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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地道与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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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我接受聆听者的教导,与他接触最多,但说起亲密来,我与巴贝特关系最好。也许是她孩子的外表容易瓦解隔阂,亦或她有事没事就爱捉弄我,在与她相处时,我总格外放松自在。

因为矿场的阴谋,我对炼金药水有了心理阴影。但恐惧毫无意义,我需要去了解、去掌控、去利用。于是我时常为炼金的事请教巴贝特。巴贝特很开心,自封头衔“炼金导师”,很快与我熟络起来。

她做炼金实验时会拉我当助手,细致地解释每一个步骤的意义。每次我出任务回来,她会第一时间围过来,就像一个期待父亲远行归来带回礼物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扒拉我的包裹,翻找里面的炼金材料。我们经常聊天,她嘲笑我,我无话可说了会敲她的脑袋。

往日琐碎的细节渐渐浮现。我这才恍然,在无足轻重的闲聊里,巴贝特竟向我透露了诸多看似边边角角,实则蕴藏着重要秘密的信息。

我是否应该告诉聆听者和西塞罗?

我自然应该,可……

倘若全盘托出巴贝特与猩红伤疤关系匪浅,甚至可能是猩红伤疤从小培育出来,那等于坐实了她是猩红伤疤安插在黑暗兄弟会内的叛徒。

巴贝特不是傻子,肯定懂得这层关系揭开后的惨烈。可她怎么敢这么轻易地将这些事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说出转化她的吸血鬼是猩红伤疤的党徒?为什么要解释她小腿上烙着的符号含义?

无数的质问急欲特倾泻,最终这些问题汇聚成一个“为什么是我?”

我不过是个刚入会不久,尚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因为我说话没分量?因为对陌生人总有倾诉欲?

我肯定要和盘托出,但不能把巴贝特的路完全掐死,以防聆听者下令见面就格杀勿论——我无法忘记,巴贝特用嘲讽语气说这些事时,脸上的神色却像一个真正的十岁孩子跌坐在阴暗石窟中的蘑菇堆里,茫然地掐着蘑菇伞顶,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狠狠一闭眼,道:“聆听者,我想起一件事。”

聆听者微一点头,示意我直说无妨。

我吁了一口气,缓缓说:“我曾受命整理兄弟会的文献资料,那时我看到一个故事,不,悲剧。猩红伤疤事件过去十多年后,西罗帝尔的黑暗兄弟会遭遇了一场危机。一个复仇者偷换了缄言者的任务内容,转而让他暗杀自己的兄弟。黑手以为叛徒是那个下达任务的低语者,便严酷地虐杀了他。然而叛徒另有其人,就藏在那群执行刑罚的黑手中。后来虽然解决叛乱,但西罗帝尔的黑暗兄弟会已元气大伤。”

聆听者饶有趣味道:“的确是场具有警示意义的悲剧,可现在不是晚安小故事时间,你想说明什么呢?”

我扫了一眼笑容越来越危险的西塞罗,道:“我常在想,那个缄言者正带着真相归来,如果黑手晚一点实施审判,或许被陷害的低语者也不至于死在自己兄弟手上……”

“巴贝特,这见不得阳光的可怜小东西!”西塞罗突然打断我,道:“她有问题是不是?哈哈,我早该猜到的,他们从火里逃出来不代表亲爱的夜母认可了忠诚,也许这是一场新的资格考验游戏。”

我一时语塞,铺垫还未完成,西塞罗的敏锐超乎我的想象。

聆听者道:“说清楚吧,这节骨眼上,我们之间得绝对坦诚。”

“之前吸血鬼酒馆的密室里,我注意到有把刀的刀柄上印有一枚符号,我曾在巴贝特的小腿上见过。她很厌恶这枚符号。她还曾经和我说过,将她转化为吸血鬼的女人与猩红伤疤的创始者有血缘关系。”我赶紧补充一句,“或许这次袭击有部分是冲着巴贝特来的。”

西塞罗夸张地一挑眉,手中揪着吸血鬼头颅的长发,不正经地晃来荡去,晃落出一地的淋淋血迹。聆听者指出:“又或许她是内应。”

一个背叛黑暗兄弟会的吸血鬼组织转化出的吸血鬼女孩,如今成了黑暗兄弟会的元老成员。何等尴尬又令人警惕的关系,难怪聆听者面容严肃,可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我连忙道:“我们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她是叛徒,至少要当面问清楚!”

