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衫黄裙玲珑面,含恨折枝百花中。
金粟的双眼尽失生机,像对蒙尘的珠子光彩不再。
她的表情定格在恐惧和惊讶上,眼球突出,满布血丝。灰眸里苍渊的身影看起来跟地狱青鬼没什么两样。
正曦捂住口鼻跪地,掌心被从口中不断喘出的热气熏湿。
一把折扇挑起他清瘦的下巴,顺着墨黑色的扇骨往上看,对上苍渊玩味的眼。那眼神像在看一只不听主人话的小宠物,极不耐烦:“你这种人,吃惯糟糠,难咽佳肴,心心念念都是旧情...我不要面子的吗?”
浑身上下的力气仿佛随着金粟的死被抽干,颗颗眼泪因激烈的质问声滴落:“你为什么要杀金粟!”
“因为你让我不开心,我不开心的话,想杀谁就杀谁。”
像被幽冥殿前的阴魂穿心一样,正曦僵在原地,眼睛大睁,连眨都不会了。随后就是掩面而泣,声声若杜鹃哀啼。
这一声声悲泣,唤起了原野里那只曾经把彦逢吃成白骨的巨鸟。然而鸟身上的花瓣都枯萎了,霓虹般的色彩不再,更像被孩童玩累而丢弃的泛黄破旧的纸鸢。
它直冲云霄,破空声如同少女嘶声力竭的尖锐啸叫,然后张开巨嘴,朝一抹青绿色的身影俯冲直下。
朵朵花瓣皆化为利锐,把苍渊切割、搅碎,身上瞬间满布疮孔,然而汩汩黑雾从孔洞中流出,反将巨鸟淹没,腐蚀,然后化为一滩水落到已经冷了的少女尸体上,像某种古老的送葬仪式——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金粟的原型显现出来,那是株小小的桂花树苗。它枯得像草,被水沾湿,迅速腐烂消解,复归泥土当中。
大掌在地上抓了一把,捏紧,粒粒沙土又从掌缝中流出。苍渊俯视大地,声音不带丝毫怜悯:
“我能让她们死,就能让她们活。明日放魂节上,你若愿与我共放河灯,金粟和花娘娘就能死而复生。若是不答应,我会让她们先生后死,方死方生。你如此怜爱世人,能眼睁睁看她们囿于困苦吗?”
跪在地上,正曦的脊背弯得很低。他脑袋垂得快要接近地面,把后脖子上的皮肉都扯疼了。嗓子很干渴,说话时像有小刀在刺:“我要是不答应,接下来你会杀死谁。”
那些名字一个个落在头顶,把正曦的背压得更弯,几乎像是奴仆匍匐在主人脚边。
“孟玄阴。”
“清徽。”
“每一个你救下的凡人。”
“还有秦瞻楚。”
世界天旋地转,就算闭上眼,也觉得身子在海里上下浮沉。正曦开口,像翠鸟被人掐住喉咙,每一个字都是在接近窒息的痛苦中竭尽全力挤出来的,甚至难以把字的音节完整发出:
“...我...我答应你。”
他抬头,顺着那把折扇往上,看着苍渊睥睨他如刍狗的眼眸,乞求道:“能否容我见师尊最后一面,见了他,从此以我再也不离开你身边半步。”
那个视他如尘土的眼神陡然变了,笑意盈盈的。表情转换之快,快过正曦睫毛上泪珠滴落的速度。
有力的胳膊扶起自己,苍渊语气轻快无比:“好说,好说。只要你愿意做我的道侣,就是要星辰日月也可以。”
转瞬间,他们已经现身于落神狱中。
牢房四周暗黑无比,除了天井下方的蟠龙柱那块。
秦瞻楚就被缚那在柱子上,浑身沐浴着从天井里射下来的刺眼强光。
这里看上去像是在四四方方的密封铜盒顶上开了个圆口子,然后让太阳直射进来一样。
百根小拇指粗细的锁链反射着太阳光,覆盖秦瞻楚的衣衫,他整个人像被裹在金蝉织就的茧子里面。
白衫的最上方,是全然披散于苍白面颊两侧的乌发,乌发掩住紧闭的长目,紧锁的眉头,和满布血痂的嘴唇。
正曦看见,那个自己说过再也不见哪怕最后一面的人,费力睁开双眼。
秦瞻楚看到来人,先是一愣,随后立即像滚烫铁板上的河鱼一样奋力挣扎起来,把锁链带得哗啦直响。
尽管他的嗓音完全沙哑了,也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不要接近苍渊...离他远一点!我说了,除了我以外,不允许你身边有任何别的男人!”
是系统又在折磨他吧?正曦想。
不过,这假话真动听啊......
腰被一个臂弯以炫耀战利品的方式环住,动弹不得。苍渊紧贴他的后背,气息在耳根与锁骨之间流转,说着:“我的好师兄,你何必费那么大劲买下合欢呢?正曦做我的夫郎,不照样也能成为合欢宗的主人?”
根根锁链因为剧烈的挣扎猛然收紧,其上的硬刺生生穿透衣服,扎进皮肤。
血水渗出,染红素白衣衫,秦瞻楚目眦尽裂:“你不能嫁!你要是嫁了,我生生世世也不会放过你的!”
