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搭建的简易床架上。
晏玥翎满头大汗,缕缕细发贴在脸上,脖颈上。
她瞪大双眼,大口喘气。
库房昏暗的灯,屋外不歇的雨。
明明暗暗,投射在她苍白的脸上。她边伸手拉扯着琴淼边情绪激动地呼喊着。
宛若失心疯那般。
貌状骇人又可怜。
口中词句循环重复,吓得琴淼忙不迭地捂嘴,却被咬伤了手掌,甚至被推倒一旁,差点跌地。
更莫说其余的仆人,她们一脸惊恐地围在一旁,无人敢上前。
一时间。
库房内形成诡异之态,犹如敌我对峙。
而晏朔安站在门外看了许久,才开口道。
“翎儿。”
语气又恢复往日慈和,他怕刺激到她。
好在晏朔安一露面,晏玥翎彻底冷静下来,不再像之前那般癫狂。
她呜呜咽咽如同找不着家的小兽,噎泣道:“父亲,我生母死得好惨,父亲,求您为我生母讨个公道吧。”
晏朔安牙关紧咬,似是鼓起巨大的勇气,才将晏玥翎疯喊的话重复问道:“你说…姮娘杀了箬睦…是什么意思?”
话语未落。
晏玥翎忙不迭地摔下床架,跪在地上,伸手紧捏着晏朔安朝服衣角将百花宴后巷子里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她、她问我若没了生母,我该如何自处…”
“父亲,这难道不正是她的罪证吗?”
晏玥翎说完已然哭成泪人,而晏朔安不敢相信她的话,也不敢相信近来端庄有加的晏琤琤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沉默许久。
眉头如有千金重,难以平展。
上次藤条事件还历历在目,他的问询难以启齿。
箬睦是熟人所杀。
即便后来两人不似从前那般要好,可晏琤琤也是熟人。
他僵硬转头,长叹口气,对着站在门外的晏琤琤,终是问出了口:“翎儿、所言…当真否?”
廊下雨珠编织的雨幕前。
飘雨打湿了她的衣衫,风吹拂起长发,隐忍的泪珠似隐若现。
只见她径直下跪。
“父亲,我没有。”
淡漠又委屈的表情,简短一句透露出万千委屈。
一左一右跪着自己的两个女儿,晏朔安倍感焦躁为难,视线最后定在哭哭啼啼的晏玥翎身上。
“大人!您快来!”
安排在油布旁验伤的仵作的一声呼唤,让晏朔安冷静回神。
背后爬上阴凉,他方才竟冒出“不管真假,先封上晏玥翎的嘴”这样的想法。
皱着眉吩咐着下人把两位小姐搀扶起来后,他头也不回地踏进雨里,进了马厩。
“琤琤,你不必跟过来。”
他驳回了自己先前的决定。
-
“大人,按照死者的尸僵来看,死亡时间应是昨夜亥时。”
“虽周边痕迹被破坏,但根据死者动作来看,应是先被人杀害后,挪动搬到此处。”
“死者头部有轻微骨裂,小的推测应是先站立后摔倒所致。”
“身前的伤口皆侧下方,可见凶手要比死者矮很多。而且这些伤口像是小刀胡乱划伤,致命伤口是小腹最后一刀。”
“根据经验,小的大胆推测凶手应是位女子。”
“最重要的是。”
仵作的声音低沉下去。
“死者右手蜷缩似乎曾握着什么东西,左手素戒内圈上发现一两根不属于死者的发丝。位置刁钻,似是抚摸过某人的头后才会挂住。”
“哦?发丝不都一样?怎知是旁人的?”晏朔安问道。
仵作指了指:“死者发丝偏黄,是因衰老而导致发根枯萎所致。而素戒中的发丝青黑,可见是一年轻人。”
不好的念头涌上心头。
晏朔安眯着眼,穿过雨幕望向廊下,晏琤琤赫然要比记忆里的箬睦矮上半头。
喉咙发紧,他艰难问道:“你说凶手矮很多…是矮多少?半个头?”
