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沈素钦将萧平川留在沈府上药。
小院厢房里,她脸色铁黑。
萧平川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整个背着实有些惨不忍睹。
她拿着金疮药无从下手。
“伯父他们睡了?”萧平川没话找话。
沈素钦“嗯”了一声。
“沈家不是久待之地,看样子长泰郡主是记恨上你了。”萧平川说。
两人这时挨得很近,沈素钦坐在他侧面,目光正好能看见他刀削斧凿般的侧脸。
她之前没有好好看过他的长相,这会儿认真仔细看了,才发现这位萧将军的眉眼长得特别深邃,像是用沾饱墨汁的狼毫毛笔细细描过一般,眉骨折角锋利,将他周身悍然的气势托得越发厚重。
“她不敢对我怎么样。”沈素钦回。
萧平川不解。
“她顾忌陛下的赐婚。”
“唔,那就好。”
沈素钦看着他的背,恍然问出声:“你跟沈素秋很熟?”
“不算。”
“可她提到北境。”
萧平川转头看她,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说。
沈素钦静静地看着他,她在等。
萧平川:“你知道她手里有十几家布料铺子,过去两年,铺子盈利有一部分会送去北境作为军费。所以今晚她提到北境,我必须承她的情,抱歉。”
“就这些?”
萧平川的脸上浮起些许茫然,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还有什么。
他想了好一会儿,“她偶尔会替我传点消息。”
沈素钦没听见自己想听的,直接问道:“你与她有私情?”
萧平川面色奇怪,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光裸的胸膛,幽幽道:“我跟她没有私情。”
沈素钦磕哒一下把金疮药放桌上:“没有私情你那么听她的话?”
萧平川头一回感受到什么叫无言以对。
“她携恩求报,我……”萧平川有些无奈,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挟恩求报?”沈素钦问,“因为她给黑旗军提供军饷?”
“是。”
“若我也给黑旗军提供军饷呢?将军要不要也报答我?”
一时间,屋内陷入一种很奇怪的氛围,粘稠,灼热,让人喘息困难。
可沈素钦却像是浑然不觉,她目光灼灼地等着对面的人回答。
“会报答。”萧平川回。
“那她每月会给黑旗军送多少银子?”
“不一定,看生意好坏,有时数百两,有时上千两。”
“从下月开始,我每月月初给黑旗军十万两银子做军饷,你往后就不必受限于她了。”
萧平川倏然起身。
这回他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斟酌着开口道:“每月十万两银子,你可知这分量不是普通人负担得起的。”
“唔……”她刚才只顾着胡思乱想,忘记盘一盘眼下她在大梁境内的资产。
四百多家酒楼,一个月过百万不成问题。只从中抽出十万两给北境,应该问题不大。
只是短期内,她似乎不能关停酒楼了。
“我也没说我是普通人啊。”沈素钦回。
萧平川:……
他现在真的不知道敬康帝究竟给自己找了个什么样的人了?
容貌,自不必说;文章,一出手就是“天下第一文”;自保,招招毙命但有分寸;会赚钱,似乎还能赚不少。
这样的人,怪不愿嫁他。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郑重起身,抱拳道:“还烦请沈二小姐想清楚,每月十万,一年上百万,不是小数目。”
“放心,我想清楚了。”那只是对萧平川而言不是小数目,对她来说真不算什么。
沈素秋自以为能随便拿捏任何人,她就偏要压她一头,好叫她清楚,这世上不是事事都能叫她如意的。
萧平川神色严肃:“那我就先代黑旗军谢过沈二小姐,不会太久,等我们彻底拿下沙陀,黑旗军自会谋出路。”
“拿下沙陀?”沈素钦这是头一回听见这个说话,据她所知,大梁朝廷千方百计跟沙陀议和,压根没存着拿下沙陀的野心,“你的意思是要灭了沙陀,将它收归大梁?”
“是。”
“为什么?”
两年前议和后,沙陀已经消停了,答应不再犯边。
“沙陀国境内九成都被黄沙覆盖,只有灵武王城附近有巴掌大的一块草场水源。这点水源却要养活几乎全部的沙陀人,这是不可能的。”萧平川回。
“你的意思是沙陀除了南下抢掠,压根没有其它活路。”
“对,所以我们与沙陀不死不休。”
“可是两年前议和......”
“这两年之中,沙陀并未停止犯边,只是被我们挡了回去。”
“那为何一点消息也听不见?”
“朝廷为维持表面和平,硬压下的消息。”
也是因为看准这点,沙陀才不断骚扰犯边,却不大规模入侵。
“就这样,上面还想收回你的兵权?不怕沙陀大举南下?”沈素钦震惊。
“那位已经老了,握不住权柄,以至于世家如髭狗一般抢食啃咬。”
沈素钦一时竟然无话可说,大梁朝廷已经疯魔至此了吗?