聆听者道:“的确有道理,现在的圣所承受不起妄下断言的后果。但万一真背叛了,你知道怎么做。”

我下意识一点头,这天经地义。

聆听者不再多言,招呼将马匹藏匿,准备摸黑潜入莫萨尔。

我在晨星城待久了,厌烦那儿永无止境的风雪,没想到莫萨尔环境还能糟一倍。我曾听一个来自莫萨尔的矿工抱怨,她的家乡是被诸神眷顾最少的地方,黏腻的雾气终年笼罩黑暗的沼泽地。如今我有幸一见,所言着实不虚。冬季的白雾阴冷刺骨,杂乱竞生的树木如扭肢乱舞的恶灵,时不时有古怪的嚎声自沼泽深处传来。

“活地图”聆听者走在最前,在一片雾气森森中毫无停滞地前行。我不仅要紧跟聆听者迅捷的步伐,防止雾中失散,还要提防掠过的水洼里突然跳出泥沼蟹和食人鱼。

西塞罗躬身一挥匕首,迅速解决一只突袭的泥沼蟹。我跟在后头,迈过第十三具泥沼蟹的尸体,一脸麻木地持弓速射,干掉跃到膝边的食人鱼。

最前头的聆听者反而笑了,缓了脚步,说:“当初我睡个觉,就被阿斯垂德离奇地从风盔城带到这儿。阿斯垂德自己跑得快,我在这鬼地方转了三天才找到莫萨尔。”

“阿斯垂德?”我问,突然想起,“那个黑暗兄弟会的首领,被锐眼鹰干掉……杀害的那位。”

西塞罗令人不舒服地笑了起来。

聆听者答:“是的,前首领阿斯垂德,不过失去了信仰,死在了火海里,愿她在西帝斯的怀抱里安眠。”

西塞罗笑嘻嘻道:“背叛者,抛弃信仰的傻蛋被串成一串,烤成了廉价炭烤雪鼠肉。”

我万分好奇当初锐眼鹰袭击圣所的内幕,可惜没找到机会,了解内情的只有“元老”四人,毕竟涉及兄弟被屠戮的糟心往事,怎么问都不合适,而现在赶着去救人,巴贝特又头顶个待定背叛者的称号,再追问就太不合时宜了。

我咽下满腔疑问,跟着聆听者缓下步伐,往前看才意识到我们快要撞上莫萨尔的围墙了。

我见识过富丽堂皇的孤独城、肃杀庄严的风盔城、夜晚依旧热闹繁荣的雪漫城、白雪皑皑又静谧的晨星城,没有哪座城像莫萨尔这般……出乎意料。

聆听者领着我们轻松地跃过石墙,潜入城内。

进城了,氤氲的雾气反而更为浓郁,可视距离不足五个身位,我仅在领主宅前发现几个穿着盔甲、打着哈欠驻守的卫兵。潜行是为了另一批不速之客准备的——吸血鬼。

莫萨尔终年雾气弥漫,因此土地也长久湿润松软,非常适合留存脚印。夜半时分,人类睡去,吸血鬼爬出棺木,那么定有某户人家的后门留有难以全部清除的痕迹。

可疑住宅并不难寻,尤其是在聆听者的带领下。他就像一位专业吸血鬼猎人,总能找到隐藏在水沟与木屑中的细微线索。我们先后排除了三户人家,最后锁定了一处后院养着数只鸡的宅子。

