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回想仙人临行所说,心中实在忐忑难安。
正曦迈着沉重的脚步归来。
他前脚踏进山门,后脚就听说剑尊出去了,疯了一样满世界找自己。
找不到就会回来的,不必太过忧心。
正准备吃点灵药增长修为,昨日被秦瞻楚打伤的长老叫他过去问话。
“剑尊命星高悬,他殒身当日我就知道还有魂归这天。竖子不过运气好罢了,怎敢将剑尊归来一事都说成自己的功劳?”
老东西,剑尊怎么没打死你。他在心中暗骂道。
长老名叫彦逢,能混上无情宗二把手全靠活得够久,够菜。
他比秦瞻楚不知道先修多少年,却从没打赢过人家一次。
时间久,资历深,又不肯收拾包袱滚蛋,渐渐的混了个“长老”的虚名。
正曦永远不会忘记剑尊刚战死时彦逢的嘴脸。
他跪在地上回话,脊梁打得笔直。
“您当初要夺剑尊的位置,大家都不服。我求得神花归来,您就说我不务正业,把我扔去业障坡被魔神吞吃。现在剑尊活过来了,还一心扑在我身上。您说要是他知道此事,会不会把您彻底扫地出门呢?”
戒鞭落在背上,狠狠抽了七八下,抽得皮开肉绽,深处可以见骨。
正曦额头留下冷汗,但把背挺得更直。
彦逢躺在床上,吹胡子瞪眼。他愤声道:“无情乃剑修根本,秦瞻楚不过一时被你魅惑,他绝不会动摇本心的。我现在就把你重新扔回业障坡,为门派扫清障碍!”
话音落下,传送法门已经开启。
正曦感到身体被吸走,再睁眼时,面前是满山白骨。
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腔,混合无数魔物的浑浊气息,正曦立刻头晕眼花,后背的伤口疼得心尖发麻。
一只四眼五口的肮脏魔物寻着灵气前来,张开血盆大口,追逐撕咬白骨堆上的少年。
正曦狂奔向前,捏了净魂诀回身打出,竟被生生躲开。
“身为剑宗子弟,为何不拔剑?”魔物的声音震人耳膜。
他倒是想啊,可无情剑宗有云:剑有魂,非召不出,非主不识,非强不应。
意思就是,每柄剑都有神识,被强大的主人召唤才肯出来上班。
巧了这不是,他一点也不强,连自己的剑都不肯出来露面。
脚下白骨碎裂,有骨刺扎进腿中。
“啊!”正曦痛呼一声倒地,骨刺中的血毒很快顺着腿部流向心脏。
血毒锁住心脉,神识全被封闭。他僵死在地,眼睁睁看着魔物靠近。
完蛋了,真要被彦逢害死了。
绝望之际,利剑划破长空,四眼五口兽瞬间爆体而亡,于烈火中化为灰烬。
“无妄出鞘,斩尽轮回道。诸魔退避,神罗祭剑魂。”
话音既出,指尖落血,无妄剑身形膨胀千倍,化作龙形,用焚骨烈火将业障坡千万年积攒的白骨与魔祟扫荡殆尽。
看着半空中秦瞻楚神勇的身姿,正曦不禁想,自己怎么就修了无情道呢?
这样的人,只是一眼,就搭进去一生。他合该上山拜师的时候就表白,告诉秦瞻楚他的心有多诚多真。
天才剑修,少年登顶,杀尽四万八千九百兽,诛灭五岳六道七方魔。
他仰慕,钦佩,更发自内心地想要与之比肩而立。
“剑道难为,入我门者,摒弃七情六欲,方可有所大成,你可愿?”
一千五百年前,坐于长明殿的尊者垂目而问。
俯跪于地,他心中大恸,最终拜师入门。
可他生来就是山间水,花中露,剑尊的眉眼薄唇,招式起落,都足以撩拨心弦。
做不到摒弃情欲,千百年来便一事无成。那位人人都说已至无情化境的尊者,也从未高看过自己一分。
千帆过境,时来运转,因为某个莫名其妙的霸总绑定系统,秦瞻楚居然能对他深情说出“喜欢”、“我的人”这样的字眼。
可笑,当真可笑。
但即便那是假的,有朝一日需要自己亲手破除绑定,但起码现在,他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闭上眼前,最后看到的,是剑尊把自己当宝贝一样含着怕化了,握着怕碎了的眼神。
很好,他有爽到。
“救不活他,把你们所有人都杀了!”
“尊上,他不过就是个资质平庸的废物,您不能为了他动摇无情根本啊!”
“什么无情,什么剑尊,我都不要,我就要他!”
“师父,弟子们您都不要了吗?您魂去的五百年来,我们从未放弃修炼过一日。这么多年,多少仙门前来挑衅,都是我们齐心协力才护住门楣,您万万不要因为一个废物而失去理智啊!”
“你们一个个的,一口一个‘废物’,但就是这个‘废物’在长明殿跪了五百年才把我救回来。再敢出言侮辱,无妄剑可不长眼!”
