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捷玉那天在医院看到两个小孩牵着手，心里有一瞬的狐疑。她是做设计，这一行也遇到不少喜欢同性的人，甚至他们的朋友里面就有这样的人。

久而久之也能看得出其中的不同。

医院里陈乐坦然大方地握着唐喻的手，他是她儿子，又怎么可能看不出陈乐眉梢上不言而喻的神情。

眼神在陈乐身上匆匆而过，放在唐喻身上，看到两个人如出一辙的反应，方捷玉连心都跟着揪起来。

但她没有展露半点情绪，甚至还打趣陈乐。她不是坦然接受，而是当时那个情况不好意思当面揭穿。

她不得不去想这件事，陈清楠跟自己时常坐在一起探讨这类型小说的时候，陈乐都会在一旁调侃她们。

可小说是小说，终归不是现实。

倒不如说看到或者听到别人这样是一回事，但知道自己儿子也如此就是另外一回事。

她特地嘱咐陈乐晚上早点回家，但整个下午以及晚上她特意放下工作好好在家思考这件事。

她想得焦头烂额，甚至在网上搜索起来，工作态度都可能没现在这么积极。二猫就趴在客厅里看着方捷玉在屋里踱步，一会坐在客厅里沉思，一会走去房间。

总之就是没闲下来。

她自认为不是个古板的母亲，但她一时还无法从两个孩子的眼神缓过来。没有一点征兆地知道这件事，作为母亲的她诧异的同时还有些难受。

她怎么就没发现呢？

陈清楠生日那天是不是已经有苗头了？

他们在一起了吗？

又有多久了？

环境特别安静的时候人就会胡思乱想，任何可能都想了一遍，方捷玉不知道今晚要怎么跟陈乐说起。

她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等到陈乐和陈清楠回来，饭后方捷玉敲开陈乐房间的门。

“妈…怎么了？”陈乐看到方捷玉满脸愁容，关心问她。

方捷玉轻手关上房门，脚步极轻地走到陈乐身旁坐下。双眼盯着儿子好一会，深深地叹了口气：“陈乐，妈有个问题想问你。”

“好，你问。”陈乐回答干脆。

中午医院里两个孩子牵手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方捷玉脑海中。

“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也不会过度干涉你做事。”方捷玉停了一会，“妈也知道有些人会和一般人不同，他们都很普通，只不过暂时不被接受。妈工作上也有看到过不少这样的人，今天我还在网上看了好久有关这些的。我平时和小楠看的是一码事，但你……”

“等会，妈，你在说什么？”陈乐抬手打断方捷玉，她说话时手上的小动作很多，肉眼可见的不知所措。他隐隐约约知道方捷玉想说什么，可是还是不禁问了句。

方捷玉怎么会觉得陈乐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前面的铺垫不过是为了后面要问的问题。她最终狠下心问：“你是不是对人家小喻有意思？”

她没有得到回答，却从陈乐愣了神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陈乐那双眼睛跟自己长得很像，她又怎么会看不懂眼底里的翻涌。

方捷玉猛地站起来还伴随几声叹气，在陈乐房间里踱步。几次抬手又放下，抬手又放下，最后汇成嘴里一句：“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

她看到陈乐垂眸，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妈，你是反对吗？”两人沉默许久，半晌陈乐再次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方捷玉被问得哑口无言，但说实话她整个下午想的都不是该如何纠正陈乐。

她看懂陈乐医院里那个眼神之后，想的就全是他在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走下去。

她开明不代表别人也开明，她接受不代表大众接受。这个别人不仅代指陌生人，更是指向唐喻以及唐喻的家人。

当然她觉得陈乐完全可以忽视这些人的指指点点，但终归是自己的心头肉，说不担心是假的。

“你跟妈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方捷玉又一次坐到陈乐身旁。

“你不反对？”陈乐有些意外。

方捷玉没好气地揪着陈乐的耳朵，手里也没用力，似是咬牙切齿地说：“我反对有用吗？你还不是依旧我行我素，小时候也是，懂事归懂事，但你有的时候的确很不听话，”看到陈乐的笑容，她放下手又说，“多少有些惊讶，虽然工作上也见过不少，但这条路很难走。你是我方捷玉的儿子，我不鼓励你走这条路，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方捷玉听过同事在人家背后的闲言碎语，也知道这条路很难走，当妈的她如果不能做儿子的后盾，他又怎么能义无反顾走下去？