我从鸡窝里艰难又小心地跳出来,捂着鼻子低声道:“后墙实心的,没有特殊通道,见鬼,太臭了……”

同时,西塞罗从一侧潜行而来,做了个手势,示意屋内无人。

聆听者从腰间摸出一把□□晃了晃,笑了:“地下派对。”

通往地下室的暗门并不难寻,一来聆听者是经验丰富的冒险家,二来吸血鬼的藏匿之处总弥漫着一层层黑色的血腥味,不曝光在阳光底下就永远散不尽。

聆听者视察周围一圈,娴熟地走到书架旁,指尖快速划过书脊,随后一顿。

同种工艺下,原产天际的纸张总略粗糙,毕竟我们无法苛求天际的树木除了忍受严寒外还能分离出足够品级的纸浆。而眼下这本书,它的书封材质不同于其他,如此得柔软细腻且格格不入,像来自温暖湿润的晨风,河中茂密的芦苇丛,或者郁郁苍苍的绿色密林。

聆听者将这本书抽了出来,借助透窗的月光,见它封面印有金色的“实验手札”字样,小标注为“卷三”,作者为“弥道尔先生”。

“保管好。”这本书被递到我手中,沉甸甸的。

在书的空缺位有什么机关,聆听者伸指往里一探,就听到厨房里传来声响——吸血鬼和厨房较上劲了么?

我试图把厚实的书籍塞进背囊,显然过于天真了,只得把书硬塞进胸前衣服内,然后小跑在聆听者他们身后,一同进入边角的厨房。

“聪明的西塞罗听过这个名字。”西塞罗神采奕奕地与我说道,“在聆听者的睡前故事里,有一位傻瓜弥道尔。”

噢?看不出聆听者还是位会哄孩子的好妈妈……我是说西塞罗真幼稚,呃,是说他的言语用词真幼稚。我脑子里东想西想,嘴巴顺溜地问了:“听起来像个笑话故事。”

“可怜的弥道尔的人生是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悲剧知道么?不是集市里穿着小丑衣服表演,靠逗人哈哈笑才能得一两个奖赏金币的滑稽戏剧。”西塞罗夸张地捧腹,“悲剧有着伟大的高尚内核,靠着主角艰难斗争与终将失败的一生带给观众无与伦比的心灵震撼。就像致力于把笑容布满人世间的小丑,在被西塞罗杀死的最后一刻也执拗地不落下嘴边的弧度。”

“嗯?”

“弥道尔同样如此,他将一生奉献给人类本质进化的伟业——成神。作为塔里顶尖的魔法师,他信奉着一种哲学:人一旦从浑浑噩噩的安全幻梦中苏醒,就不能也不愿再睡去。站得高,看到的未知迷雾越浓厚,想要成为更高位存在的欲望也就愈发强烈。直到有一天,在做完万全的准备后,内心的渴望再也无法忍耐了,弥道尔走了一条危险的捷径。他对着自己的脑袋不停使用智慧术。”

西塞罗压低声音,似在讲不可传给外人的重要秘辛:“刚开始,自信的弥道尔觉得脑袋清明极了。然后他似乎触及了很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物,圣洁、扭曲、崇高、怪异、秩序、疯狂……他说了一些词,‘众魂’‘星光’‘镜像’‘披甲’之类的,很快话语破碎成没有意义的音节。他除了继续释放智慧术,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不如说还能释放智慧术就够离奇的,他不该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更像有第三方力量控制着人类的躯体继续这个有趣的游戏。最后一刻,弥道尔奇妙地恢复正常,他说……”

这时聆听者作了个手势,打断了西塞罗的话语。

厨房的角落开了扇一人高的石门,借着落入窗内的零碎月光,勉强观察到黑黢黢的石制通道曲折螺旋地通往幽邃的地下。聆听者率先猫身潜行了进去,西塞罗熟练而又安静地跟在后头,我满脑子的“然后呢”进入潜行状态。

石门内一片无光的暗色,视觉失去了意义后,衣料的摩挲声,鞋底与地面的轻擦声,微弱的呼吸声,都变得极其刺耳。这像极了旅馆里夜袭战,狡诈的吸血鬼选择黑暗作为战斗主场,我被打得狼狈不堪,而聆听者与西塞罗似乎毫无影响。他们怎么做到的?