仵作摇了摇头:“约莫一个头。”
“正如小的所言,致命伤口是小腹最后一刀,那小腹处的位置应是凶手无需抬手便可用力之处。”
问言,晏朔安微松了口气。
可倘若查不出真正的凶手,根据晏玥翎的证词和那日所带的婆子所见所闻。
姮娘怕是难以洗脱冤屈。
“大人。”忽一府兵下属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样物什递了过来,“小的在杂乱的粮草里找到了这个,问过马夫,并非是他的。”
一片约莫指甲盖大的光滑洁白的碎玉。
晏朔安接过,放在掌心仔细打量。有点陌生,但那碎玉片上的花纹又觉熟悉。
他眨了眨眼,贴近了看。
赫然是一只小兔子的半只耳朵样式。
心中一沉。
强行冷静着从怀中掏出手帕,将那片碎玉包裹好放在怀里。
脑海里,仵作的推测和那个人几乎可以一一对应上。
晏朔安忽然感到挫败。
是一种吃了败仗亦或是遭到陛下猜忌亦或者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挫败。
但最后一丝理智还在警告自己不可先入为主,他强撑起精神。
思绪打转。
终是找到了一丝慰藉——这里靠近东角门,离西边的竹溪院很远。若非有嬷嬷带着,她是不可能独自走到这边来的。
再者,她娇娇弱弱的,怎可能会杀人呢?
再不济……
晏朔安僵了僵,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似是想到一个绝佳的理由。
即便她真的杀了人,也没关系,她不是正常人。而且一定可以推给旁人,是心怀的“旁人”指示了她。
所以箬睦死前的表情才会如此安详。
但这一切需要有合理的理由。
比如箬睦是怎么被搬到这来的,有没有人看见?那些看见的人有没有被好好封口?
箬睦最初身死之地到底在哪,有没有被好好掩盖?
“咚——”
春雷又炸响天际,闪电将天空撕开一道口子,骤然令人心慌。
而晏朔安已彻底不慌张,恢复了平日里的慈和模样。
他指挥着心腹下属将马厩恢复成原有模样。
箬睦的尸体被好生卷起来,待天黑之后送出城,只能埋进乱葬岗里。
毕竟晏家祖坟里的衣冠冢里已有一个“箬睦”了。
直至这一切如大风刮过,干干净净,恢复如常,仿若从未发生后。
他才对心腹家仆道:“让三位小姐同到外院的鹤友堂来,莫让母亲和夫人知晓。”
-
鹤友堂的仆从得了消息后,早早地点上了灯。
本还以为自己几个都得伺候着,不曾想被直接打发了出去。
迈出前堂门前,分明瞧见素来深居寡出的四小姐晏玥翡从耳房小门里进来,在贴身嬷嬷的搀扶下迈进内堂。
还没来得及感叹第一次瞧见这患病的四小姐,就被告知门外都不让站着。
仆从只好往外走着,又好奇飞速回头一瞥,只见老爷身边的管事抱着一盒什么东西匆匆进去。
大门一开一张。
隐约可见模糊人影。
同一时间,一群穿着盔甲的士兵将整个院内围起来。
严肃武威。
正如方才探看内堂里,模糊感受到的一股低气压。
而眼前也骤然一黑,没了知觉。
听着外面三两声“哎哟”,继而断断续续几段重物倒地的声音后,管事才佝偻着背,将那一盒子放在八仙桌上。
“老爷,鹤友堂那几个仆从已安排好了。”
“您吩咐要的东西已装在盒子里。”他顿了顿,“四小姐的…碎了。”
晏朔安轻眨眼睛表示知晓。
管事也不再多言,佝着背退至一边,无言地看着站在内堂中神色各异的三位小姐。
站在最左边的三小姐完全倚靠在婢女的身上,眼圈通红,发丝凌乱。耸着肩,面露俱色。时不时地恶狠狠地往右方紧盯。
