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塞他们在漆黑的树林间等了很久,期间连最爱说话的雷欧都紧紧闭着嘴。
远处出现一点亮光。
“他们来了!”杰瑞跳下马车。
雷欧伸长脖子:“怎么只有一个人?”
阿列克塞也走了下来,站在雷欧身后。
那点亮光越来越近,在林间拐来拐去,直到灯光照到马车才停下来。
提灯的光自下而上照亮一个拥有一颗灰色脑袋、蓄着奇怪方形胡须的alpha。
“加威先生?”杰瑞道。
“终于找到你们了,”加威先生微微笑着,目光掠过杰瑞和雷欧,落在最后的阿列克塞身上,“赫菲斯还是太年轻,是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阿列克塞,我必须告诉你,赫菲斯今晚用不上马车了。但他显然不记得你还在等他了。也许要明天或者后天——噢,后天可是行刑日——或者花更久的时间,才能让他想起还有你这号人的存在。”
阿列克塞说:“谢谢您的提醒。”
加威先生紧盯着阿列克塞的脸:“就这样?”
阿列克塞平静地回视他。
“我猜,”加威先生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你还是会在这里等,是不是?”
阿列克塞没有迟疑:“是的。”
加威先生盯着阿列克塞看了很久,才再次开口:“你愿意到加威去吗?”
阿列克塞没回答。他不明白加威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假如我们的信息素匹配度达到百分之七十,我想我会娶你,让你做加威的男主人,”加威先生看上去十分真诚,“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非比寻常的魅力,阿列克塞。这种魅力是沉静的,缓慢的,细水长流的,是年轻的alpha无法品味的。如果早二十年,我不会多看你一眼。但我想,现在的我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了正确的人。当然,如果你还是希望争取一下公爵夫人的位置,看不上我这个卑微的‘先生’……但我很清楚,阿列克塞,就算赫菲斯顺利完成考试,公爵夫人的头衔也不会落到你的头上。”
加威先生说完后,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阿列克塞依然保持沉默。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噢,噢,”加威先生四指贴在额头上,“你瞧我,急着要个回复,像个年轻人似的。你一定吓到了吧?我会给你三天时间考虑,阿列克塞,就三天。你知道,我很快就要离开了,等不了更久。”
“好的,”阿列克塞说,“谢谢您。”
加威先生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那么,晚安,阿列克塞。愿你今夜平安。”
布列老宅。
伊迪丝换好睡袍,准备躺到床上,却听到门口有人敲门。
“谁?”伊迪丝警惕地问道。
如果是他……她绝对不能开门,万一被人看到了怎么办……还不到时候……
“我。”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伊迪丝的肩膀和眼眸都垂下来,走到门口,为赫菲斯打开了门。
“这么晚——”
伊迪丝的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你怎么敢……”
赫菲斯缓步走进伊迪丝的房间,回身将门关上。
她从来没见过赫菲斯这么阴沉的样子,他平时只是有些沉默寡言……
“你对斯德说了什么?”赫菲斯背光站在伊迪丝面前。
他从头到脚都被黑色包裹,连咖啡色的眼睛都染上了阴翳。
咖啡色的瞳孔。
那是伊万的眼睛……
伊万……
伊迪丝目露惊恐,鼻翼翕张,胸膛剧烈起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伊迪丝冷硬道。
“你对他说了什么。”赫菲斯的信息素冰冷而又霸道地倾轧过去。
伊迪丝浑身克制不住地颤抖,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什么也没有!”伊迪丝尖叫道,“你疯了!我是你母亲!你竟敢……竟敢这么对你母亲!”
赫菲斯的眼眸中没有半点伊迪丝所期待的情绪。
这不是她的儿子……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只要她一生气,一发威,他就会害怕,就会听她的话……
“我还能相信你说的哪一句话呢?”赫菲斯说道。
赫菲斯明明站在伊迪丝的面前,伊迪丝却有种恐怖的感觉,她感觉赫菲斯离她非常遥远。听说北边有极寒之地,这一瞬间,她错觉赫菲斯就是从那里过来的,带着一身把人冻僵的寒意。不是她的儿子。过往一切甜蜜的回忆,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她不认识这个人……尽管他长着一张跟她儿子一模一样的脸……
伊迪丝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越是让人惊慌的时刻,她就越能冷静下来:
“那我不说话好了,”伊迪丝说,“对不信任我的人,说什么都没用。”
如果她的儿子要抛弃她——她有强烈的预感事实就是这样,那么,她会先抛弃他。她有强烈的自尊心,她有她的骄傲。无论如何,她不能够被任何人抛弃。
赫菲斯太熟悉她这个眼神了,撒谎成性者倔强的眼神。一旦谎言被戳穿,那么她就会把自己锁进谎言的世界里,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愿意看清真相。她要扭曲一切现实,那些无法如她所愿的现实。
要骗过别人,先要骗过自己。撒谎成性者深谙此道。他们在精神上永远无法被打败。甚至他们还会信誓旦旦地说揭穿他们的人是疯子。
面对伊迪丝,绝不能有一丝自我怀疑。一旦失去自信,就会被她控制。
omega最擅长用弱者的形象欺骗alpha,进而掌控alpha。身为一个alpha,绝不能被omega控制。这是伊迪丝亲口告诉他的。
“你说那天夜里,你是不小心碰到斯德的,是不是?”