“但是不能早恋！不能早恋！你就不能等高考完再找小喻吗？”方捷玉转头一想，唐喻这么乖的一个孩子当时在医院居然甩开陈乐的手，有点感觉自己儿子才是那个不知好歹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陈乐的成绩一向不需要他们当家长的来担心，但方捷玉不知道唐喻那边的情况，又说了句：“不能早恋，不是为了你自己也要考虑小喻那边。”

只见陈乐低着头敷衍地点头回应，以为陈乐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正准备意思意思抽他一巴掌的时候，陈乐开口说：“他不是，他对我没这方面的意思。”他的声音极其轻，尾音还略带两分委屈。

方捷玉愣了一下，没想到陈乐还是单相思，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轻轻抚上他的背语重心长地说：“人家又不是跟你一样，看不上你也是情有可原的。”

陈乐没有想到方捷玉可以这么轻而易举说出这种有意无意贬低自己儿子的话，但方捷玉从进门开始除了有些纠结外也没打算把气氛弄得这么凝重，陈乐无奈地抱怨：“你这像是一个母亲说出来的话吗？”

“你要我指着你说不要喜欢男生吗？还是说二话不说带你去看医生？”方捷玉问，她同情单恋的陈乐，但这不妨碍她调侃儿子，声音平静地说，“我不会让你怎么怎么样，但这些事强求不来。”

那天晚上方捷玉跟陈乐促膝长谈，让陈乐彻底放心家人这边之后又问了句：“那你为什么确定自己喜欢男生？”

陈乐摇摇头，眼神坚定的看着方捷玉：“我是喜欢他，跟他的性别没关系。”

话至如此，方捷玉了然于心不再问下去。

方捷玉以为唐喻会记得，但看到唐喻的表情笑出了声说：“不记得也没事，陈乐没跟你讲过的话那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阿姨，你能跟我讲讲吗？”唐喻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初三暑假那个时间有见过陈乐，但他还是想知道。

方捷玉看到下一组是陈乐那组，故意卖关子说：“快到陈乐了，等阿姨拍了照再跟你说。”

唐喻虽然迫切地想知道，但也想看着陈乐冲过终点线，所以应下方捷玉后往起点那边望去。

哨声响起，起点那边瞬间欢呼。方捷玉相机的快门声在耳边响起，有那么一瞬的冲动，唐喻想要冲到终点那迎接陈乐，可还是按耐住这份冲动。

虽然只是远远地看着陈乐第一个冲线，但那份喜悦唐喻是由衷地想传达给对方。

他喜欢的人是那么瞩目。

“陈乐这小子还挺受欢迎，不少女生给他送水呢。”方捷玉啧啧说道。

唐喻看到陈乐拒绝了所有给他递水的女生，抬头喘着气左顾右盼不知道在寻找什么。忽然一个女生低声跟陈乐说了句话，陈乐竟破例接下那瓶水，猛地抬起头。

那个女生是之前唐喻吩咐过帮忙送水给陈乐的女生。

唐喻心里倏地跳了一下。

“陈乐是不是在找你啊？”方捷玉问。

唐喻回过神：“应、应该不是。”

方捷玉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陈乐，都不愿走过去，想着中午能找到他就行，转头跟唐喻说：“陈乐有天回家跟我们说起件事。”

方捷玉话题打开得猝不及防，让唐喻反应了一下才知道她在说刚才没说完的事。

“我记得他说的是他去看病回来的路上救了个孩子。”方捷玉想起陈乐在饭桌上说得绘声绘色的表情，“说你为了一只猫连自己的安全都不顾。”

记忆突然明晰，唐喻突然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会认不出来，那天陈乐的脸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能认出来就怪了。

