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蜀地，总是下雨。

我们抵达成都的时候，天色不算太早。

一进城门，白眉和姬雪就在我身旁有说有笑的，只有燕熹默不作声。关海和陈毓在一旁争执些什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穿过集市往城西走，草色渐深，雨不大，也没有撑伞，虽然下着雨，路上行人却多，在集市上来往，走几步，就能看见茶铺，生意很好。

成都倒是很热闹。

不知走了多久，耳边听得一两声脆鸟啼，抬头，正是刘备府。

“前面便是了。”

见到来人的时候，我有些惊讶于他的苍老。

五十上下年纪，鬓发灰白，面庞凹陷，眼睛狭长，瞳仁漆黑，看人的时候，里面透出温润的光华。

此刻，刘备正襟危坐在正前方象征着他身份的座椅上，目光平静而深远。我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小民柳衍，拜见玄德大人。”

他颔首，眼神未起波澜，过了一会儿，沉声道：“……免礼，孩子，你今年多大岁数？”

我从容答道：“自我七岁离宫迄今，转眼已过了十数个年头……柳衍已年届二十。”

他点点头，“昨日夜里，我已知晓关将军发来的密函，包括阁下在巴西三寨之所为，勇智超群，令人佩服。”他起身，这才抬眼看我，“嗯……这样貌……气质风采……确实与伏后当年如出一辙。你真的是黎王？”

我未说话，他旁边一个将领却走下来，气势威严：“主公，此人来历不明。皇室血脉事关重大，光凭这黄口小儿的几句话，怎能证明他便是失踪已久的黎王？”

刘备还未发话，倒是有个声音替他说了，我定睛一看，此人头发花白，精神倒是矍铄，只是怎么看也是个老头子了。

“主公，”一道低沉性感的男声传入耳中，我看过去，只见着一个年轻的将军，身高八尺左右，身材精瘦，五官英俊，气势逼人。

“子龙明白您殚精竭虑，只为找回皇室血脉，然而黄老将军所言亦不无道理，单凭口说之言，确实难以服众。”

常山赵子龙？！

我惊讶地看过去，他也正在看我，一双眼睛如寒星，嘴角紧抿着，不发一言。我早已听说过他的威名，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他。

他的话显然令刘备有些动摇，加之黄忠的推波助澜，刘备面上虽不发作，仍是客客气气，嘴上却道：“不得无礼！不知黎王可有话说？”

从未被人如此质疑过，我心下有些不快，转过身道：“既然玄德大人并非真心接待，那柳衍就告辞了。”

我转过身，心中失望，不免怨气重重。若非我门前冷落，怎得轮到他们来质疑我？

我前脚刚推开大门，门口忽然有响动，接着，埋伏的军马向我围拢过来，个个膀大腰圆，执剑搭弓，皆是训练有素。屋内，黄忠、赵云二人则挡在刘备身前，“若皇叔要如此欢迎我，自不必了。”我回身，气定神闲，并无慌乱神色。

看来……刘备并不打算放我走。

正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道温和有力的笑声。

“这位公子果有君子之节，请留步。”

我一个身材略高、瘦削的青年男子从室内缓缓走出来，约莫二十八九年纪，一身白衣，手执一柄羽扇，气质清润。

他的眼瞳漆黑，细看下竟有些凌厉，整个人的面容却很柔和，嘴角挂着笑，朝我道：“倘若贵人真是伏后所出，何不出示足以表明自身之信物？只要明确身份，自能抵消天下人之疑虑……相信贵人应当不会拒绝才是？”

好一招设身处地，我心下一凛，看似在为我考虑，实则已经把我推上风口浪尖，让我不得不“以物验身”。

这对我来说实在有些奇耻大辱，我要回自己的东西，何须向人表明自己身份？不过眼前骑虎难下，不得不低头求人。

我死死盯着那个青年，缓缓道：“……那是当然。”我上前几步，从怀中摸出一方锦帕，那是昔日母后贴身爱物，我不曾示人。此番递与刘备，心下难过，只道：“玄德大人请过目，此乃柳衍幼时，母后所赠之物。”

“……确是伏后亲笔。”刘备点点头，这才信了，目光中有几分动容，他站起身来，双手虚扶，朝我叹道，“黎王，快请上座！告诉我，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几柱香时间后——

我和刘备这番谈话谈了有三个多时辰，虽有新茶解乏，我嗓子仍差点儿冒烟。

我尚且如此昏昏欲睡，不知道关海现在是什么表情？

我便悄悄侧头去看他，只见他在我旁边，见刘备还在喋喋不休，叹了口气，小声抱怨道，“天哪，还没完……”

我有些好笑地继续道，“……那位仙人说我体弱多病之因，是由于本命无法承受皇子之命所致，唯一的解决之法，便是将我过继与他人扶养。为了救我，父王与母后便只好将我托付给那位仙人，以期我能平安度过此劫。”

关海似是来了精神，道：“拜师学艺、修炼仙术？之前怎得没听你提起过？”