伊迪丝瞪着赫菲斯,就像一个被冤枉的人一样,眼神里还带着说不出的悲哀——连她的儿子都不相信她。这一向是她的拿手绝活。
“他恳求我的原谅。”赫菲斯说。
伊迪丝的回应只是一声冷笑。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你,他不会恳求我的原谅。”
“在你眼里,”伊迪丝冷冷地、铿锵有力地说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是吗?”
赫菲斯闭上了眼。
伊迪丝误以为这是她占上风的信号,于是释放出更多的安抚信息素。这是他从小接收的信息素,这会让他回忆起过去。回忆起母亲的温柔,回忆起母亲的权威,回忆起母亲讲过千百遍的“爱”。
“赫菲斯,你太自信了,”她要乘胜追击,击碎他的信念,“也许你根本想错了!为什么不想想,也许我才是受害者呢?”
当赫菲斯睁开眼时,伊迪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伴随着侵入骨髓的冰冷。
她的信息素失效了。
“斯德很善良,”赫菲斯漠然陈述道,“因为善良,或者自认为善良,思考的方式就会被禁锢。如果不是你的错,他不会恳求我的原谅。明白吗,伊迪丝?假如事实是你说的那样,他当天晚上就会告诉我真相,而不是恳求我的原谅。正是因为事实不是你说的那样,正是因为不是碰巧遇上——而是你故意勾引他。他知道事后你会怎么暗示我,明白吗,伊迪丝。他知道你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所以他才会为了保护你,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恳求我的原谅。”
伊迪丝急促喘息两次,眼神不再闪烁,坚定地、带着被冤枉的愤怒尖叫道:“你不相信我!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就活该被人觊觎,是吗?你没听到他们说的吗,在法庭上!那些话斯提戈德亲口对我说过!我一直把他当孩子,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赫菲斯,你不要忘了,他不是我亲生的孩子。而他,是一个alpha!”
当别人丝毫不被你疯狂的情绪触动时,你会感觉自己像个疯子。
这就是伊迪丝现在的感觉。
为此,她突然强烈地怨恨眼前这个人。
“你应该换一批肯对你说真话的朋友了,”赫菲斯平静地说,“伊迪丝,也许在其他朋友眼里,你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有魅力。”
伊迪丝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是你母亲!你不要忘了!我是你母亲!是我生的你!你竟敢这么对我说话!我真后悔生下你!!”
在伊迪丝的尖叫声中,赫菲斯在她房间各处翻找,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伊迪丝的尖叫已经停下。
她泪眼迷蒙地、柔弱地问赫菲斯:“你在找什么?”
赫菲斯径直走出了房间。
他在门口遇到了正朝伊迪丝房间奔过来的奥古斯塔,和她身后提着灯的泰特。
原本一脸慌张的泰特,见到赫菲斯,转而变成一脸困惑:
“赫菲斯少爷……”
“泰特先生,请您立刻召集所有beta。”赫菲斯说。
奥古斯塔瞪着凸出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赫菲斯。仿佛在等他对自己说出什么安慰的话。这几天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而赫菲斯仿佛只在走廊上看到了泰特一个人。
“好,好的……”泰特转动了一只脚的脚尖,停下来,往伊迪丝的房门看了一眼,“出什么事了吗?”
赫菲斯摇了摇头:
“到书房来找我。”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布列老宅所有的beta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一寸、一寸摸索着,把整个老宅翻了个底朝天。
行刑前夜,验尸官迪西先生到达布列老宅。
而这时,赫菲斯把自己锁进房间。
行刑日当天上午,威尔德曼伯爵发现早餐桌上除了赫菲斯,还少了一个人。
“迪西先生呢?”威尔德曼伯爵问道。
站在他身后的泰特俯身道:“我去看一下。”
泰特说着离开餐厅。
威尔德曼伯爵吃完一块三明治时,泰特回来了,带着一脸复杂的表情:
“伯爵大人,我想今天无法行刑了。”
威尔德曼伯爵扫了贝尔一眼,贝尔也困惑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威尔德曼伯爵问。
“伯爵大人,您还是自己去看一眼吧。我想我应该快点儿去找坦普尔医师,迪西先生需要一个医师……也许昨晚什么人混进了老宅,”泰特唉声叹气道,“真不幸,真不幸呐,迪西先生。”
餐厅所有的人都跟威尔德曼伯爵一起离开了座位,在泰特的带领下,来到迪西先生昨晚下榻的房间。
只见迪西先生缩在床上,满身满脸是血,缩成一团,浑身发抖。
威尔德曼伯爵瞪了贝尔一眼。
贝尔青紫交加的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
“真不幸,真不幸呐,迪西先生,”贝尔同情道,“这样可没法儿起床。依我看,您需要给斯提戈德判个缓刑。”
仆人们的眼睛都亮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缓刑就意味着很难再执行死|刑。
让一个验尸官在梅佑永远起不来床,这太容易了……
beta们的心里都燃起了希望。
这时,加威先生走到床边:“迪西先生?”