把脸转向过去,不去看柱身上那个模糊的血影,正曦想张口,可喉头哽住了,说不出一句话。
苍渊像个抢到木头玩具的孩童一般炫耀道:“他想要得道成神,嫁给我是最快的方法。不像你,连把剑都舍不得给。”
“你闭嘴!我要听正曦自己说!”
长指点上脊背,正曦被控制住舌头,口是心非道:“我已经爱上苍渊了,我会跟他结为道侣。”
牢房里霎时沉默,静得骇人,如同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你下定决心了呀...那又来见我作什么?是你自己说的,不见我哪怕最后一面!那你滚呀——带着你的好夫君,现在就滚!”
这话说到尽头,嗓子已经完全劈裂。那个“滚”字像是从油锅里捞出来的一样,烫极了,狠极了,惹落无尽泪珠。
眼前的视线模糊一片,正曦只能看见一片漆黑和漆黑中的那抹光团。
“轰隆——”
不知为何,天色突然变了,浓云将落神狱上方的天井遮蔽,眼前那抹光团彻底消失,整个牢房陷入到没有尽头的黑暗当中。
苍渊仍旧紧贴正曦后背,双手固定住他的头颅,逼他直视秦瞻楚所在的方向。
一道紫电降下,劈在蟠龙柱上,牢房霎时亮如白昼,瞬间又灭下去。
柱子上的人如同后知后觉般,先是从胸腔里挤出一声闷哼,然后闷哼像忍不住了一样,在尾音处炸开,变成痛苦的巨吼。
那声音大得仿佛能撕裂山川,正曦的心也跟着破碎。他闭上眼,眼却被四指强行撑开。
苍渊对他耳语:“是你说要来看他的,怎么现在却不看了呢?”
第二道雷紧接着落下,传至锁链四处,燃起一路火花。它们把秦瞻楚点燃了,火团里只能看见一个人形在扭曲挣扎。
巨吼一声叠着一声,随着第八道紫电的落下渐渐消失,尾音变成求饶的低声鸣泣,像雏鸟被活生生折断羽翼。
帝父的声音响彻寰宇:“诸殿神罗在此,今以六百道雷劫剔去秦瞻楚仙骨,使其灰飞烟灭,以慰六界亡魂!”
行刑全部结束后,正曦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他像个被掏空了心的石头,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原来苍渊欣然答应带他来天界,为的是诛心啊......
被苍渊拖走时,他把头狠狠扭回去,只见柱子上的秦瞻楚浑身焦黑,不成人形——
已经死了。
他一点也不悲伤,就是觉得生气。
你是我跪了五百年才救回来的人,凭什么说死就死?
你欠我那么多,合欢宗都还没送给我呢,凭什么说死就死?
......你凭什么、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压抑千百年,从未敢宣之于口的情意终于在这一刻轰然溃堤——
“三千年......洗剑池边那三千年,从凡人到战神,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我是因为你才变成人的!”
“没有你月圆时的那滴泪,我不会有七情六欲,不会有肉身,也不会把一生错付!”
“是你创造了又弃我于不顾,是你欠我的......你不能就这样死了!”
心海里,无妄剑铮鸣一声,颤动起来,随着这一字一句逐渐苏醒。
奋力挣脱苍渊的桎梏,正曦冲到蟠龙柱下方,徒手扯断一根根滚烫烧红的锁链。
噼啪碎裂声回响于室,他的掌心被尖刺扎穿再扎穿,烧焦冒出白烟。
颗颗血珠滚落焦肉,五脏六腑暗中生长。
手心痛到极致,变成一种狠,催化着内心无穷的爱恨。
他说:“无情算个屁!你可是剑尊,你不靠无情也能成神!”
“我要你再活一次,重塑道心,斩尽魔魂!”
“我要让你爱上我,补偿我!把彦临杀了,把苍渊杀了,把曾经欺负过我的所有人统统都杀了!”
“我要你还我无妄,还我本该拥有的一切!”
磅礴的灵力伴随这句话从那道竹青色的身影中溢出,那股力量甚至强大到变为实体——缕缕白雾夹杂着金光微粒,缓缓渗进秦瞻楚如同焦炭的身体里。
“噼啪”。
轻微的类似于雏鸟破壳的声音传出,然后更多细小的碎裂声响起。
苍渊见状,面色凝重如冰。他一掌拍晕正曦,抡展欢情扇劈向蟠龙柱。
锁链被震碎成末,龙柱被炸碎成片,可苍渊本意要挫骨扬灰的躯体被一层光雾笼罩住了,无法摧毁半分。
躯体如一柄利剑悬浮于空中,一块块焦黑的皮肤尽数落下。
那道人形轮廓里,血肉疯长,经络速生。
白骨筑成,撑起高大身躯;灵台复明,长目重现华彩;心海微漾,神志尽数回归——
这一次,秦瞻楚获得了真正的,完整的新生。
“谢谢你,乖徒儿。”
话音落下,苍渊连同整座牢狱被一道道剑光劈碎,暮色的流云瞬间填补上原本的空间。
诸天神佛眼中,落神狱没了,只剩一团正不安涌动的色如丹霞的烟霭。那些雾气以中心为点慢慢旋转,随后演变成巨大的赤红云涡。
狂风吹尽云海,剑尊独立长空。
仿佛这苍茫天地,他一人足以撑起。
作者有话要说:好惹,再虐就不礼貌惹
下章开始香香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