常年训练下的替代感官?

特殊的血统?比方狼人,猫人,部分亚龙人。我听闻正常时期的黑暗兄弟会都有专门从小培养的亚龙人杀手,称之为“暗鳞”,他们以黑暗为幕布,如影随形,刺杀于短瞬松懈之机,缔造了一个又一个传奇——我猜有些真,有些是外人的推诿。

魔法?就像让大脑不断明智的智慧术,魔法在我眼中几乎无所不能。酒馆里吹嘘的肌肉酒鬼们最爱贬低东堡的那群魔法学者,那就对了,谁会特意去和睡在鼠道里的倒霉鬼比较呢?

或者药剂与附魔?我想到了巴贝特。我有点怀念她,或者说怀念有她的“正常”时光。我才来了兄弟会多久?两个月不到,可短暂的悠闲日子就像雪林地里背景一般直直树立的雾凇,仿佛凝固了时光,给人会永远在那儿的错觉。

可惜,当我觉得好日子终于来临了,灾难却总不缺席。荣耀大厅那会儿,有一对年老的夫妇领养了我,他们的孩子死于战火淬炼的刀剑,领养不久后,他们也死于战马的铁蹄,因为挡了士兵的路。兜兜转转,我没了温暖的被窝与睡前安抚的新父母,重新回到荣耀大厅。那该死的巫婆眼里的愤怒几乎要把熄冷的炉子再次点燃,她咆哮着称我为“不幸的乌鸦,见鬼的渠鼠”。因为这样的情形在我身上已经是第三次了。

也许她是对的。

随着潜行的机械持续,无光黑暗的环境里,压抑沮丧的情绪渐渐跃上心头。见到溅血的黑门与空荡荡的圣所那会儿,我就心想“果然如此”,平静与稳定向来是奢侈品,颠沛与灾殃才是生活的主旋律。

耳边似乎传来老巫婆的深夜碎语:“流泪有什么用,你们的眼泪分文不值,你们的惨叫无人理会,你们的痛苦只有我会品尝,活人的世界本就这样。准备和谁诉苦?正义与公理又不会随着大雪落下。这该死的雪只带来寒冻、多加的柴火钱和冷酷的心。小天真们,世界上或许有好人,但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好人救不了你们……小乌鸦,把钳子拿过来,调皮的小贝蒂不想要她的两颗门牙了……”

我把钳子递过去,小贝蒂在惨叫,下一个轮到我,她就爱玩互动性强的折磨游戏。

调整呼吸,保持冷静。我将思绪聚拢回来,思考眼前的问题。

过去多久了?阶梯仿若没有尽头,仍未到底,而双脚已经产生了控制肌肉过久导致的酸涩。我待过矿洞,诚然天际的地下遍布深深浅浅的地窟,可也不该那么深,深得仿若脱离了现实,直达更为幽邃的第二个世界。难道是魔法施展的迷障,让道路扭曲衔接,让时间流速奇诡怪异?

