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答应。”
没让梁翁等待太久,史如意爽快应下了。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罗娘子和梁翁公婆,看上去都不像那等市侩奸诈之人。
她心里琢磨着梁翁会提什么要求,最多也不过是把那四季花点的方子要过去。
这花点实际做法并不难,只是法子新奇,一般人琢磨不出罢了。
便是真把这花点法子给了祥和斋也无妨……左不过结个善缘,先搭上这层关系,日后就算史如意再来死皮赖脸地求,梁翁也不好再赶人出去。
史如意的小算盘在心里打得啪啪响。
见她上钩,对面的梁翁咳嗽两声,借机按下嘴角的笑容。
“只有一事,先前我听闻罗娘子说,梁翁手脚似乎不方便……”
史如意犹豫地望向梁翁,若真要比试,她便要赢得堂堂正正,欺负一个身子不好的老人家算是怎么回事?
梁翁听她这问话,眉头微舒,心道这女娃娃倒不是个趁人之危的。
希望这回他没看走眼。
当下转过身,摆摆手,一马当先朝着厨房走去。
“小丫头,这你无需多虑。
我老头子虽然手脚不灵活了,便只拿出当年七成功力,对付你一个女娃娃还是绰绰有余。”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硬气,是老一辈手艺人多年实力累积而成的自信。
史如意幼时在爷爷身边学厨,和那一群老师傅都处成了忘年交。
她听这番话听得亲切,丝毫不恼,笑眯眯地跟着梁翁走进厨房。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如意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如果您老真的输了,可不要怪我不敬长辈……也不能倚老卖老不认账哦!”
梁翁从鼻孔里哼一声,没理她,对后头跟进来的罗娘子发话了。
“罗儿,你带这小丫头到你的位子上去。”
史如意左右打量,这祥和斋的后厨,倒比云府的大厨房还要大些。
案台上蒸屉码得老高,一排排的竹匾里摆着半成型的点心,角落堆着几麻袋的米面粉和酒罐。
梁婆婆搬了小板凳进来,怀里抱了只肥硕的狸花猫,正懒洋洋地伸着懒腰打哈欠。
梁婆婆笑眯眯地在板凳上坐了,拍着胸脯向史如意保证。
“那老婆子我啊,就坐着等好吃的了。
小如意你放一百个心,我这人最公正不过,如果老头子敢赖账,我第一个不饶他!”
罗娘子微笑着,带史如意看过厨房里的一应食材器具。
史如意一个个用心记下了。
梁翁等罗娘子给她介绍完了,才开口说比试的规矩。
一个时辰之内,梁翁和史如意同做一道点心,做完由在场的几个人分吃,味道是好是歹,一试便知。
梁翁让史如意来选想做的点心,选她自个儿拿手的即可。
只一条,不能是似那四季花点一般,做成花里胡哨的。
梁翁是自信乃至于自负的,他做这传统点心做了一辈子,没有哪样是他做不趁手的。
便让让这女娃娃又何妨?也好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史如意原来心里还打着鼓,一听梁翁这话,却瞬间安定下来。
单论做点心的手艺,她可能不及梁翁。但她脑子里装的,可是经过上千年岁月,不知多少大厨琢磨锤炼而成的方子。
史如意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外头祥和斋里摆的点心。
“嗯……
那便比这蜂糖糕罢。”
麻团需入油锅炸至金黄,火候掌握极难掌握得当。栗子糕虽是上笼屉蒸熟捣烂来做,到底青黄几层,显不出点心的精致好看来。
只有这白蜂糕,长方白玉,切开来里头糕发如蜂窝,好吃又好看。
蜂糖糕分荤素两种。
素者制作时多用白糖,色泽白润,味道清香松软,又称为米面蜂糕,梁翁拿手的应当也是这种。
有珠玉在前,她只能另辟蹊径。
史如意挑挑拣拣,弃了粳米粉,取粟米面和栗子面来。
先用细箩细细筛上几遍,加入老面肥,慢吞吞拌和成肥面。
这时的面粉远远比不得后世精细,要把杂质统统筛掉,后面做出来的点心才会细腻。
但古人也有自个儿的爱用讲究,比如这老面肥,发起面来,比一般的发酵粉都要醇香可口,不仅不会蓬松太过,还带着一股原味食材的香。
她问了罗娘子,在柜子里寻着一大罐枣蜜。
毫不客气地挖了一木勺出来,加入鸡子、杏仁大小的猪油丁,搅匀后分几次揉和进面里。
最后形成的面糊,颜色如鹅黄凝脂,肥润稀松。
因着做这蜂糖糕的经验少,史如意特意放缓了揉面的速度,不图快,只求稳。
本以为会被梁翁远远甩在后头,等着面团发酵的功夫,史如意抹了一把汗,抬起头来,惊奇地发现梁翁竟然比她慢了一步,现下还在揉面。
