恩宠费尽心思无所收获，李昱的宠爱全分到面前这人身上了。

父亲李铮征战沙场依军功封侯，李昱登基后并未因他的军功猜忌他，反而与他亲如兄弟。祖父何津峖是先皇重用了大半辈子的御史，母亲何舒当年也是冠绝京城的才女。如此的家世，又是独苗，本该是千恩万宠，几代人上赶着捧在手里。

只可惜他年幼时李铮在外染上了时疫，没能扛过去。何舒操办完丧事，在下葬前一天也自尽在了陈铮骨灰旁。

李昱听说后痛不欲生，连夜出宫。最终红着眼睛抱回了年幼的陈玉白，带在膝下。从此皇恩盛宠全落在陈玉白一人身上。李昱没有将陈玉白继为皇子，而是顺了他父亲的爵位，又早早在外替他修建府邸，似乎在昭告天下：陈玉白不会是皇位的继承人，不必对他用什么手段。宅子修好后搁置了几年，等到陈玉白十四岁，不宜再留在后宫才将他放出宫。

皇恩这种东西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令人眼红，不过放在他身上，倒也是能消一两分他人的怨气。

有才之家养不出庸人，盛宠之下难成戾子。世家遗孤，李昱又花了心思去养，养出个金尊玉贵的冰人算不上稀奇事。

宫中世家的腌臜事情多得数不清，能到他身上、进他耳朵的怕是少之又少。

自己在这山中走失怕也是有人的手不干净，竟是阴差阳错直接到这小侯爷面前了，他还真是有本事。思及此，李承恩也不再耽搁，冲着陈玉白行了个礼就想离开。没想竟是收到一件披风。纯白的、柔软的像它的主人一样，裹着淡淡香气轻轻搭在他的身上。

李承恩没有狐裘披风，更没有纯白的狐裘披风。他在宫中陪着母亲安静地蜗居了十六年，上面看母子俩不受宠拨下的东西本就不多，看在身份上宫人也不敢克扣数量，质量就一低再低。母亲身份本就敏感，不想多生事端，两人贵为妃嫔皇子，听起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现实中也不过是寻常生活，有时甚至还需要外人接济。

他这种连宫人都瞧不上的皇子理应是留在宫中的，但钦天监算出要阳命皇子陪同出行祈福，二皇子因为私下勾结朝臣被罚，三皇子征战在外，这随皇帝祈福“好事”才落到他头上。

他未曾穿过狐裘，只在杂书中看到过狐狸味道腥臊，却不想它也能这般干净柔软。他遇见陈玉白那天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穿锦衣戴玉冠，还被溪水淤泥浸污了。

何曾想，在这一天，他肩上真真落了白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