又过了七十三节阶梯,聆听者停下来了。西塞罗控制得很好,而我鼻子差点撞上他的后脑勺,幸好是差点。

我很想问什么,但铭记着,保持缄默。

前方传来沉闷的声响,像长久弃置的机械隆隆地咬合转动,发出牙酸声响。有道门缓缓开了,白色的光透了进来,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适应了一小会儿。

“矮人遗迹。”聆听者低声判断。

又一个活在历史书籍里的主角:狂热的知识追求种族,异于他族的力量形式,特殊美感的建筑群落,以及无常的命运。我很快联想到了弥道尔先生,西塞罗并未说完他的结局,但恐怕并不美好,正如矮人种族奇异且突然的消亡。

我听巴贝特——对,又是她,活了三百年的她——提及过矮人,当时我们在讲危险的天际洞窟,我谈到矿工间流传的异闻:不要深入信标之外的通道,那些深邃幽长的狭窄缝隙里,活着一群瞎眼的四足怪物,和长有锋利刀钳与带毒利齿的虫群。

“雪精灵和查鲁斯。”巴贝特理所当然地说。

“雪精灵?四足怪物?”我疑惑地问,因为精灵,那些高精灵并不令天际人陌生,但高傲到令人作呕的模样却难以与黑暗中的丑陋怪物联系起来。

巴贝特露齿笑了,吮了一口杯子里的血。对,我们在吃饭聊天,我正在喝蔬菜肉汤,味儿很重,甚至盖过了对面巴贝特餐盘里的血味。

“矮人的杰作,或者我们称之为对人的‘异化实验’。典籍里有过相关描述,呃,不是兄弟会的,更早以前,我还生活在吸血鬼族群里的时候,看过的典籍。”

吸血鬼的寿命漫长到可以记录很多历史。

“像历史的守望者,终结的记录人,很酷?”一连串的冒险小说不带停地划过脑子。

“哈哈。”巴贝特皮笑肉不笑地讥嘲了声,“很残酷。我以前的‘家人们’喜欢创造历史,塑造历史,然后记录历史,如同黑夜里的影子,幕布后的导演,他们享受这个。”

小女孩与我讲述历史里的秘辛,哪位国王的换位有操纵痕迹,哪一城池的叛乱出于谁的手笔,哪家灭门惨案使得商业格局变动……吸血鬼歌舞之处,战火于地面纷飞,因为只有混乱的年代里,对这些嗜血异类的围剿才会松懈,甚至于有胆大者敢于雇佣与合作。

譬如此时代的天际。

我睁开眼睛,万千思绪收束,沉默地迈入金属铺就的甬道中。

这条建于千百年前的甬道如它制造者曾经有过的荣耀一般,破旧灰败又简洁坚固。蒙尘的金属表面,氧化膜忠诚地执行着自然规律赋予的保护任务。巡逻路径上,几千年前生产的机器们,在强力核心的支持下精准运行,执行着造物主编写的使命任务,只是没了智慧的操控者,单纯的程式已无法合格应对未来的入侵者。

在甬道转折的角落,随意堆积着破损的矮人金属碎片,显然吸血鬼们早已打扫完毕。

借着矮人遗迹地底永不熄灭的光亮,我看清了墙壁上怪奇的图案。与遗迹简洁硬朗的机械风格不同,它们更像传言里形体模糊的怪异,有着粗糙的笔触与扭曲的涂色,以别扭生硬的方式堆叠在了一起,又融合又撕裂,一眼扫去除了恐怖再没有别的令人记忆深刻的特征。

我有个猜想,便偷偷把面罩拉下半分,嗅到了空气中长年经久发酵出的味儿:金属的铁味,冰冷冷的;千年久置的混浊味,沉闷闷的;还有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从图案里渗出来,染着刺骨的寒意。

聆听者一反常态地停下脚步,驻足在图案的尽头。他一向不会在执行任务时做如此容易暴露的事,我有些紧张,悄悄地把面罩拉了回去。

“一场异化实验。”聆听者平淡地说。

我试图把结论代进去,可那堆毫无章法的线条看两眼就令人头晕目眩。

“瞧瞧可怜虫们,失去自我意识,失去本能,失去了形状。”西塞罗啧啧称奇。

为什么你们都看得懂?我不免自我怀疑起来。

“不用潜行了,这儿的主人一直注视着我们。”聆听者对我说道。

我惊得下意识左右察看,除了扫过壁画时喉间涌动难以言喻的呕吐感外,什么都没发现。西塞罗被我的应激行为逗笑了,捂着肚子嘻嘻哈哈。空荡的甬道中回响着尖锐癫狂的笑声 ,若非明知出自西塞罗之口,我真能当场厥过去。