正曦已经恢复神志,躺在床上听到这些对话,他只有一个想法。
爽,简直是太爽了。
睁开眼,伸出手去扯剑尊的袖子角,秦瞻楚立刻俯身下来,满眼关怀。
那柔情保持了一秒,然后变回冷酷状。
剑尊板着脸对正曦说:“别动。想用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引起我的注意是吗?很好,你成功了。”
仙人对自己说过,霸总是一种自我意识过剩的人,也就是说话以自己为中心,崩不出好屁。
不过呢,心眼还是纯善的。
正曦把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然后说:“彦逢长老人呢,他怎么不在?”
此话正中雷点,秦瞻楚拂袖冷哼道:“彦逢已被我逐出宗门。他给了你几鞭子,我就还了他几鞭子。”
脚边有彦逢的拥趸不乐意了,为其主子叫屈。
“彦逢长老五百年来操持宗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尊上此举未免无情。”
“师父,彦逢年纪那么大了,八鞭子下去怎么受得了?别让外人知道了,咱们门派落下个不念旧情,无情无义的骂名。”
“闭嘴。”
殿中除了正曦和发话者秦瞻楚,其余所有人皆被施了噤声咒。
正曦被打横抱起,秦瞻楚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疗伤。
临走时剑尊对满殿一脸怨怼的子弟说:“从正曦为徒那天起到现在,整整一千五百年。你们哪些人,做了什么,我会查得一清二楚。到时候该赏该罚,自有定论。”
听者面面相觑,其中有些浑身打颤,恨不得把头埋进地板。
秦瞻楚当然看见了。踏出殿门带正曦飞走,留下冰冷刺骨的话在长明殿上空盘旋。
“有谁心虚,想要现在离开宗门的,不必同我费口舌,自己收拾东西滚蛋即可。”
剑尊带他飞入一处仙境。
此处云山青,风泉冷,纯粹的灵力直往经络最深处灌溉。
正曦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秦瞻楚就冷着脸把怀中人抱得更紧。
“师尊你轻点,我胳膊疼。”
“求我,我就轻点。”
伸出手扯扯剑尊坠满碎玉的衣襟,正曦眨着大眼说:“求你了,轻点嘛。”
秦瞻楚呼吸一滞,反而加重力道。
“呃...胳膊要断了,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啊!”正曦恼了,没好气道。
片刻后,他们终于在湖心小岛上停下。
此处是整个仙境灵力最充沛之处,拔除血毒疗伤再合适不过。
剑尊手挽神诀,画出结界,让正曦闭眼盘腿坐下。
“徒儿,我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他告诉我如果不按照霸总系统行事,就会被烈火灼心,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这个声音很平静,是五百年前日日都会听到的,秦瞻楚神志正常时说话的声音。
平静到不含一丝感情,让人无法琢磨其中是否有何深意。
正曦睁眼,试图解读说话人的表情。然而秦瞻楚像一尊供于大殿之上的金身神像,无悲喜,无嗔痴,无怨怒。
他持着无妄剑负手而立,站在湖心的梧桐树下,衣袂翩跹。
这才是正曦看了一千年,惦记了一千年的,高高在上的天才战神。
直到此刻,他终于有了师父死而复生的实感。
霸总版的秦瞻楚虽然够疯够爽,但缺点就在于没有这份真实。
正曦问:“师尊终于恢复正常了?”
“暂时而已。”顿了顿,秦瞻楚继续说,“听说是你跪守百年感动命星才使魂归,为师自会感激。只是...只是不该这样。”
“不该哪样?”
正常的剑尊一贯沉默寡言。
正曦就替他回答:“不该眼里看我,心中有我,惜我,爱我,怜我,对吗?”
秦瞻楚仍旧负手而立,冷风把他的乌发吹起。
沉默是无声的回答。正曦开始怀念那个被霸总系统控制的师父了。
他笑了,问起一件打从进师门起就好奇的事。
“师父,修剑者为何无情?看看人家合欢宗,品尽千百种感情,照样能得正道,修正法。”
“合欢宗立派比无情道更早,他们却没出过一位上神。”
“上神有什么好?夜半明镜高悬时,神真的不会有某一刻感到孤寂吗?”
“我修无情,不知何为孤寂。”
正曦放弃了。他跪在师尊面前,下定决心道:“千年师恩,五百年跪求还魂,我们两不相欠。”
他抬头,目光灼灼,看着那双古井深潭般的眼说:“秦瞻楚,我不做你徒弟了。”
剑尊垂目静立,一言不发,好像正曦说的不是退门宣言,而是“师父您吃了没”这种无关紧要的话。
没得到想要的回应。正曦自嘲何苦期待。
血毒已除,鞭痕恢复。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可他不知道的是,秦瞻楚眼底猩红,直到背影消失不见,都还站在原地未走。
斩青丝,换白头,一夜愁。
剑尊独立天地间,唯有清风共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