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时屿对外婆家的回忆少之又少。外婆家在奉阳县,穷乡僻壤,年轻人基本上去大城市打工了,剩下的大多是老年人和孩子。在她的记忆里,外婆极其喜爱干净,花白的长发用大肠发圈挽起,红白色围裙系在腰间。
小县城的流浪狗随处可见,六七岁时,温时屿奔跑在青石板上,来到小卖部为外婆买酱油。
她刚出门就被一只幼犬盯上,它目光凶狠,发出低吼。
幼犬一口咬在温时屿的小腿上,她吓得哇哇大哭,拖着受伤的腿一步两步挪动回家。黏腻的红血丝与裤管的布料粘在一起,看起来好不可怜。
外婆听到她的哭声,拿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在玄关处顿住:“怎么了?被欺负了?”
温时屿斜靠在门框旁,望了眼家里洁白柔软的地毯,手背抹着眼泪,喉咙哽咽着。
“时屿,被欺负要揍回去。”外婆了然,野生潦草的双眉皱成一团,“你不揍回去,他们会觉得你更好欺负。”
温时屿涕泗横流,泪眼婆娑,在思考她说的话。
“等等。”见小孩转身欲走,外婆叫住她,“吃饱了才有力气,用毛巾擦擦,哎呦,别哭了。”
当天女孩吃了午饭,一溜烟不知跑哪里去了。
外婆心大,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时,隔壁的小李气喘吁吁跑来说温时屿被狗咬伤了,血流了一地。
父母连夜赶回来,听说温时屿和狗“打架”,气得脸色铁青,但同时有些无奈。从这以后,他们很少让她去奉阳县。
这次是个意外,外公去世了。十四岁的温时屿将头靠在车窗,眼睛半阖。路途遥远,曲折盘旋,时不时经过好几个弯道。外婆家在镇上的筒子楼,等车子不再颠簸,妈妈转过头轻晃她的肩膀:“时屿,到了。”
温柔的声音换回了温时屿游离的心绪,睁开眼。
她打开车门,脚底踩在刚下完雨湿润的泥土上,跟着爸妈朝门口走。
踏上楼梯,脚步停在三楼破旧的木门前。楼道有小孩子嬉戏打闹,刺耳极了。门前贴着张倒福,显然经过许多年的洗礼,边角微翘泛着青黄色。隔壁门旁不远处摞着用超市塑料袋装的垃圾,臭味熏天。
咚咚。
温时屿抬手敲了敲门。
门并没有立即被打开,等待了会儿,温时屿注意到了一只蜻蜓。
紧接着吱呀一声响,有人打开了条缝隙。
“外孙女?”外婆年迈苍老的嗓音传来,视线上移。
温时屿唤道:“外婆。”
好几年未见,外婆的鬓角全白,及腰的长发剪短了,眉眼尽是疲态。长辈们进屋,聊聊丧葬的事,温时屿独自坐在床上摆弄着手里的mp3。
无聊之际,温时屿好像听见了走廊里响起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她好奇心浓郁,把东西揣进兜里,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在楼道的拐角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几个男孩女孩凶神恶煞,挑衅似的仰着眉毛。为首的是胖男生,一身腱子肉,个子矮短,偶尔发出哼笑。
在他们对面的则是一个女孩,跌坐在地上,身形单薄,头发凌乱地铺散着,遮住了侧脸轮廓。
“哑巴,说句话啊。”胖男生眯着眼,透出精光,“说句话小爷就放过你。”
女孩没动,宛如一尊雕塑。
“哈哈哈哈!”
“真是哑巴呀!”
少年们的恶意铺满而来,温时屿在学校见过这种暴力行径,她自己没遇到过,但着实忍不了,往前一迈,挡住了女孩。
胖男生的笑声堵在喉咙:“你是谁?!”
