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山风,一路秋景。奈何途中人已眠,无缘山间夕阳美。
好在,错过了落日余晖,还会有漫天星辰。【1】
石林山山顶,漆黑的夜色中,一辆C型的房车亮起了明亮的灯光。
待到月初上,繁星闪烁的时候,房车车顶原本紧闭的玻璃窗缓缓开启,温暖的灯光从窗户中倾泻而出,与星空璀璨交相辉映。
“可可,林安可——”
“嗯~”
沈轻舟轻唤着怀中沉睡的少年。
少年梦呓了一声,皱起了眉头似乎不愿醒来。
无奈,沈轻舟只能轻晃他的脸颊,继续呼唤他的名字。
林安可懊恼地侧开了脸,试图避开脸上那恼人的触碰。然而,来回几次无果,耳畔的呼唤更是扰得人无法成眠。
挣扎了半晌,他终于不悦地睁开了眼,“沈、轻……”
“看上面。”
林安可的起床气刚上头,沈轻舟就托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强行抬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恼怒。
林安可被迫抬头,看向车顶大开的天窗。
目之所及,星空如一幅深邃而神秘的画卷骤然展开,跃入他的眼中。
漆黑的夜幕下,无数闪烁的星辰像是被遗落在天际的宝石,在远离城市霓虹的这一片山野中,静静地照耀着,璀璨着。
微风吹过,带来了山间的花香和树叶的婆娑声。
此刻,带着芬芳的声音与星星的闪烁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抚慰心灵的乐章。
林安可静了下来,凝望这一方静谧、美好的星空。
晚风轻拂,睡意渐散,沉醉的大脑逐渐清醒。
林安可疑惑:奇怪了,他们好像是在山顶,这好端端的,沈轻舟怎么忽然带他来山顶了,这大晚上的?
然而疑惑刚上心头,醉时的记忆就隐约浮现在脑海中。
——啊,好像是他偷喝了酒,醉了,还闹着嚷着要看星星月亮,还有……日出?
怎么办,感觉有点丢脸啊!
回忆起自己撒泼打滚爬窗户的片段,林安可颇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啊呀,反正来都来了,看也看了,那就假装啥也不知道,就继续看星星、看月亮,看……明早的日出呗。
“啊,多么美的星空啊~”他维持着仰头望星的姿势不敢回看身旁的人,只捧心做咏叹。
沈轻舟眉梢微挑,颇有些忍俊不禁,“嗯,是……挺好看的。”他看着身侧仰头望星的少年,眼中溢满缱绻的笑意。
今夜的星空很美。
他却只能看见星空下看星星的少年。
今夜的晚风温柔。
他将滑落的被子重新披到少年的身上。
“啊,对了,沈轻舟——”
少年蓦地转过头,猝不及防地撞进那一双溢满深情的眼眸。
刹那,四目相对。
少年跌入满目深情,汹涌的爱意倒映在少年黑色的瞳孔中,来不及掩藏。
风又起,卷落秋叶,拂去月下云影。
月明,风过发梢,抚过面庞,却不知谁的发梢撩过谁的脸庞?
星依旧,闪烁璀璨,安静地笼罩在少年人的身上,与暧昧的灯光交相辉映,缓慢了时间,停滞了画面,仿佛卡带的电影胶卷,涡杆转动,齿轮却无法带动胶卷推进影像。
山野的树影婆娑,在寂静的夜色中发出“沙沙沙”的轻响,最终却被掩盖在“砰、砰、砰……”的心跳声中,亦不知是谁的情思乱了谁的心跳?
这一刻,林安可的脑海中忽然灵光闪过:原来,从始至终错的都不是词,而是……人。
——倚门回首,他看的确实不是青梅。
他和他,他们之间又哪来的“青梅”啊?
从童年起,他们只有彼此,只有竹马伴竹马。
这一刻,曾被忽略的细节忽然涌上了心头:原来那些他问他答的诗词歌赋都是……隐晦的告白。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竹马”嗅。
还有那一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是真的在反问他。
所以……
哪里隐晦了,明明就一句比一句更露骨,一句比一句更赤·裸。
他到底是有多瞎、多聋才会看不见、听不到的?
