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说了，想离开的人，收拾东西滚蛋即可。
从仙境疗伤归来，正曦就直接去柴房收拾包袱。
刚拜师时，他和其他师兄弟同住寝室，后来自己剑术修为没有长进，又在师尊面前不得脸面，就被人赶去睡柴房。
搬进柴房时他正在学辟谷，还没办法忍受饥饿。有几个辈分高的师兄们专门欺负弱小，有时整日下来，连水都不让人喝一口。
他是山间水，花中露，好不容易吸收天地精华修成人形，饭不吃没关系，水却不能不喝。
好几次快渴死，是饮自己的血才熬下去的。
不过没关系，他现在要离开这里了。等有朝一日再度归来，他会把曾经受过的所有委屈千倍万倍偿还。
临走时，大师兄来送他，语重心长道：“都是我这个大弟子不好，要是能管住那些顽徒，你也不必落到如此地步。可你现在是无情剑宗的恩人了，怎么会突然想要离开呢？”
正曦说：“此事解释起来太过复杂，师尊已允我离去，师兄不必再留。”
长叹一口气，大师兄道：“这些年来你受委屈了，真对不起你。”
看人抹眼泪了，正曦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整个宗门里，第一惨的是自己，第二惨的就是这个老实本分的大师兄。
大师兄的右手被魔物咬伤过，再也提不起剑。他曾经也想离开宗门，但因除了剑术，还有医术傍身，大家便让他留下。虽是留下了，但背后承受的嘲讽不比正曦少。
略加安慰，正曦向师兄讨了个引路仙灵，然后跪在宗门外磕了三个响头离去。
引路仙灵是无情宗的小法器，外型很像长了片叶子的树枝。
他询问如何去合欢宗。
仙灵告诉他，下山后经过鬼域，再闯两道魔门，就可到合欢地界。
听起来有点为难人，但也没更好的办法。
把树枝插到发髻中，他背着从秦瞻楚那里得到的上古灵药正式启程。
下灵山，渡梦泽，沉欲海。从汪洋的深水中爬上岸，鬼域边境出现在眼前。
这里比业障坡看起来清风霁月一点，没有白骨满堆，更没有凶魂肆虐。
人神鬼怪在虚门外面排起长队，秩序井然的样子让正曦差点以为自己到的是什么热门景点。
取了个号，他站在长长的队伍最后面。
看来过鬼域比自己想象中要简单一点。
排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轮到自己了。长着牛头的小鬼让正曦把包袱打开检查，说这是鬼主立的新规矩，无情剑宗相关人等，及无情剑宗有关事物，一应不得入内。
巧了，正曦刚刚才从宗谱上除名，能够过去，就是可惜那一包袱灵药全被扣留。
他忍不住问：“鬼爷，我五百年没下过山了，无情剑宗的名声已经这么臭了吗？”
牛鼻子哼出白雾，小鬼解释说：“新任鬼主亦是合欢宗主，合欢派纵情恣意，看不惯无情道不是很正常。”
合欢宗收徒不论来历，不论门第，只要求正道，修正法，皆可拜入门下。一只鬼当了名门正派的宗主，确实不算奇闻。
那牛头鬼吹嘘了好一番，说什么鬼域自从换新主，满身骂名皆为土。如今的鬼域不再令人闻之色变，连神仙也偶尔来逛两遭，大家的日子总算越过越好。
正曦连连感叹，长明殿中须臾五百年，竟错过了六界诸多变换。
鬼域有条短河道，可速通魔门直达合欢。
正曦在码头坐上渡船，刚要出发，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银冠的俊秀年轻男子询问他是否可以同行。
男人眼角眉梢有两抹红，像是仔细描画上去的，显得妖冶。
自己坐的这条小木船是今天码头上最后一条，正曦就指着他对面的空位大方说道：“公子请。”
男人上船，目光一直在正曦身上流转，像条紧盯猎物的蛇。
他将纸扇轻摇，悠然问道：“仙者可是要去合欢？”
拜入无情宗者，可称小仙，等剑业有成后，便可登封神大典，论功行赏，成为大仙。
正曦虽是剑修废物，但好歹在宗门内待了上千年，叫声仙者并无不妥。
只是他头上的树枝仙灵不仅能引路，还能隐藏仙气，以避免旅途中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这男子一眼看穿了他的身份，想来并非常人。
正曦回答：“听说鬼域与从前已然大不相同，过来瞧瞧热闹罢了。”
男子唇角带笑，纸扇合上，再无一言。
船行至半途，正曦忽然发现河道两岸原本含苞的一片片冥铃花乍放，花蕊中冒出汩汩鲜血，染红了前方狭窄的水域，像条铺向往生的不归路。
心中感到不安，他立刻默念金刚护体咒。同行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船尾，微微仰头，双臂大展。
水中的鲜血凝结成珠，然后上升到空中，被一股力道吸走。