我示意他别多嘴，继续说下去。

“原来如此，还有这般曲折的典故。”刘备低垂着眼，似乎在回忆，“……难怪在得知你失踪时，比起群臣的慌乱无错，皇上与娘娘倒显得过于平静。”

这老狐狸平日里观察甚微，连我母后的细微反应也能察觉，当年的事居然瞒了这么久才说……看来马虎不得。

我心下暗自记了一笔，这时，一旁的青年插话道：“黎王，关于这点，孔明倒是听过市井之间流出的一些，与黎王方才所言完全相反的传闻。”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

孔明继续道：“……据说，黎王口中的那位仙人，实则是一个非常厉害的魔物，而黎王也因拥有一半的魔族血统，才会被那个魔物带走。”

我和他的目光碰上，孔明镇定自若，黑沉沉的目光藏着锐意，我不怒反笑，坦然自若：“昔日坊间确实流传不少，我也听得过一二，有些神魔之说，也当真是有趣。不过，孔明先生竟知晓百姓茶话，看来日理万机之余，也颇有闲暇。”

他面不改色，仍旧从容不迫地回击道：“茶话虽不可尽信，倒也有几分借鉴之意。毕竟魔物难降，而黎王能号令如此多的魔物为你做事，也当真是不简单。”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姜闯和琴湖身上，笑容依旧，眼神却没有丝毫温度，“即便是黎王今日带来的几位朋友，恐怕也不是寻常人吧？”

诸葛孔明的脑子确实比普通人要好用得多，嘴巴也伶俐，怕是死人也要被他说活了去。

此人万万不能小觑。

我沉默，僵持之际，一旁的温宁忽然笑道，“哈哈哈，孔明先生，这世间哪有什么神魔之类的，柳衍兄弟又怎么可能会是魔呢？”

她的话恰巧替我掩示，打破了有些凝重的气氛，刘备顺意道，“流言蜚语，有时候传的比实情还要夸张许多。衍儿，你自不用太过在意。”说罢，捋了捋胡髭，又打量我一眼，朝我颔首道，“陛下和皇后娘娘若得知大皇子如今已长大成人，不知会有多高兴，只可惜……皇后娘娘……”

听他提到母后，也是惋惜之意，倒不像假的。我心下一痛，对曹操的恨意便又加深了一分。

我正色道：“玄德大人，曹操不除，难消我心头之恨，我汉室之天下社稷也将岌岌可危，大人可否助柳衍一臂之力，除掉曹操？”

刘备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背对着我，负手而立。

“……衍儿，我知你一心想为娘娘报仇雪恨，但要除曹操，仅凭你我二人之力，如何能做到？”

我以生平所学力劝道：“曹操那厮挟天子以令诸侯，名为汉相，实为汉贼。篡夺汉室，自立魏王，更有甚者，竟然窃取护国神器，曹阿瞒乃宦官之后，世食汉禄，如今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天下欲除之而后快者不计其数！皇叔贵为皇室后裔，中山靖王之后，父皇御赐皇叔衔，如若不思，中兴汉室，则汉室危矣！”

刘备抚抚下巴，侧耳凝听。

“今皇叔坐拥荆襄九郡，手下人更兼有关张赵万人敌，诸葛军师亦有经天纬地之才，粮草装备充盈。曹贼雄踞北方，其势虽大，却不得人心。而孙仲谋三代据江东而立，江东才俊亦是不计其数，若能联合东吴共拒曹魏，除掉曹操也非难事。”

说到这里，刘备的身形顿了顿，显然有所动摇。他转过身来，踱了两步，“可是，日前为了荆州问题，我军才与东吴产生冲突，依目前之势，要与东吴联合谈何容易？”

“我愿以说客身份前往东吴。”

“不成！好不容易才找回你，我怎能让你再身陷险境？”刘备脸色再度沉下来。

我道：“若是玄德大人答应助柳衍一臂之力，我承诺，三个月内，为玄德大人攻下汉中之地。”

刘备忽然看着我，他没有出声，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会替他发声。

“主公”果不其然，诸葛亮道，“以黎王巴西一役之出色表现，微臣相信，以黎王之勇武智谋，拿下汉中绝非难事。若是主公担心黎王的安危，不若派子龙一路护送，从旁协助。”

刘备眸光一闪，望着我道：“衍儿，你意下如何？”

我笑道：“有赵云将军协助，柳某求之不得，然子龙将军要分心护送柳衍，怕也不妥，柳衍手下尚且有一等护卫，还请玄德大人放心。”

“如此，我便将这嵌彩梅花四连环赠予你，此奇玉乃昔日梅岭义士卢姚所赠，今交与你。”

我见那玉扳指质地上乘，料想是块好玉，眼下琢磨着把它当了换些盘缠。没办法，自从我落魄之后，就变得很穷。

随之还有一封信函，外皮包上绿绨，红泥封口，我知他要我将这信带到，便笑着接过，“衍儿自当殚精竭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