所以,他以为的错觉——那时候临场加的旁白,他是看着他说的。
入骨相思意,意中人不知。
意中人,不知。
意中人,是真的不知道?
还是,真的不知道嘛?
“沈轻舟——”
“喝粥吧。”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然而,不等林安可继续开口,沈轻舟便自顾自地说着:“你睡着的时候煮的,现在吃正好。”他从床上站起身来,避开了林安可的视线,也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
此刻,林安可坐在床上维持着原来的姿态,沈轻舟站在床沿,两人隔着安全的社交距离。
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沈轻舟的脸上依旧挂着那一抹熟悉温柔的浅笑,眼中亦无汹涌的爱意,只清风明月般的柔和妥帖,恰到好处。
——那是看“好友”的眼神,亲切柔和,并无半点僭越。
如果不是他说话的方式过于急迫,或许林安可真的会把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当成错觉——他向来擅长给自己制造“错觉”,一如他总喜欢自欺欺人。
他和沈轻舟好像还真是半斤对八两。
他喜欢“错觉”,喜欢自欺欺人,而他擅长掩饰、伪装、逃避……
瞧,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多少吧。
“呵——”
林安可忍不住笑出了声,却不知是苦笑、还是嘲笑?若是嘲笑,亦不知是在嘲笑谁?
他垂眸,学着沈轻舟掩去面上的情绪,待他再一次抬起头,早已像没事人似的笑看向半明半暗中的那人,“好呀,我刚刚就想说我饿了。”
演戏嘛,谁能比得过戏精上身的他。
林安可屈膝,以手托脸,笑得灿烂。
他道:“我都没说完呢,舟舟你就知道了。果然,这天底下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舟舟了呢。”可不是嘛,从六岁那一年初见,一路走来,无论小事大事好事坏事,他们都一起经历,互相陪伴。
十三年的岁月,相识相知相守,论了解,就算是父母兄弟,也比不过他和他。
他们啊,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却也是最不了解对方的那个人。
这般想着,林安可忽然有些难过。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突然之间从他或他们的身上消失了。
他想抓住那样东西,却发现自己连“那样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
“沈轻舟——”林安可颓然地将脑袋放在膝盖上,双手抱紧了小腿,诚实地表示:“我难受。”
“怎么了?”沈轻舟紧张地伸手,意欲俯身检查他的身体状况。
“哎,胃空荡荡的,饿得难受呗。”
闻言,沈轻舟顿了一下,随即缩回了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看你睡的沉,就没叫你吃晚饭。等会儿先喝点粥缓缓,等好点了我再做些好吃的。洛滨准备了不少东西,你可以先想想吃什么。”
又是恰到好处的距离,又是恰到好处的体贴。
“嗯。”林安可垂下眼眸,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眼底明灭的光亮。
他心底忽地翻涌起强烈的委屈。
这委屈来得莫名其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委屈,但就是眼底泛酸,难受得想哭。
可他到底不是小孩子了。
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他委屈巴巴地撒娇:“沈轻舟,沈哥,沈哥哥,你快点儿去拿吃的吧,呜呜呜,好难受啊,人家真的要饿死了啦~”
半真半假,虚虚实实——这是沈轻舟教他的,用以应对那些无法避免的社交和别有用心的人。
却不想,有朝一日,这一招“真实的谎言”他竟会用在他的身上。
——实在太可笑了。
但林安可笑不出来。
他只能带着委屈,半真半假地喊饿,催人离开。
好在,沈轻舟并未发现他的异常,只伸手从床头递过来一杯温水,“先喝点水暖暖胃,我马上回来。”
林安可伸手去接,手指落在玻璃杯上,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对方的手,极其细微的肌肤相触,再寻常不过的意外,却在此刻犹如电流般激起了微妙的悸动。
两人皆是一愣,随即默契地缩回了手。
林安可接过杯子,低头喝水。
沈轻舟抽回了手,自然垂落,掩于身侧。
“我先下去了。”
“嗯。”
*** ***
下楼的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沉稳而规律。
林安可抱着膝盖,愣愣地看着杯子,看着杯子里的水微晃着泛起丝丝涟漪,心中不禁又生出了迟疑:是错觉吧,亦或是……他自己会错了意,太过自作多情?
