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东升，一切都如往常那般，胡云也如平日里那样没有去上课。胡云来到了他最喜爱的那棵榕树前，熟练地爬上那个靠着最舒服的树枝，然后眺望远方。胡云眼中倒映着青山云雾，浓淡不一的雾气萦绕于起伏的山峦之间，山峦犹如蒙上一层轻纱，显得缥缥缈缈。如果是五十年前，他一定会感叹一句“九天仙境”，但现在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五十载，眼前的景色对他来说乏味无趣。相比于云川山的清冷，胡云更喜欢人间的热闹。好想回家。

胡云眼眸轻垂，原本再熬过一个月自己就可以剔骨归乡，可偏偏又莫名其妙地成了榜首，进了内门，回家也变成了奢望。

他打算待今日下午云霁长老来外门授课时，向长老说明自己的情况。

云川山共有四位长老，分别是位于主峰的云碧、云烟、云霁以及杏林峰的云堇。原本长老是不会去外门的，但似乎是因为六十年前的潜火之战让仙界损失惨重，急需新的人才，云霁长老才会去外门亲自授课。

胡云叹了口气，闭上双眼静静地聆听周围的风声和鸟鸣，准备就这么消磨时间直到下午。

不知过了多久，有嘈杂的人声不断靠近。

这个地方是胡云千挑细选的，平日里很少有人会来。他睁开双眼，躲到茂密的树冠后，放轻呼吸戒备起来。

很快，树下聚集了三十几个人，均身着内门的师门素衣，为首之人一头银黑双色的阴阳长发随风飘舞，耳后别着的金色羽饰闪闪发光，不像是寻常弟子。

阴阳头身旁站着萧策，他皱眉望向胡云。

不止是萧策，人群中有一半以上都看向了胡云的位置。

胡云有一刹那地惊慌，但很快反应过来对内门弟子来说，自己的伪装并没用。

阴阳头应当就是授课的白芜仙君，她正面对那群弟子说着魔界四首的事，并没有要理会胡云的意思，但胡云仍然无法放松警惕。

当白芜朱唇轻启，提到“不死鸟”时，胡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压迫感。

下一秒，一张戴着半遮兽面面具的红发男人赫然出现在胡云的眼前，一双猩红色的瞳孔死死地盯着胡云。胡云被这突发情况吓地瞳孔震地，心跳漏了一拍，险些从树上跌落。白芜尾调上扬：“这就是第二代魔尊，不死鸟焰的模样，记住了吗，胡云？”惊魂未定的胡云寻声看去，白芜一双浅色眼眸带着些得意的神色看着他。

随着白芜一个响指，鬼脸消散了。

“本仙君亲自授课竟然还有人这么不给面子，真让人心寒啊。”白芜抱胸而立，故作惋惜地摇头。

胡云：“……”

他沉默片刻，在三十几号内门弟子的注视下爬下树，对着白芜行礼道：“见过白芜仙君。”白芜仙君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胡云，语气夸张：“在云川山竟然还有人爬树是用爬的。”

白芜的话惹得一阵窃笑，好在萧策轻咳一声制止了这场嘲笑。

胡云：“……”

胡云是听闻过白芜这号人物的。大家提及白芜时总是用“天才”、“有趣”这类的词语，但在胡云看来只不过是持才而娇罢了。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胡云眼中的反感很快被压了下去，他微笑道：“原来云川山有规定爬树不能用爬的吗？是弟子无知了。”

胡云的嘲讽勾起了白芜的兴致，她笑道：“确实没有这种规定，但云川山弟子需潜心修行的规定也没见你遵守过。”

“弟子无心…”胡云“修行”二字还未说出口便被白芜禁声了，他皱眉看向笑容灿烂的白芜。“本仙君的课可要好好听。”白芜冲着胡云挑眉：“好了，这堂课到此为止。最后一个回到清风楼的人加练。”

语毕，白芜一甩秀发，潇洒地转身离去。为了不被加练，众弟子一溜烟似的消失了。

除了萧策。萧胡二人四目相对，萧策直勾勾地盯着胡云，盯得胡云心里有些发毛，侧头回避了对方的视线：“萧师兄这是打算舍己为人，抢加练吗？”

萧策道：“我并没有修行这堂课，我是来找你的。”“萧师兄不必再劝我，我绝不会去内门。”

萧策摇摇头，抬头看向天空。

胡云寻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一只赤尾白鸢正叼着竹制的小筐向这边飞来。

大鸢落在萧策肩膀上，待萧策取下竹筐，它蹭了蹭萧策的脸颊，而后飞走了。

一阵香料的香味自竹筐中扑面而来，是胡云久违的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颇感意外：“这是……”“是泗水城有名的董氏烧鹅。”萧策笑道：“尝尝？”

很久没有吃过人间食物的胡云没有拒绝的理由，他考虑片刻后带着萧策回到了松柏412舍。

午时郑当时在食堂，房内只有胡萧二人，安静得只能听到胡云咀嚼的声音。

胡云一边吃一边暗中观察着欲言又止的萧策。

“胡师弟，你……”

