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宗在灵山上,山顶有块试剑石。石头放在亭台里,周围能容四五人。
古朴小巧的六角亭里正站着一个人,他白发白衣,负手而立。身后红日昭昭,使得他手中的剑光堪比天光。
这是秦瞻楚从鬼域归来的第二天。他彻夜未眠,清早就来到这里。
站在他旁边恭敬垂首的是无情宗大弟子清徽,秦瞻楚对他说:“去拟一份合同,然后把这块石头卖了。”
“什么?这可闻所未闻啊师尊...况且什么叫’合同‘?“清徽抠着后脑勺,一脸不解。
“我问你,花多少钱才能买下合欢派?”
清徽就掰着手指头算了一阵,回复说:“那光卖试剑石还不行,得连洗剑池一起卖了才够。”
秦瞻楚点点头:“那就都卖了,然后把合欢买下来送给正曦。”
“好......啊?师尊三思啊!”清徽当即跪下来扯着秦瞻楚的衣袖,声泪俱下道,“把它俩都卖了,咱宗门就剩个破院子和荒山头了,您要补偿师弟可以,但用不着变卖家产吧!”
“如果钱不够,院子和山头也都卖了。我明日就要见到合欢宗的宗契。”
话音落下,秦瞻楚携云带雾已然飞远。
清徽面对乌黑透亮,承载了剑宗万万年历史的乌金石抹泪了好一阵,然后拿出枚小小的圆形玉牒悬于胸前,念咒开启法门,往天宫去了。
半日后,一沓厚厚的宣纸被放在合欢宗极乐城喜乐殿的案几上,苍渊拿起来略略翻看,越看手越抖,最后把白纸撕成粉末,拍案而起道:“秦瞻楚他神经病吧?!”
合欢境界内有九城十八山,城中有城主,山上有山翁,皆朝贡于苍渊。
因而合欢与其说是宗门,不若说是宗国。
喜乐殿堂下左边站着城主,右边站着山翁,他们穿着各异,打扮奇特,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个浑身戴着褐色扁木珠串子的算盘精站出来,拱手献言:“咱们合欢宗原就是靠兼并其他宗派起家的,既然能买他家,就能卖自家,宗主不如与剑尊讨价还价,争取多赚点。”
“一派胡言!”苍渊的怒气把案几震碎,可堂下众人神色如常,甚至有几位山翁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剑尊出手阔绰,我这片山头贫瘠,不如早点卖了归隐的好。”
“老朽准备签‘合同’了,上面那些条条款款很是复杂,诸位可得看仔细。”
“上头那位已是鬼域领主,又来合欢做老大,贪心不足,必有报应。”
感受到脖子上阵阵凉气,那几位胡子老长的山翁才闭上嘴。
苍渊踱步下堂,眼角的描红似血,乌发之中的银冠淬满寒光。他浑身爆发出的威压使众人跪伏在地,像待宰的羔羊露出最柔弱的背脊。
“合欢宗走到今日实为不易,绝不能沦为无量剑尊的掌中之物。若有人生出二心,半月之后的放魂节上自会后悔。”
说罢,苍渊往合欢境界南边的繁花坞去了。
繁花坞皆宿花妖,她们虽为妖,但拜了合欢门,修的是正道。只要用功,假以时日便能洗去妖髓,脱胎换骨。
入境者如若是准宗门人士,就得先去那里沐浴净身,通过了七情花的考验才算是真正的合欢子弟。
正曦现在就在这里。他昨夜在此下船休息,第二天过了午后被一位名唤金粟的美貌女子带走。
繁花坞不大,坐落在河湾旁。正曦被女子领着,穿过专为修炼所设的菩提林,各个花妖栖息的花田,再绕过崎岖的座座假山,来到一池冒着滚滚白雾的温泉边。
金粟把沐浴用的香膏、软巾和待会儿要穿的新衣放在池边的石桌上后对正曦说:“小树枝,怎么我一见你就觉得十分亲近呢?”