他开始说服自己:一个眼神而已,只是一刹那的一个眼神又能说明什么呢?
再说了,就沈轻舟那双招人的桃花眼,可是号称:就算看狗都深情。
若他真的对自己有意,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半点不见破绽——除了之前说话有点儿急迫、强制外,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林安可仰头,星空浩瀚,令人沉静。
慌乱的心静了下来,混沌的大脑逐渐清醒,理智开始“纠正”所有不确定的情感。
一时间,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什么是真什么假,什么是人为的“错觉”,什么是真实的“错觉”。
这或许就是自欺欺人的后遗症吧?
——骗到最后连自己都迷失,分不出真假。
林安可苦笑了一声,随即闷头喝完了杯子中的水。
水温正好入口,差不多45°的样子。
刚刚好的温度,刚刚好的时间,刚刚好的一杯温开水,刚刚好……
到底要多上心才能有这么巧的“刚刚好”?
“这算什么呀?”林安可看着手上的空杯,瞳孔并无焦距。
他好似透过了杯子在问:“你说说你,说也不说,藏……又藏不好。现在这样,你让我怎么办……
明明说好的,一声哥们,一生兄弟。幼儿园毕业的那会儿,我们还在桃树下拜过把子,上过三柱……蜡笔的。”
六岁那年,他“青梅竹马未婚妻”的梦想破灭,但因为沈轻舟实在太好了,在他哭得稀里哗啦,爹妈都嫌弃的时候还能耐着性子,忍着他的眼泪鼻涕给他擦脸递水,还能牵着他的手送他回家……
在两家大人都不在的时候陪他一起吃饭、睡觉、玩游戏;
在他生病的时候陪他看医生,哄他吃药;
在他被别人欺负的时候保护他;
在他……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回头,他一定就在身后。
所以,那时候他就想:这么好的小朋友,就算做不成“青梅竹马的妻子”,做一辈子的好兄弟也是极好的。
他记得那一日,蝉鸣声声,阳光正好,他向他的幼儿园老师要了三支红色的蜡笔,又拖拽着沈轻舟,在一众老师和小伙伴的见证下,对着没有桃花只有桃子的桃树许下了“一声兄弟,一世兄弟”的誓言。
誓言犹在耳,斯人情却变。
果然,那时候就不应该随便被老师忽悠的,什么插蜡笔和插香其实是一样的,什么只要是桃树,就算没有桃花,但人家桃园三结义也没说桃树上一定要有花,不能有果子——
“哎,幼儿园老师啊,可真能忽悠小朋友。”
“我也是傻的,就真的被忽悠了。”林安可将杯子放回床头柜,随即抱着被子倚靠在床头,闭眼仰望星空。
“哎,就……这样吧。”
*** ***
房车内设的厨房中,定时的砂锅早已跳转进入了保温模式。
沈轻舟状似从容地下了楼梯,进了厨房,面无表情地关上了厨房的移门。
门一关,他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徒然滑落,倚门蹲下了身。
从容褪去,唯余狂乱的心跳,急促的呼吸。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慌乱和忐忑。
他不该那般生硬地挪开视线,更不该那样强势、急切地阻止他说话,亦不该自以为妥帖地拉开距离……
漏洞百出,适得其反。
是他太慌张了。
可是,怎么能不慌呢?
都说“心中有鬼鬼自来,心中无鬼人自安”【2】,他心怀鬼胎,别有用心,又怎能不慌不惧呢?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3】
离爱啊……
“呵——”若能离,若能不爱,他又何至于这般难堪。
指尖轻捏,佛珠无意识地转动。
沈轻舟垂眸苦笑,目光虚无——他,应该没察觉到什么吧?
但,要是察觉到了……
“啪嗒——”一声,绳结断裂,佛珠散落,终是乱了这一室的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1】引用自网络。
【2】引用自网络。
【3】出自佛学著作《妙色王求法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