“那.....你们还要坚持为这样的朝廷卖命吗?”她好奇。
“我们从来不是为朝廷,而是为死在沙陀弯刀之下的父母兄弟。这是世仇,不死不休。再说了,若我们不站出来,缙州的惨祸会在大梁各地重复上演,我们不能退,也不敢退。”
沈素钦缓缓补上一句:“所以哪怕饿着肚子也要打战。”
“是。沙陀一日不灭,黑旗军一日不散。”
沈素钦起身,推开窗户,此时已经夜深,黑沉沉的天幕上缀着点点星光,虽然微弱,但足够耀眼。
她深吸一口气:“太子站你这边?”
“嗯。”
“安排我与太子见一面吧。”她回头对萧平川说。
转天一大早,沈素钦就找来居桃,说要去苏府一趟。
苏府就是之前沈素钦提过的嘉州苏家,专做布料生意。
嘉州鱼米之乡,养蚕缂丝、织布绣花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千年前。
苏家又是世代相传的丝织世家,盘踞在嘉州几百年,早已是个不知家底几何的庞然大物。
眼下,苏家传到苏逾白这一代,恰遇上大梁将頽未頽,苏家该往哪走,全系在这个年轻的家主身上。
开门的是管事,居桃一早就跟苏家打过招呼,说要来拜访。
管事大门一开,便笑眯眯地说:“哎哟沈主事怎么这个时辰就跑来了,快进来。”
“你们当家起了么?”
“还没。”
“把他弄起来,就说我有急事找。”
管事忙点头,“沈主事厅里坐,我去请我们当家。”
“嗯。”
沈素钦带着居桃熟门熟路地往带客厅走,有丫鬟奉上热茶,她顺手往居桃手里塞了一杯,“喝点,暖暖身子。”
不多时,苏逾白披着外裳胡乱套了鞋子就跑进来了,“老杨说你有急事,什么事?”
沈素钦开门见山:“我跟时云珠闹翻了。”
苏逾白这会儿倒是不着急了,踮着脚走去椅子上盘腿坐下,问:“因为你骂世家,她怕受牵连,找你霉头了?”
沈素钦垂眸喝茶,这个苏逾白脑子太好使,她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被猜了个七七八八。
“也不全是。沈景和当年怎么娶的时云珠你知道吗?”
“听过一些。”
“我本以为他们夫妻这么多年,多少会有些感情。”沈素钦冷脸。
“你要管?”
“要管。”
她跟苏逾白算得上青梅竹马。
因为师娘出身嘉州苏家,苏逾白小时候经常跟在老师身边读书识字,算得上她半个师兄。
另外,她的兴源酒楼之所以能做这么大,背后也有苏家的支持。
“那你管呗,找我做什么?”
“找你自然有好事。”
苏逾白不信。
沈素钦倾身,“你不是一直头疼苏家插不进北方市场么?眼下机会来了。”
苏逾白眉头一皱,抬手示意管家将下人都清走。
“细说。”
“苏家进入北方的第一道槛是锦云坊,我没说错吧。”沈素钦问。
苏逾白不置可否。
“锦云坊是沈家的,更是太子的,我相信只要能给太子赚钱,他不介意是给锦云坊撑腰,还是给苏织坊撑腰。”
苏逾白似笑非笑,“你错了,锦云坊背后,真正站的不是太子,而是裴家。眼下你以为锦云坊为太子所用,那是因为裴家还看重他这个太子。一旦太子成了弃子呢?你看锦云坊听谁的。”他端起桌上的酥酪,问沈素钦,“喝么?”
沈素钦摇头:“那你的意思是?”
“你不该来劝我,你该去劝太子,看他是否愿意冒着开罪世家的危险站在你这边。”
“那你呢?”沈素钦问,“若太子答应,你可愿站我这边?”
苏逾白垂眸,没有直接回她。
他如今是苏家当家,肩负着苏家上下几百口人的生计,一旦搅和进去,那可真就生死不由己了。
他沉默半晌,“我要好处。”
“别说什么从龙之功。”他补上一句。
“只要锦云坊易主,我就替你跟黑旗军搭线,他们亟需数万件冬衣,这笔生意稳赚不赔且可以做长久计。”
苏逾白眼睛一眯,“这事得归朝廷管吧。”
“朝廷有钱也万不会花在北境。”沈素钦说。
“那萧平川手里有钱?”
“有,六七十万。退一步讲,哪怕他没有也没关系,我有。”
苏逾白双手环胸,上下打量她道:“你动心了?”
“动什么心,说正事呢。你见过我做亏本生意?”
“啧啧,没见过。”苏逾白语气有些辛灾乐祸,“不过他毕竟是你夫君,你跟他谈生意,万一他跟你谈感情呢?”
沈素钦:“说正事!”
苏逾白点她,“我说的难道不是正事?”
“我自有我的打算,你只说干不干吧?”
苏逾白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道:“想让我帮你可以,拿下太子和黑旗军。”
“可以。”沈素钦起身,“三日之内,我给你消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