等等……我不该如此脆弱,这不正常。

心跳过于剧烈,呼气、吐息,调整节奏,冷静,额头两侧“突突”地发疼,冷静,聆听者就在一旁,没问题的,想想开心的事,一碗蔬菜肉汤……别想巴贝特,想想孤独城的酒馆里,和同伴们畅饮歌唱,战争少女的歌声,打住,别想后面的事。算了,握手,松手,握手,松手,好的,碰碰匕首,没问题,带给我安全感的好宝贝。

我低垂头,不敢与壁画再有任何视线接触,再三调整后终于恢复过来,隔着轻薄的面罩喘上一口安稳的气。

“走吧,应该不远了。”聆听者说。

我意识到他刚刚在等我恢复过来。

西塞罗突然旁若无人地唱起歌来:“波涛翻腾,沫沫白花,木板吱呀吱呀,恨阳光太烈,头晕目眩看不清,你的脸庞,与手中的镰刀……”

他唱着跳着,把匕首上下抛飞,走到前头。

也许因为眼前只有无趣枯燥的地面,当一声短促微弱的叹息滑过耳侧时,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幸好理智归笼,想象力未被恐惧心带飞,我判断声音源头是聆听者。

“他也受到影响。”聆听者解释说,“这些实验光记录下来就具有侵蚀心灵的能力。你的精神免疫反应不错,及时用剧烈的身体排斥痛苦弱化了侵蚀。”

“免疫?”我听到陌生的词汇。

聆听者边走边说:“一种可能造成痛苦的自我保护,起源于生命原初的杀戮排斥倾向。小而言,狼人不受吸血鬼的传染,是为海尔辛的眷族对巴尔诅咒的免疫;大而言,锻莫天象仪无法观测到双月,是为真实对虚饰的免疫。”

“嗯嗯。”我附和着,其实一点儿都没听懂。

“图画承载意义,意义传递思想,思想具有力量,力量源于上位者的窥伺。在目睹壁画的瞬间,无论是否理解,你的大脑都直接获取了其间的思想,同时也受到侵蚀。”聆听者说着从后按住西塞罗的肩,阻止他进一步兴奋嬉笑的疯行,“远古时代,光目睹这类画面,足以令普通人双目失明、精神疯癫、大脑融毁。”

“卷轴!”我听过类似的说法,在残旧的泛黄书页上,在带有恐吓性质的入睡故事里,在街头巷尾传唱的龙裔赞曲中,“上古卷轴,记载有过去与未来,拥有预言的强大力量,但传说有教会研究后会瞎眼。呃……真的么?”

“预言只是上古卷轴与我们所处世界交织在一起后,附带的、凡人最容易崇拜与利用的功能。但你的例子没错,失明是快速获取知识代价,也是保护,可视为免疫,或者说时间的仁慈。这些壁画自然无法与世界创生之初便诞生的神奇卷轴相提并论,但它们在更古老的时代被饱含力量的笔触绘下,也许那时候只一眼就足够令智慧的常人疯癫惊惧,然后被一点点‘打磨’为四肢伏地的低智怪物。只是如今,壁画创造者的时代消亡,这些封存地底的恶毒侵蚀被时间磨损,勉强成为‘借住者’的‘看门狗’。”

我从一长串听不懂的语言中勉强抓住了最关心的点:“墙壁上的这些图案画的其实是虐待,呃,屠杀……矮人对雪精灵的残忍异化过程。”

聆听者肯定了我的理解:“是的,这上面记录着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锻莫对法尔莫施加‘人为退化’的过程,仅仅记录过程具有污染能力。”