迪西先生呻|吟了一声,算是回答。
“究竟是谁对您干了这样的事情?”
“没灯……看不清……”迪西先生含糊道,他左半边脸的肿包大得可怕。
“但我看,迪西先生还是可以到场的,”加威先生直起身体,转向威尔德曼伯爵,“对验尸官干出这样的事,不管是谁,都必须严惩。死|刑也不为过。可别忘了,迪西先生是王宫的二级法务官员,直属王室。任何人,包括王室的远亲,都没有权力对他使用死|刑。”
“可惜,”贝尔琥珀色的眼眸里全是冰冷的光芒,“迪西先生没看清罪犯。我们可没有能力对空气执行您最钟爱的死|刑。还是让迪西先生好好休养吧,这样还让他上刑场,未免太不人道。”
加威先生似乎很高兴贝尔对他说话,声音里带着一股极力压抑过的、神经质的兴奋道:“噢……我们当然有‘人道’的方式。”
不多时,威尔德曼一行人按预定的时间离开布列老宅,他们身后,四个人抬着一张木板,上面躺着迪西先生。
主道尽头的森林里,阿列克塞、雷欧和杰瑞远远看到威尔德曼伯爵一行人的身影。
“赫菲斯少爷怎么不在……”杰瑞喃喃道。
“走,去刑场。”阿列克塞说。
“可是您……”雷欧担忧道。
“我们已经在外面呆了一天,”阿列克塞说,“足够了。”
就算威尔德曼伯爵问起,阿列克塞也有理由搪塞过去。
但等威尔德曼伯爵见到他们时,他却什么也没问。
临时搭建的刑台坐落于教堂前的空地。人们在小广场的周围围成一圈,像用□□筑就的角斗场。穿黑衣服的教士们聚集在教堂门前,站在最前面的是波罗那主教,他由两个阿鲁敏搀扶着,微微拱着背。伤还没好,呼吸都够呛。但他必须到这里,死去的人需要他的祝福,才能洗清罪孽,侍奉在奥尼身边。
刑台分作两层,高的那一层上放着三把破旧的扶手椅。它们原放在庄园法庭召开的那间屋子里。低的那层是个正方形的平台,上面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左边胸口上印有一个形状古怪的鹰头。
阿列克塞他们赶到的时候,威尔德曼伯爵带来的十个护卫正抬着斯提戈德往刑场走去。
苍白的阳光照在斯提戈德的脸上,那张脸曾经绽放着充满野性魅力的神采,而今天却蜡黄干枯。嘴唇干裂,白皮四起,眼下泛着青黑。他像是困倦极了,但还是强行睁开眼。
“你是我的兄弟……贝尔……永远是我的兄弟……”
贝尔的眼周和鼻头泛着鲜嫩的粉色,嘴唇微微颤抖,琥珀色的瞳孔黯淡,神情呆滞。他走在斯提戈德的身边,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斯提戈德的眼眸转得很缓慢,但还是朝奔到他身边的阿列克塞转过去:
“赫菲斯……我原谅你……”他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我绝不原谅他……”贝尔喃喃道。
“答应我……不要伤害他……”斯提戈德努力睁开眼睛,望向贝尔,“你发誓……你们发誓……永远不互相伤害……最后的——”
斯提戈德的声音戛然而止。
“斯德……”贝尔愣道。
抬着斯提戈德的十个护卫仍在往前走,铠甲清脆地碰撞,皮具嘎吱作响。
斯提戈德的眼睛还睁着,里面的神采已经消失殆尽。
他还侧着脑袋,而他曾凝望的人已经不在身边。
阳光太炽烈了,把世间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再明白不过了。
贝尔无法自欺欺人。尽管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
他知道自己应该追上去,至少陪他走过最后一程。
但他的双腿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也许,他已经陪斯提戈德走完了最后一程。
十名护卫将斯提戈德平放在刑台上。
斯提戈德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底下的alpha呆呆地望着刑台。
“斯提戈德少爷……”
“他怎么了?”
“至少站起来……”
“死啦……”
刑台高层正中间的那把扶手椅是空的,但谁也没注意到这一点。
霍金斯法官宣布行刑。
长戟扬起,在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中落下,正中斯提戈德的心脏。
与此同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响彻天际。
人们纷纷转过头。
高大的alpha抱着头跪在地上,指缝间是比阳光还要耀眼的淡金色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