温时屿的胸膛因怒气轻微起伏着,做恶人的嘴脸在视野内不断放大,每个细节都被纳入眼底。她感觉浑身气血往脑袋涌,手指很快攥成拳头,“别欺负她。”
他们一怔,被这样的眼神震慑到了。
胖男生噗嗤笑:“你该不会是哑巴的朋友吧?不对,哑巴怎么可能会有朋友啊。”
“是啊,你他妈最好滚远点。”旁边的黄毛附和。
少年们年纪不大,一口一个脏话,仿佛在彰显自己多酷多成熟。温时屿懒得跟他们多费口舌,声音沉静:“我说,别欺负人。”
话音未落,胖男生突然扬起手掌。
温时屿往后退了半步,躲过攻击,但对方的指尖还是剐蹭过脸。细密的疼痛传来,不过能忽略不计。
之后,这触碰到了什么开关,温时屿灰色眼瞳逐渐染上彻骨的寒意,众人脊背发凉,仿佛毒蛇盯上了他们。片刻,温时屿的拳头砸下,胖男生顿时哀嚎一声。
她的力气不敌男生,胜在速度快和力度狠。
其余人目瞪口呆,一时半会儿忘记了反应。
温时屿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胖男生又发出死猪般的惨叫。
她咬得很深,齿关紧紧嵌入厚实皮肤,像叼住猎物的狼,势要撕下皮肉。“疼啊啊啊啊!她疯了!你们他妈的快来帮我......”胖男生龇牙咧嘴。
胖男生动都不敢动,他甚至觉得牙齿已经咬到骨头,鲜血淋漓,自己是砧板上待宰的鱼。
这群人来推攘温时屿。
温时屿还是不肯松口,猛然起身,鲜红血液渗出。她的唇瓣被染红,如同娇艳的玫瑰花瓣,下一秒,勾唇笑了笑,连牙齿上都是血浆。
她的肌肤天生冷白,与刺眼的红色相互映衬,显得愈发病态疯魔。
他们哪见过这阵仗,黄毛率先跑没影了。其余人炸开锅,在温时屿眼里留下稀稀拉拉的逃命背影。
现场安静下来,胖男生痛得快晕厥。
每次反击别人的时候,温时屿的脉搏会控制不住地疯狂跳动,肾上腺素飙升。她的手放在心口处,垂眸收敛神色,转过身去。
她蓦然想到此时自己的模样,怕吓到女孩,举起衣袖擦了擦。旋即蹲下,声音沙哑:“你还好吗?”
女孩瘦小的身板套在宽松的工作服里,尽管纽扣扣得一丝不苟,也还是露出了锁骨。袖口卷了又卷,裤腿亦然。她抬头,睫毛黑而长。大概看到了,眼神里带着不清不楚的东西。不是畏惧,也不是惊讶。
温时屿:“你别怕,他们不应该伤害你。”
闻言,女孩张了两下唇。
温时屿往后瞥了一眼,看到满地打滚的胖男生,收回视线:“我们逃吧。”
少女眸光微颤,犹豫几秒后伸出手搭在了她的手心,她们紧紧牵着手,穿过走廊,跑下楼梯,在人影稀疏的街道狂奔。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时短时长,又相互追逐,相互交融,亲密得难以分辨。
温时屿畅快呼吸着新鲜空气,这一刻变成了脱缰自由的野马。
最终不知是谁带着谁,她们经过潮湿逼仄的小巷子,躲避吵闹的人群,来到看似废品处理的一块空地。
垃圾堆比山高,花花绿绿的,看得人目不暇接。温时屿张望着,她头次来这种地方,偏头问道:“这是哪里?”
女孩停住脚步,抬眸看着她。
以为她真的不会说话,温时屿只好抿紧唇线,不自然地挪开目光。
手中一空,女孩松了手,向前走了几步,随地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子地里写写画画。温时屿走近一看,那是两个字:谢谢。
“不用谢。”温时屿微微笑道。她们抬腿在各种废品中穿梭,有时会踩到压扁的易拉罐,选择稍微干净些的旧冰箱,擦拭灰尘坐下。谁都没有开口,沐浴在阳光下,静静地看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消失。
“时屿!”远处传来爸妈的呼喊,“你去哪了?”
温时屿转过身,前来的大人有七八个,神色紧张,父母快步赶过来,倒吸一口凉气。
胖男生进了医院治疗,家长找上门来,又哭又闹索要赔偿费。温时屿爸妈听女儿说了全过程,自然站在她这边,两家争论不休。
筒子楼没有监控,平常吃点亏只能受着。他们越吵越激烈,根本调解不了。
温时屿掬了捧自来水往脸上浇,凉水近乎浸透皮肤,顺便刷了两次牙。腥咸的味道令人不适,她拧开矿泉水瓶盖,灌了几大口,多次后才淡化掉。
“时屿,你怎么跟那个女孩一起玩哪。”外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温时屿直起身,“怎么了外婆?”
“那个女孩没爹没妈,整天跟一个精神病女人厮混,还偷人家的东西,不是什么好孩子。”
温时屿微怔。自己所做的事情好像成了错误,认知卷入了怀疑的旋涡。她脑海里浮现零碎的片段,胸口登时涌上恶心感,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对不起。”
“以后别跟她接触了,会带坏你的......”
她卸下全部力气,仰躺在钢架床上,出神地盯着水泥天花板。困意朦胧中,门口的嘈杂声唱歌似的,高高低低。
自然没能睡着,她坐了起来,看着积了灰旧式电视机,掀开被子下床。外公是夏天走的,屋内没有空调,她趴到阳台感受着微风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