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德华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管家，他一定不会问辛西娅小姐到底要做什么。

但是现在，他不仅仅是管家，至少在卡佩女爵成年之前，他必须要承担起监护人的责任，尽管事实上，爱德华从未养育过哪怕一个孩子，更没有见到过可爱的女孩绕在腿边撒娇。

所以他斟酌着措辞，在尽量不越轨的情况下，克制着询问道：“请问您想要烧哪些书呢？”

圣皇在上，希望辛西娅小姐并不是想要像某位暴君那样，将所有书籍全都从高塔上推下去，让文化形成令人难过的断层。

如果真要这样的话，爱德华难过地想，他可能就要对不起玫瑰公爵给他留下的任务了。

但女孩眯着眼睛，好像是在怀念房间里的味道，然后悄悄告诉他：“那些小说。”

“先生，不要瞒着我，我知道，您对我读过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

好吧，至少不是烧掉魔法书。

其实，哪怕辛西娅钟爱且誓死保存三流小说，爱德华都不会制止她，毕竟他认为人需要见过所有不违规的东西，王子和公主的浪漫故事能给女孩编制糖果色的美梦，因此他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但现在，因为辛西娅小姐需要烧掉它们，他也乐于做这些事。

“好的，辛西娅小姐。”

辛西娅点点头，看向头顶壁画，她的目光就像是鲜艳的颜料，在油画上增添着这半个月的经历。

回忆是刻在天花板的刀，壁画高高在上，触景生情成为再简单不过的事。

夜莺小姐那双眼睛并不是鲜红的，但她们拥有同样的、追求自由的灵魂。

如果可以的话，辛西娅不想逃避，但没办法，这是最简单的方式。

她还没爱上克洛诺斯，但不能让他误以为连“爱”都是虚构的，圣皇在上，那会对一个天真无邪的好孩子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她不能这样。

于是她抬着头，对爱德华说：“晚安吧，先生，祝您拥有美好的夜晚。”

“好的。”

——

夜是安静的。

树木从断面缓缓展开新生，苍老的乌鸦躲在角落，那双眼已经落灰。

克洛诺斯在床上，卡佩家族的客房当然也无比豪华，软硬适中的床垫按理来说能让人好眠整夜，但很可惜，克洛诺斯双眼对着头顶的金色柱子，圆床的角柱聚在同一点，床幔盖住他眼前的一切，见不到不远不近的壁画，心游移在记忆中很远的地方。

那是骑士战斗的画面，勇敢者高高举起手中长剑，就算看不见对手也让人觉得他必胜。

而他看着，总有些不明不白的心。

原本他应当将自己代入到勇士身上，勉励自己，告诉自己“总有一天”“然后就会”“最后成为”，但现在，他似乎站在了剑的对面。

慢慢回忆着，也慢慢被回忆吞没。

也许他白天不应该放走辛西娅。

但是他是智者，智者不应当后悔。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在想着呢？

如果他是个合格的智者，现在就应该想着该怎么逃出去，毕竟就算是卡佩家族，他们也是一直以勇士闻名，而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勇士，能用武力之外的方式困住智者。

何况她身边只是星侍。

爱德华先生的能力毋庸置疑，他聪颖，智慧，天生就带有无穷无尽的亲和力，但只要一想到辛西娅被他困住众生，克洛诺斯又会开始感情用事了。

在茫茫夜色中，连月亮都看不见，智者那颗心却见到这半个月里的所有，在最后，他沉默地闭上眼，不愿意相信。

——他今晚的开脱基于什么。

……这是秘密。

这个秘密可能让他拥有生活到十九岁的勇气，但也不能当做唯一的药方和治病良机，就像他现在平躺在卡佩家族的床上，有可能同一个女工在这张床上绣的玫瑰花，会在另一个主人那里也留下。

但此时此刻，他仍然只能庆幸，并且隐藏自己的全部想法。

没关系，没关系的。

他是智者。

就算不擅长隐藏，也能让自己不至于落入危险。

没关系的。

就这样想着，克洛诺斯轻轻闭上双眼。

光芒闪过，昏睡咒在他身边徘徊，最后从耳朵里钻进去，在脑中留下烙印。

直到第二天早上，安德鲁刚刚睡醒，按照苏珊太太在头一天晚上和他们约定的早餐时间，缓缓下楼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在长桌前，居然坐着克洛诺斯。

那个智者长发一丝不苟，连眼神都是彬彬有礼的样子。

“你看起来还不错。”

克洛诺斯偏过头去看他，手中是一杯微微摇晃的咖啡——在安德鲁眼里，这是疯子的标配。

“怎么会有人用咖啡搭配早餐？你的品味真是越来越差了。”

“难道用甜腻的奶茶就是好的吗？”他想。

被嘲讽后的智者根本没理会这种无聊的找茬，他等待着小高跟的到来。

揉着脑袋走过来的安德鲁想要坐在他身边，他正要推开凳子，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坐不下去，好像有无形的结界阻碍了他。

正在纳闷的时候，爱德华管家带着辛西娅进到餐厅里来。

“早上好，先生们。”

爱德华代替自家大小姐礼貌问好，却没来得及拦住辛西娅直接推开安德鲁，往克洛诺斯身边冲过去。

她那套动作毫无卡顿，叫安德鲁在旁边看着，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灵光一闪后，差点骂出声来。