正曦未曾说过自己的名字,他猜金粟是因为他头上戴了树枝状的发簪才这样叫自己。
他便说:“还没向姑娘介绍我自己呢,在下叫正曦,是灵山试剑池边的花中露所化。姑娘觉得与我亲近,一点也不奇怪。”
金粟的脸立刻红了,仿佛被温泉四周的热气烘了一样。她嗔道:“我是桂花变的,你说自己是‘花中露’,岂不是在调戏我。”
她拂袖转身就走,绕过温泉前方的石屏不见身影。
正曦盯着一地桂花思索良久,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里有问题。但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
合欢宗不比无情道,这里的人心眼活,情欲重,最好别乱说话。
温泉水柔,叫人忍不住沉沦。他在池子里泡着,目光落在石桌上,发现金粟没给他拿鞋,就唤了两声,但无人应和。
大概一个时辰后,脑袋都晕沉沉了,才舍得起身。
这厢泡得迷迷瞪瞪,金粟那厢早已赌气出门,换了另一个人前来伺候。
这人绕过石屏,朝前方一瞧,立刻愣在原地。他想逃跑,但挪不动脚。他想转头,但移不开眼。
因为从水中出来的正曦浑身不着一物,没发现偷窥者,自顾自穿衣服。
赤足站在岸边,周身雾气缱绻。日光打在正曦身上,白雾就变成淡淡金光微粒,缠着他的脖颈、纤腰和微微发红的足跟。
伴随穿衣的动作,水汽在身上凝结成珠,沾湿宽袍窄袖,雨打粉面青丝。
少年眼波湿润,仿若流光婉转;身段瘦削,如山中曲折溪涧。他以树枝为簪,簪上只用一片无名叶作点缀;以莲瓣状的莹玉为佩,系于竹青色的轻衫腰间。
而在他身后,是泉水与假山,假山后则是漫野花海。花海尽头,是千棵菩提树组成的绿林,使这一方小小世界看起来如梦似幻,亦假亦真。立于画中央,眉眼皆含情的少年就是这方世界的主人,往来生灵见之,轮回道也愿弃之。
变成男花妖,偷入合欢地的秦瞻楚剑心颤动不止。他忙念清心咒,而这时,一直在脑海里骚扰他的系统居然闭嘴了。
重稳无情根基,剑尊显出真身。他白发半挽,眸光暗淡。
有股冷气袭来,正曦汗毛竖立,周身雾气消散干净。
晃晃发沉的脑袋,拢好外袍细瞧,他看见前师尊秦瞻楚臭着脸站在石壁旁边。一道轰雷劈向灵台,他脑子瞬间清明,连发簪上的小树叶都抖擞起来。
惊吓过后就是诧异。苍渊说剑尊为他“一夜白头”,这竟是真的。
没穿鞋,竹青色的衣衫又有点短,他自知双足赤着不体面,就把身子转回去,语速稍快地讲:“你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来干什么?无情道不得入合欢门,赶紧走走走。”
秦瞻楚站着,像根削直了的木头一样插在地上,不说话。
正曦明白了,系统暂时消停了,剑尊又变哑巴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估摸着脸上的红晕已经消下去,他不管脚底的青草挠得心痒痒,径直从秦瞻楚身侧走过。擦肩时,冰冷的话语传进耳朵。
“系统要我为你挥金如土,我就准备把合欢宗买下来送给你,现在满意了?”
这话什么意思?说得好像系统是他搞的鬼一样。
正曦停下脚步,转头盯着那个跟木鱼一样的后脑勺,原本有些软的心陡然硬起来。
想当初秦瞻楚在封神大典上得了“无量”尊号,只等仙魔大战后便可位及战神。谁曾想那一役惨烈非常,多少宗门陨落,一代剑修也魂归九墟。
人人想救活他,可人人都没法子。只有正曦抓住了那朵神花赐予的渺茫希望,苦等五百年才感动命星,使其还魂。
秦瞻楚醒来的那晚,赐花的仙人与他一通分析,觉得按道理来讲,五百年跪拜换一命而已,已是两两相抵,不会有诅咒这种东西。那么思来想去,唯有这个解释比较合理:
无量剑尊命数就该如此,正曦此番作为实乃逆天,就算命星感诚,也不能没有刑罚。否则只要人死,就跪求百年复活,那鬼域地府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惩罚的本该是正曦,但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系统绑错人了,复活的秦瞻楚承受了焚骨灼心之苦。
从仙人洞府回来的那天,他心中确实有过动摇,想要寻找换绑之法,救人救到底。
结果呢,彦逢折辱他,把他送到业障破差点被再度害死,秦瞻楚变身霸总把彦逢扫地出门的时候,他心中不知有多快意。
既然如此,就让这系统留着吧。
宗门千年,他屡遭劫难,虽跟秦瞻楚没有直接关系,但这个无情剑尊对弟子的放纵也实在不可饶恕。
更遑论他的爱慕之心被数千年如一日的忽视,终日卑微自怜自苦。
绑,给我绑到死。
正曦这样想着,就说:“不够,我觉得非常不够。今日我投合欢,你就给我买合欢。明日我投玄门,你就给我买玄门。什么时候我尽兴了再说。”
“只要你尽兴,系统就会解绑么?”
可能吧,正曦想。点点头,他给了秦瞻楚一个虚假的希望。
温泉的余热还残留在身上,他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劲。至于剑尊是怎么进合欢宗,怎么找到他的,没力气再过问了。他想先闯过七情花的考验再说。
“为什么要做合欢的徒弟?”
剑尊这话刚出口,一个爽朗的声线替正曦答道:“因为他是山间水,花中露,最是风流多情物,我合欢宗才是最适合他的。”
两人齐齐抬头,苍渊缓缓落地,将正曦揽入怀中。挑眉直视剑尊,将话续上:“结果他拜你为师,错修无情道,白白浪费千年时光,简直笑死鬼了。”
一身黑氅已经换掉,苍渊穿身绿衣服,花样纹饰看起来,跟正曦身上的差不多。
再细瞧他腰间的半片莲花玉佩,似乎刚好能与正曦腰间的凑成一对。
寒风乍起,温泉池水瞬间冻结。秦瞻楚召出无妄剑,剑身映出他充满杀意的眼,和比寒冰更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