定睛一看，男人胸前悬浮着那把纸扇。扇面已经由方才的雪白变为殷红，像刚从尸堆血海里捞出来。
接着，船身开始不安晃动，有几具骷髅已经攀上船舷，朝正曦扑去。
正曦心中无语至极。不是说好鬼域从良了吗？这什么意思？
不再光明正大的作奸犯科，而是表面装饰一番，把人骗进来再杀呗？
他真想抽自己一耳光。用脚底板想想也知道，一个为非作歹了万万余年的法外之地，怎么可能因为上了个新主就彻底改头换面呢？
对付这点小鬼他还是有信心的。指尖画符，捏出渡厄决，推掌打出，离自己最近的骷髅鬼立刻定在原地，然后变成轻烟，入了轮回道。
鬼者，怨也。小鬼宜超度，大鬼宜武力超度。
送些个骷髅架子转世重生是没问题，但正曦心里很清楚，站在船尾按兵不动的那个男子才是真正的威胁。想来他是碰上要吸仙人灵气的厉鬼了，而血扇就是那厉鬼的法器。
两相比较，正曦深知自己是个连剑都拔不出来的废柴，更不会其他兵器。要是真打起来，唯有死翘翘这个结局。
果然，解决掉最后一只小鬼时，滴血的扇柄已经抵住心脏的位置。
男人紧贴他后背，幽幽开口：“仙者可是要去合欢？”
同样的问题，却不能用同样的回答再敷衍了。
正曦短时间内用了太多仙力，呼吸稍乱地说：“...我想去合欢宗面见尊主，求一个解除诅咒的方法。”
“非合欢门徒，不得入合欢境界，你不知道？”
“我已退了原宗，想来尊主大度，定不会嫌弃我曾是无情道中人。”
男子满意地“嗯”了一声，说：“嫌弃是嫌弃，但如果拜我的人是你，也不是不能开个先例。”
他打了个响指，血扇复归白净，河水重回清澈，连两岸的冥铃花也恢复了含苞的娇羞模样。
正曦惊掉了下巴，男子就用扇尾轻挑，为其合上。
正欲说话，一只黑鸟飞到肩头。耳语几句后，男子脸上仍有笑意，但眼底已带寒冰。
他对还愣在原地的正曦说：“秦瞻楚来找你了，要跟他回去吗？听说他为你一夜白头啊。”
“这不可能。”正曦立刻反驳，全然出自本能。
即便是被霸总系统绑定了，师尊也不可能真心对他有意的。
料定如此，他便对男人说：“我马上就是合欢宗的人了，何必再见。”
“好...好。”扇敲掌心，男人笑意深浓，那黑鸟便应声离去了。
“这位仙者，无情剑宗相关人事物和狗不得入内，您没看见告示吗？别让小鬼难做啊。”
秦瞻楚立于虚门外，手捏法诀，召唤出无妄剑，剑尖直指牛头小鬼的脖颈。
剑气吹起白发，再加上飞扬的裙角与飘带，他整个人看上去浑若遗世出尘的谪仙。
“本尊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正曦是我的人！该死，看到他离去，本尊竟心痛到无法呼吸！”
秦瞻楚神色凛然地大声说完，围观的人神妖鬼立刻叽叽喳喳起来。
“这不无情道剑尊么，他怎么刚复活就得失心疯了？啧啧...真是天妒英才。”
“这哥们儿谁啊？不是，他能不能别挡道，我赶着去投胎呢！”
“他是秦瞻楚？就是他杀了我太太太爷爷，我们蛇妖一族跟他不共戴天！”
“咱们鬼主不让无情道中人进门是有说法的，你瞅瞅，宗主都变成这副样子了，多丢人啊。”
......
脸上绯红，秦瞻楚紧闭朱唇，试图忽略脑袋里那个烦人的声音。他心头涌上阵阵灼烧，想强行忍下去，反而烧得更狠。
“呃——”捂住心口倒地，用无妄剑勉强支撑身体，他努力维持脑袋的清醒，对牛头说，“...让鬼主...出来见我。”
线眉发红的黑鸟从虚门中飞出，即将落地之时化为人形。
男人一步一冥铃，踩着象征鬼主的往生花踱步到秦瞻楚面前。
背手弯腰，他表情嘲讽至极地说：“剑尊大人，别来无恙啊。”
秦瞻楚抬头，直视那对颇为张扬的凤眼，恨声道：“居然是你。”
“怎么，你做得尊主，我就做不得？你是高高在上的战神，我就得是卑微进尘埃的蝼蚁？”
“苍渊，当初是你自己行差踏错，怪不了任何人。”
感觉到胸口快被烧穿，念净火咒也无济于事，秦瞻楚认命般闭上眼。复睁开时，脸上是准备放下一切的释然。
他用极尽深情的嗓音说：“该死...苍渊我警告你，正曦是我的人，敢打他的主意，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闻言，苍渊先是一愣，然后神色很快恢复正常。
他起身站直了，欣赏着指尖上蹿出的银白色冷火说：“正曦现在已经入我合欢宗门了。半月后的放魂节，我会安排一出好戏，尊上不如到时候再来鬼域一观，看看你沉沦进情欲的好徒弟，有多惹人怜爱。”
大手一挥，虚门关闭。苍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鬼域今日不再放行，急着投胎的过客请去孟婆客栈歇脚。前尘往事种种，茶汤入喉即忘。无量剑尊，我劝你也去喝上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