中考完那个暑假，唐喻回了趟学校拿东西，那会天气炎热难忍，知了在树上不厌其烦地鸣叫，让人身上的暑气更甚。

唐喻只觉得自己这么一晒都要黑上一个度，走在树荫底下也无济于事。

忽然他瞥见马路中间那只舔舐爪子的猫，画面突然重叠。

各种各样杂陈的滋味涌上心头。

他失了神般走过去想要把猫抱走，好似这样做就能挽救当时的芝麻。

就在伸手可及的那一瞬，腰间突然一紧，唐喻整个人被人圈在怀里。与此同时一辆小车从刚才自己站的位置驰过，又是一个急刹停下。

唐喻愣了好一会，所幸猫早早就跑开了，车辆不至于撞上，那个画面也没有再一次发生在他面前。

他的手被刚才抱着自己的男孩抓着，汽车司机降下车窗破口大骂，唐喻听到那些粗鄙的词不禁皱眉，而跟自己年纪相仿的那个男生把自己拽到身后跟司机道歉，像是在护着他。唐喻现在只能看到对方的后脑勺，男生的声音带点鼻音，应该是感冒了。

唐喻被人带到一旁，对方正上下打量自己观察有没有受伤。男生带着口罩，额前刘海比较长，整张脸就没有一个地方能看清楚。

他发现男生旁边还跟着个同样带着口罩的女孩，他听到男生跟自己说：“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你没事吧？”

唐喻摇摇头。

他当时一心想着那只猫在那很危险，或许是谁家的猫跑了出来。如果不去救那只猫的下场可想而知，猫的主人知道了也会难过至极。

他不愿置若罔闻，所以他踏出那一步。

即便他知道猫自己也会跑开。

唐喻后来也几次想起这个男生，毕竟是救自己于危急之中的人，他不可能转过身就把别人忘了，只是后来也没见过这个男生。

他没想到那个男生是陈乐。

原来，他跟陈乐在那个时候就见过面了。

陈清楠第一次见唐喻的时候就认出来了，但是他自己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所以当初陈乐向自己走来只是因为认出来罢了。

唐喻觉得后来陈乐每一次接近自己的原因逐渐明朗起来，欣喜自己这么早就遇见对方的同时觉得心上给捅了一刀，滚烫的血液就这么从伤口涌出包裹整颗心脏。

“抱歉阿姨，当时因为我让陈乐也险些发生意外。”唐喻看着方捷玉愧疚地说。

方捷玉看着眼前这么令人心疼的孩子，她说这件事也并非要向唐喻讨要说法，然而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先跟自己道歉。她突然想起不久前在工作闲暇之余跟赵蔚青聊起两个孩子的事，她才知道唐喻从小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过来，她甚至觉得以前自己偶尔认为唐喻和陈乐很相似的时候像个笑话。

从不同的家庭环境成长的孩子怎么可能一样？

方捷玉眼神蓦然温柔下来：“别这么说，阿姨不是想要你的抱歉。”

中午陈乐跟方捷玉吃饭的时候，方捷玉问了句：“你把小喻惹生气了？”

一旁喝水的展明昭被呛到，咳到脸都通红。陈清楠嫌弃地挪开自己的碗筷，她也有些意外方捷玉是怎么看出来的，好奇问：“妈，你是怎么知道的？你问喻哥了？他怎么说的？”

“我会问这样的问题吗？看出来的。”说来也奇怪，她今天没见过两个人走一起，陈乐这几天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不同，但唐喻很明显，藏着什么事情嘴上不说但眼睛骗不到人，“所以你干什么了？”

陈乐一脸冤枉，睁着琥珀色的眼眸看向方捷玉说：“我没……”陈乐本来想说没有干什么，但想起唐喻听到自己谈及芝麻时那个表情，肯定是因为自己当时说的话才会让唐喻说出那些话。这“没说什么”的话到了嘴边陈乐反而怎么也说不出，“我说错话了。”

展明昭问了多久都没有得到一个回答，方捷玉一问陈乐立马坦白，还得是一家人。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怎么还不去给人家道歉？”方捷玉又问。

他不知道要去找唐喻吗？

上一次他还可以拿着唐喻喜欢吃的去找人，这一次呢？又有什么理由？

可是……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唐喻当时说了很多，可他满心只剩下这句。

那天他很想问唐喻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自己如果说了什么让他不舒服的话唐喻大可以说出来，他也知道唐喻习惯什么事都闷着不肯说，他有足够耐心等对方说出来。

可是一句他们有什么关系，一切的耐心都没了去处。

一堵门隔绝了两个人的距离。

陈乐就这么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大脑仍然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