她皱眉观察一阵,才发现罗娘子之前所言不虚。
梁翁的手指比常人的都要肿大,屈伸困难,动作僵硬不说,每一次揉面的动作似乎都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身体条件受到限制,梁翁恍若未觉,面上的神色极为投入,一丝不苟。
千百次的重复,速度虽然慢,动作中却透出格外的郑重来。
这一刻,世界上仿佛只剩了梁翁,和他面前这碗白面。
像年迈的侠客重新握起宝剑,似那颤巍的读书人,在病床上还要挣扎着提笔,哪怕写下的字迹已经潦草到不成形。
在这场和岁月无声的对抗之中,要认清事实,放弃并不困难。
但只要这一刻还在继续揉面,只要他还是被需要着的,他身上就有一股不会被打倒的力量。
史如意心头一颤,恍惚间意识到了自个儿的残忍。
她在逼梁翁承认……承认他自个儿的老迈,承认他的不被需要,承认他努力奋斗了一辈子的祥和斋江河日下的事实。
史如意想起上辈子,她早早学会了爷爷的拿手菜,在日复一日的融会贯通中超越了他。
高高兴兴地跑到爷爷面前炫耀。
爷爷当时的神情甚是复杂,似是欣慰又似是难过,他夸了她半天,微笑着喃喃自语,“我们史家后继有人啊……”
转身,脊背却一下子弯了下去。
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终于可以不用挺那么直。
后来没过多久,爷爷就病倒了。
史如意怔怔地看着梁翁,他揉面的身影和记忆中的爷爷不断重合。
人活一口气,这口气不能散。
她那时候年轻,并不晓得这些。
时间一点一滴,碗中的面糊已经发酵完毕,表皮呈出细密的纹路。
史如意垂下眼帘,静静地给笼屉刷上一层油,往里注入一层厚厚的稀面团,撒上少许青红丝,并肥嫩粒大的杏仁,薄皮白肉的核桃碎。
青是青梅干切成的细丝,红是糖渍玫瑰的细片。
最后合上盖子,灶中燃起旺火。
史如意往梁翁那儿扫了几眼,见他终于也开始烧炉子了,便放下一半心来。
也不在旁边守着,跑去和梁婆婆逗那狸花猫去了,惹得梁翁吹胡子瞪眼的。
……
一炷香烧过,开盖时间到。
厨房中飘满热气,梁翁早已掐着时辰,把自己的米面蜂糕端出来了。
因上了油,蜂糕呈有光泽的乳白色,上头蜂眼又大又匀称。冷却后切块,表皮平滑光洁,中间夹了糖桂花,一看便知其香甜可口。
总算功力还在,没丢人。
梁翁颇为自得地点头,对自个儿做的这道蜂糖糕很是满意。
史如意故意沉迷逗猫,误了时辰。
她看到梁翁动作,这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飞扑过去,大呼小叫的,把自己的蒸笼也端出来。
比试还敢三心二意,去逗猫!
这小丫头能做的好点心才怪了……果然还是年纪小,爱顽。
梁翁冷哼一声,差点没出声教训史如意,好不容易才把话憋了回去。
罗娘子和梁婆婆对视一眼,悄悄摇摇头。
再看史如意做的那碟子玉面蜂糕,表面光润,虽红绿搭配,别有一番趣味,那蜂眼忽大忽小,却明显蒸得不如梁翁的好了。
送入口中,味道却是意外地好。
果干甜美,糕身松软柔滑。
因着核桃仁剥皮未净,甘中又带了点微涩,滋味分出几个层次来回,美味异常。
罗娘子和梁婆婆各抱了一个碟子,面面相觑,竟犯起了难,一时拿不定主意来。
梁翁看她们如此情状,脸上顿时现出狐疑的神色。
史如意也伸手,从盘中拈起一块梁翁做的糕点,闭上眼细细品尝。
这米面蜂糕色如白玉,丰盈饱满。
梁翁做的虽是净素,并不用像她一样用脂油丁,味道却也甘旨柔涓,柔软韧糯,暗含桂花香味,嚼起来半点不显干涩。
不至于像马拉糕松软到入口无物,也不似鸡蛋糕腴而厚腻的滞喉。
略嚼两下,便如暖流顺喉入腹,是恰到好处的正正好。
史如意咽下嘴里的米面蜂糕,微笑着睁开眼。
却不去尝自己做的那份,而是转向梁翁,心悦诚服地道。
“我输了。
今日如意尝到梁翁的手艺,才明白这祥和斋的名气果然不虚。
之前,是如意有眼不识泰山。”
梁翁得了她这几句评价,顿时收起满腹的狐疑,扬起一边眉毛瞅她,嘴角都得意地翘起来。
“小丫头,姜还是老的辣。
你虽有几分手艺,要跟我比试,还差远了点。
单单是这厨艺心性,就还有得你磨啊。”
罗娘子欲言又止,梁婆婆更是瞪大眼睛,憋得面颊通红。
她正要开口,却被史如意抢了先。
史如意笑眯眯地塞了半块蜂糕到梁婆婆嘴里,朝梁翁诚恳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那按之前我们的赌约,我愿赌服输,答应您一个要求……
不知梁翁有什么见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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