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恩醒来时已经被抬回寝殿了。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

周围的人被遣了出去。

只有魏津站在身旁，欲言又止。

“说吧，还有什么事。”

“后宫那位听着李福的事……说要见您。”

李承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做了，此时他真真不知如何面对那位宫中辛秘的始作俑者……

……那位伟大的……慈父……呵。

李承恩捂着头起身，魏津赶忙拿了件披风。不料正是陈玉白的那件。

李承恩怔怔地接过。它被保护得很好，看得出用他的人很珍惜，饶是过去好几年，依旧雪白如新。

李承恩小心地摸了摸，又亲自将它挂回去，拿了件普通的披风跨出门。

“走吧。”

李承恩走进李昱的寝宫时，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了下去。

李昱让他坐，整个人透着诡异的平静，甚至有些安详。

“李福走了……你昨天去乾正殿，都看见了吧。”

李承恩默不作声。

“玉白是我的孩子，如今你我这般，你和他，得不了善终。”李昱没有看李承恩，自顾自地说着。

“当年我同阿舒认识时，也同你们这般大小……那是我这一生最幸福最快乐的日子……可是她父亲是太子的人，不可能将她嫁与我……我对不住她，明明与她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同她偷尝禁果……当时她发现玉白来时，我正在西边打仗，我回不去……回去也是徒劳……她最后，只得嫁给了陈铮……陈铮是我的人，只是他们都不知道……阿舒同她父亲说已与陈铮有子……”

真正的痛苦不会随着时间淡化，它只会像附骨之疽，长在皮肉下，每逢夜深寂寥就悄悄发作，把外表康健的人的内里侵蚀成一滩烂肉，腐烂发臭。

叫那人时时闻着自己腐烂的味道，日复一日，直到把宿主耗成一具空壳。

“我看着她一身红妆，怀着我们的血肉，风光大嫁给了李铮。”那个场景恍若巫咒，跟了李昱一辈子，成了他毕生的梦魇。

从此之后，她只能是安北侯夫人。

陈玉白只能是小侯爷。

成婚之后，何舒诞下陈玉白。只是她本就怀得早，又是受了惊吓早产，陈玉白出生的月份实在太早，只好生生拖了两个月才说侯府添了新丁。

陈玉白从未过过真正的生辰。

“我回来时，阿舒已经诞下玉白了……之前也不是不能偷偷回来看一眼……”李昱的声音有些哑。

“我心虚啊，阿舒弃我也是对的……她最难熬的日子都是李铮在陪她……她是个傲气的人……既然嫁给了李铮，是断断不会再和我有交集了……我倒该庆幸李铮对阿舒有情，没有将阿舒放在难堪的境地……他也是真正将玉白当成自己的孩子疼爱……本来也想着这辈子也就这般过了，可陈铮偏偏就患了时疫！”

李昱的声音已然哽咽：“我宁愿死的人是我！我负了阿舒也对不住玉白，我的皇位来得龌龊我不当担这大任！若苍天有眼睛就应当让我不得好死！为何要李铮死！为何要李铮死……他死了……阿舒如何能睡得着……他死了，谁来给我的小玉白当父亲……”

然而李昱再如何声嘶力竭，万事皆已成定局。

李铮一死，何舒有愧不得安眠，又不愿再同李昱有牵扯。她本就傲气，她不悔跟过李昱，只悔没有对住眼前人，索性随陈铮去了，至少给陈玉白留了个清白出身。只去信一封，让李昱照顾好陈玉白，若是陈玉白受一分委屈，便夜夜入他梦，叫他不得安寝。

李铮的死困住的不只是何舒，李昱也把自己套进了自己立下的誓。

陈玉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念想。

他将李铮和何舒的爱都尽最大可能弥补给陈玉白，他的爱混在其中羞愧得抬不起头。

他当了太长时间的阿叔，阿叔阿舒。

“我只是想好好守着玉白过一辈子……不成啊，不成……你祖父他们不愿如我的愿……他们知道了玉白……我留不得他们……留不得……玉白不能是我的孩子……”李昱失声痛哭。

这世间谁都能安居，除了受皇帝偏爱的孩子。

在陈玉白身上，李昱的父爱便是原罪。

可以是对臣子的爱，可以是对好友遗孤的爱，甚至可以是莫名其妙的爱，独独“父”字，李昱不配也不能。

李承恩就在他身旁看着，在李昱的哭声中觉得浑身发冷。

这场梦，到底何时能醒来。

“承恩。放过他吧……玉白已经够可怜了……他成不了你的威胁……你口口声声说爱他，你如今的爱什么也保证不了……”李昱哭得可怜。

放过陈玉白，谁来放过李承恩。上一代的恩怨纠葛，为何都要他来承担。

情爱和仇恨怎么讲先来后到。

情已至此，收不回了。

李承恩缓缓闭上眼睛。

李昱知道，他不愿意。

他早就料到了，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将事情做绝。他以为事情还有转机，他还想再看看他的小玉白。本想徐徐图之，没想到李福打乱了所有人的阵脚。

如今，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李承恩抬头看了窗外一眼，外头雪已经停了，玉白……也该回来了。

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蓄了十成十的力，狠狠撞在了远处的书架上。那书架上塑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直直戳进了李昱的头。

懦弱了一辈子，竟是选了这般壮烈的死法。

李承恩完全没料到上一秒还在捂着脸失声痛哭的人下一秒会撞死在自己的面前。

“太医——传太医！魏津！魏津——”李承恩撕扯着嗓子大喊，冲过去直直跪在李昱身边，伸手去捂那红白夹杂的伤口，全然不顾身边人是死是活。

他没想到李昱这么狠，宁愿死，也不要见李承恩同陈玉白纠缠。

李昱不是不信李承恩此时的爱，只是他当过帝王，知道帝王的爱是所有爱里最下贱的。看似无上恩宠，实则是致命的鸩酒。这个位置上的人有多少无能为力的事，他最是清楚，爱什么也挡不住，只能挡住付出真心的人。

可李承恩的真心能给陈玉白一辈子吗？如今他爱玉白，若他哪日不爱了呢？他坐在那皇位上，心迟早被那把破椅子夺去，那时候的他，还会将玉白单纯看作是一个毫无威胁的、失去兴趣的爱人吗？陈玉白可是流着皇家的血。

李昱不敢赌，也不能赌。

他要陈玉白平安喜乐一辈子，实实在在的一辈子，不能打一丝折扣。

他要趁着李承恩还有良心，趁着他还没被权势迷了眼睛的爱，趁着他的愧疚，替他的玉白铺好将来的路。他要将李承恩逼上绝路，让李承恩于情于理，都伤不得陈玉白半分。

即使是最坏的结果……只要他一死，李福他们就没有顾虑了……拼着死，也会护住玉白的……

他是帝王，玩弄了一辈子权势，也被权势玩弄了一辈子。如今……就让他最后再用一次这种脏手段。

下一辈子，他只求生在平常家，再不要勾心斗角过一辈子。

他苟活了十几年，也该走了。

如今下去，也不算没有交代……只是再也见不着小玉白了……他不能再见他的小玉白最后一面，他可不想把这副模样留给玉白……他该做噩梦的……睡不着，可不好受啊……

小玉白，你得夜夜安眠，长命百岁。

睡得着，才能在梦里看见阿爹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