“人为退化”,我默默咀嚼着这个冰冷的词汇,我听说过雪精灵如今的遭际与矮人们脱不了干系。在荣耀厅的某几本‘儿童读物’里提及过矮人的手段,作为实例烘托猎奇怪谈氛围。那些残忍的、肮脏的、突破想象的手段被用在另一个种族身上,的确恶心。或许,作者假借矮人的名头撰写自己的想象,毕竟早已消失于历史尘埃的种族无法为自己辩驳。直到这时,我才真切意识到“异化实验”这个词的背后,埋葬封存了某些令人胆寒惊悚的真实历史,以至于几千年后,实验用过的壁画仍能令我的身体应激作呕。

聆听者和我谈论太久了,久到他口中的‘借住者’失了点耐心。一阵均匀且短促的敲击声从不起眼的转角后传来。循着声音,我们很快走到了尽头,而敌人早已恭候多时。

我仔细打量他们——左右两名男性吸血鬼护着中心一位端坐着的华贵夫人;男性吸血鬼被白色的绷带绑缚住整个脑袋,仅留下嘴巴的空隙,一名身形魁梧,一名身形精瘦,红色的丝线闪烁危险的信号;中间这位想必便是此前俘虏所说的“血腥夫人”,她体型瘦小,身着漆黑色的长裙,坐姿怪异,面容隐藏在黑色面纱之下,像刚参加完丈夫葬礼的小寡妇,我观察不到任何危险,这反而令人更警惕起来。

“想必您是那位许久后才出现的聆听者,以目前圣所的价值,猜想由您担任着最后的首领职责。”精瘦吸血鬼率先发话,声音沉闷却清晰。

我方的交涉,的确由聆听者主导:“如此了解我们情况,是否意味着你们承认对袭击负责呢?”

我和西塞罗立刻戒备,进入临战状态。

精瘦吸血鬼却令人意外地摇头:“不,恐怕这是个误会。我们原本只为了探亲,见见一个不听话的小调皮蛋,可惜语言总是苍白无力的,圣所拒绝和平的交流。后续的情形,我们真感到抱歉。”

“猩红伤疤的抱歉?”聆听者嗤笑,“可太真诚了。”

“诚然漫长岁月里,猩红伤疤与兄弟会之间不太对付。可如今,亲爱的聆听者你看,黑暗兄弟会还剩下什么?仅存的圣所,偏远的风雪,老弱病残,新人,以及一口棺材。”

西塞罗瞬间被激怒了,迅雷般出击,如破风的箭矢直直刺向敌人——我意识到糟糕了,因为聆听者试图阻止的手抬起却摸了个空。

聆听者说的没错,西塞罗早已被壁画影响。敌人布设下陷阱,轻易用言语激怒了他。

这突发的攻击迅速且毫无理智,我没看清小丑的身影,也没看清敌人的动作。仅仅短瞬的交锋,西塞罗似乎见到了超乎意料的事物,不禁发出错愕的声音,来不及再说些有用的信息,便一头栽倒在“血腥夫人”身前。

我摸向腰间隐形药水的同时,聆听者手中的卷轴成功发动,炫目的闪电雷霆万钧,把整个甬道炸得亮堂刺目。

我下意识微眯下眼睛,突然感到寒意从身后袭来,立即往后一刺,扎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被阻挡了下来。随即我的脑袋受到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

因剧痛昏倒下的前一秒,我并未愤怒敌人的突袭,或者思索如何应敌,如何尽可能降低伤害地倒下。一个奇怪的,与此刻情形毫无关系的杂乱念头在脑海里清晰划过:西塞罗怎么可能知道弥道尔施展法术时想些什么,感受到什么?他分明是编故事唬我!连聆听者也跟着骗我,所以才恰好打断在弥道尔的遗言!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有生之年更新完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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