而中间的四小姐则是天真模样,低垂着头玩着布老虎,间或与身后跟着的贴身嬷嬷嬉戏。
唯有二小姐睁着琉璃眼正视前方,唇若涂朱,雨痕浅浅。举止娴雅,神色自若。即便青丝浸湿,偶有滴水,可不改神态,保持挺拔身姿,并未在意这一丝难堪。
管事一时猜不透老爷想要做什么。
虽知晓二小姐从前多有顽劣,可后来的改变众人皆看在眼里。就莫说现在了,放在先前,二小姐也不会杀人呀。
更何况那般得宠时,二小姐也只罚过做错事的仆人。
反倒是三小姐才是真乱发脾气之人。
管事心中叹气。
这些事情都只能烂在肚子里,主子们许是永远不会知晓。
“啪嗒——”
清脆一响。
高堂椅上,晏朔安打开了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三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只不过其中一块是碎的。
“这三块玉佩你们可眼熟?”晏朔安自问自答,轻柔抚摸玉佩,眼神尽显柔情,“这是晏家每个女儿出生时,我会亲手雕刻的玉佩。”
“从玥字辈。”
他的眼神从左至右一个一个滑过去。
“玥菀、玥翡,玥翎。”
“每人一只小兔子。”
继而摊开宽大的手掌,露出三块玉佩。
沉默了许久,语气颤抖:“而玥翡这块碎了,碎片在马厩的杂草里,被我寻到了。”
“你们俩这智同三岁小儿的妹妹…的玉佩为何会碎在她生母尸首旁边?”
“除了她的贴身嬷嬷偷拿了玉佩,又弑杀了她的生母外。”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几乎是明说——
他已“找到了”凶手。
陈嬷嬷闻言,饶是一头雾水也知自己似是被安上罪名,噗通下跪,辩诉道:“老爷,老仆没有啊。老仆一直带着四小姐呆在竹溪院里甚少出院门啊!”
“那你如何解释!这块玉佩会出现在马厩里?而昨夜她生母却在马厩里被人杀害!”
直白的话说出口后,陈嬷嬷已知晓主子铁了心地不会留自己了。
她情绪激动:“昨夜?昨夜没有。但前夜!三小姐请二小姐去她房里小聚!”
“你胡诌!”晏玥翎怒骂。
陈嬷嬷命悬一线,自然不惧怕:“老爷,老仆所言句句所实!”
一主一仆对峙,僵持不下。
而晏琤琤忽地感慨自己自幼对宝物珍惜得很,好东西都锁在藏星阁里。
而也是在这一言一语里,她大抵能将这事看透。
——皇室秘辛里曾提过,历代以来,都有母妃犯错不致死却影响夺嫡的皇子暗中以各种方式弑母,以确保自己的人生没有污点。
只是晏玥翎经历少,手法不高明,谁都栽赃不上。
歹毒与那些皇子可堪一比。
父亲的脸色越发低沉,的确,陈嬷嬷怎可能主动背锅,这可是要命的事。
喧杂之中,她适时开口:“女儿在乡下庄子时曾听说过,将人浅浸在浅水里,可模糊身死时间。”
“近来春雨绵绵,倒是十分方便。”
她哀叹:“许是知晓自己的孩子未来会有好前途,箬姨娘才安详去了。”
点到为此,不再多言。
晏朔安自然清楚,他不再沉默,高声下令:“此事已水落石出。”
“四小姐身边的陈嬷嬷胆敢谋害,立即杖毙。”
“来人!”
一声令下,门外盔甲士兵推门而入,全然不顾哭着喊冤的陈嬷嬷,径直将其拖出去。
在刀鞘落下之前,晏琤琤早已捂住晏玥翡的眼和耳。
而等陈嬷嬷被打得血肉模糊之时,她才轻声对晏玥翎道:“噫吁嚱,箬姨娘当真是爱错明珠。”
“好好看着,这本是你弑母的下场。”
陈嬷嬷魂断之刻,晏玥翎骤然双腿无力,彻底瘫倒在婢女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