“克……”

“早上好，安德鲁先生。”克洛诺斯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被那双湛蓝色眼睛看着的时候，人会忘记一切苦难，更会觉得这个世界是无比甜美，因此，尽管脑子里正在措辞想要辱骂他，安德鲁现在仍然被噎住，而后默默哼了声，走到对面去坐下。

“苏珊太太身上没有魔法，她只是个做饭非常好吃的好太太，所以你要记得对她说，你的头发是染成这样的。”

辛西娅往左右都看了会儿，用传音的方式偷偷告诉克洛诺斯。

而克洛诺斯就坐在她身边，手中咖啡仍然在微微荡着，好像没有人能知道这位先生现在的心事。

等他放下杯子，轻轻回应：“嗯，好的”后，辛西娅才心满意足，呼唤来爱德华，问：“今天苏珊太太在城堡吗？我昨天都没来得及遇见她。”

“在的。”

“那就好，她的饼干是世界上最富有快乐魔法的存在。”

辛西娅笑着弯了弯眼，说：“希望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因为苏珊太太。”

“如果苏珊太太听见这句话，她也会感到无比快乐，辛西娅小姐。”

“真的吗？”

餐点还没上，克洛诺斯自己去冲泡了香浓咖啡，位于卡佩家族的一切似乎都含着身边这位大小姐的感觉，哪怕只是随手选择的咖啡豆，其中仍然是馥郁玫瑰香，甚至口感有些重，让他只是一瞬间，就会想到辛西娅。

热烈又直白的少女，身上永远淡淡萦绕着一股玫瑰香，在过去的半个月里，克洛诺斯始终以为是行道树作祟，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原来是女孩自己带着的。

倒也不是体香这种神秘巫术，卡佩家族不至于让自家继承人收获这种，在大众意义上更取悦男性的特征，所以他对这样的味道记忆更深，几乎只要见到玫瑰就能回忆。

……脑子里好像又跑偏了。

这样不好，克洛诺斯想。

餐厅里的时钟缓缓指向六点，辛西娅在期待中一动不动，尽管她性子跳脱，但身边有爱德华她不得不安分些。

——不然，按照爱德华先生作的最坏的打算，她可能会强行到克洛诺斯腿上用餐。

“您帮我当成什么人了，先生！”

来餐厅的路上，辛西娅这样质问着。

但爱德华只是摇摇头，问她:“您发誓您真的没想过，甚至比这还要过分的事情吗？”

这下换成辛西娅不说话了。

然后一路静默着，直到来到餐厅中。

可哪怕是表面安分下来，辛西娅内里仍然跳脱，克洛诺斯听见千百句传音同时向他而来，纷纷扰扰的话语里夹杂着少女不知道积攒几天的想法。

“苏珊太太再不来，她的好女孩就要饿晕过去了。”

“好饿好饿好饿，但是今天可能有可爱小饼干吃。”

“我猜是兔子的，因为苏珊太太相当可爱，她很喜欢这些小心思。”

以及。

“先生您为什么始终不回应我？我知道您可能是生气了，但您放心，我不会做更多不合理的事情了。”

“……好吧我不能发誓，誓言是很珍贵的，万一以后我们能结契，您会愿意吗？”

诸如此类。

等她几乎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完，苏珊太太总算是姗姗来迟。

她举着一个巨大的托盘，托盘上有三份完全不同的早餐，还没等她走近，在场所有人就能听到她咋咋呼呼的声音:

“哦天哪！今天居然有这样多的小朋友要来吃可爱兔子饼干吗！”

“！”

辛西娅一时间忘记自己之前在传音，她拉着克洛诺斯，眼里是闪亮亮的星星，好像为这份饼干感到十足欢欣:“先生，我猜对了！”

克洛诺斯还没说话，对面的安德鲁先开口插入:“你猜对什么了？”

他皱着眉头，眼睛不断扫视两人，见宝石也是宝石，蝴蝶结也仍然在，红的蓝的都没差错，但当他与克洛诺斯对视的时候，却又不难看出，这位本该因为屈辱而羞愤的先生，此刻仍然抱着咖啡杯，含着笑意应下辛西娅的话。

不是，他不是应该感到十分难过吗？

他不是应该因为自己是智者，所以倍感屈辱，对他们都没什么好脸色吗？

还有，他为什么能听懂辛西娅说的话？

安德鲁脸色越想越难看，从苏珊太太轻轻放下小饼干那刻起，他就几乎笃定了某些猜测。

——首先，克洛诺斯先生背叛了他的信仰，他原本应该将真理视为无上准则，现在却纵容辛西娅小姐对他施加恶行，而第二天会恢复好脸色；

——其次，他脸上的笑意太明显，让安德鲁怎么也无法相信，这是帝国雪莲花先生，高岭上的骄傲，反而像是坠入爱河的情郎，尽管这个词和克洛诺斯实在相去甚远；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们同时能听懂某件事，他听不懂。

结论:要么，克洛诺斯在忍辱负重，计划着一场如异国王子般的复仇录，要么，就是他们有事情在传音，瞒着对面这位，三个特殊魔法师之一的，他们在场的，唯一的共同朋友。

如果是前者，安德鲁无所谓；

可如果是后者……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