萧策难得开口，却被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打断了。“好香的味道。”白芜仙君的声音飘来，随着木门吱呀一声，那个显眼的阴阳头出现了。

她自然地找了个位置坐下，瞥了一眼萧策后调侃道：“这不是山下最火的董氏烧鹅吗？有品位，真不愧是云川山最可靠的大师兄。”

萧策：“……”

胡云瞥了眼萧策，他表情有些不悦，并没有要搭理白芜的意思。

白芜掰了根鸭腿品尝：“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好吃。”

胡云停下了筷子，问道：“仙君，有什么事吗？”白芜笑着将一本《魔界新编》摆到胡云面前：“你的课本。”

“……”胡云凝视着桌上那本不薄的书，一介仙君亲自来给他送课本，这多少有些离谱了：“仙君，以弟子的资质是没有资格进入内门的。”白芜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个冰裂纹陶瓷小瓶放在书本旁边，说道：“小事儿，这瓶进修丸吃完你就有资质了，到时候既不用再爬树，也不用吃饭，多好。”

胡云：“……”旁边一直沉默的萧策开口道：“不必了吧，仙君。修行岂能急于一时。”白芜仙君收起笑意，在她的眼眸中，此时萧策固执不甘的脸逐渐与百年前的她自己重合，片刻后她移开目光，回复道：“萧策啊，有些事是经不起等的。”萧策掷地有声道：“但明明有更好的选择。”萧白二人间弥漫着的火药味令胡云感到头痛，他发觉自己好像无意间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纷争之中。白芜仙君很快又恢复了笑意，轻快道：“可惜有些事是无法人为左右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当初若是拜在我门下……”“仙君！”萧策紧紧握住腰间的玉佩，打断了对方。“好了，”白芜也识趣地没有再继续，她起身，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萧策道：“本仙君这次来只是为了给胡云送课本，不是来和你争吵这些的。”

白芜又转向胡云道：“胡云，希望你能接受自己的命运。”

语毕，白芜转身离去，只剩下各怀心事的胡萧二人。“萧师兄，”胡云率先开口道：“白芜仙君的话是何意，什么命运？”

萧策垂眸不语。

“萧师兄，我不知道你与白芜仙君在争吵什么，但我觉得自己作为当事人应当有知情的权利。”

萧策重重地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师弟，你可还记得六十年前，为你治病的人？”

胡云点头。

他从小体弱多病，一直靠吃药续命。在他六岁那年，一场持续的高烧难住了城中大大小小的医师，险些送他去见了阎王。好在当时恰逢一位医术高超的小神仙路过，见他可怜，为他把脉后开了不破不立的药方。

胡云按照那个药方吃了七天，病情果然有所缓解，但也仅限于缓解。七日后，胡云突然断了气，父母一时间万念俱灭，抱着他已经有些微微发凉的身体在城中山神庙哭着嗑了一百个响头。

最终奇迹出现了，胡云又能哭出声了，他的体质也好了许多，但却忘记了之前发生的种种。

关于这件事还是管家说给他听的。

管家还说，那位小神仙嘱咐过，胡云小少爷体质特殊，不建议入仙门。“管家曾和我提及过，但我已经忘记那人的模样了。”胡云回想起萧策带给他的熟悉感，问道：“是你吗，萧师兄？”萧策摇摇头：“是我的师尊，玄烛仙君。”

胡云有些诧异，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潜火之战后，师尊下落不明，好在天机珠找到了师尊的佩剑所在位置。”

潜火之战是仙魔的第二次大战，在那场战役中，二代魔尊焰下落不明，玄烛仙君陨落。

萧策继续讲述道：“师尊的佩剑月萤剑是有灵气的仙器，仙界需要其归位。但月萤剑离开主人后利用自身剑气开了结界，一般人无法进入。而根据天机珠的指示，你是那个能把剑带回来的人。”

胡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手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他声音低沉道：“为什么……是我。”

萧策叹气道：“或许是因为师尊救了你，改变了你的命运，你也由此与师尊产生了羁绊。”

胡云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他将双手藏入袖中：“也就是说，我将月萤剑取回来后就可以脱离仙籍？”

萧策盯着对方，凝重道：“月萤剑在魔界百妖城。其城主心思缜密，白芜仙君曾去那里寻过，但被那里的城主发觉了。如今的云川山还没能从潜火之战中恢复过来，无法与魔界再起冲突。”

“所以……”萧策顿了顿：“大概率会让你只身潜入魔界。”胡云还没说话，萧策便自嘲地笑道：“竟然要将门下弟子推入火坑，真是可笑。若是师尊还在……”

萧策突然禁了声，双唇紧闭。

松柏412舍内又陷入了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再次发出了吱呀的声响，打破了宁静。

“胡云哥？你回来啦！咦、咦——！萧、萧策师兄也在？！”

来的人是郑当时，他此刻捂住嘴巴，瞪大了双眼。

萧策换上了温柔的笑容，他冲着郑当时点头：“郑师弟。那我便不打扰了。”

他起身离开，走到震惊的郑当时身边时还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胡云看着萧策远去的背景，思索片刻后起身小跑追了上去，最终在青石台阶前喊住了那个有些落寞的身影。

胡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萧师兄！我想回家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