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住了。”李明湖平静地说道。

付西洲站在门外，看着实验室里忙碌的工作人员，沉默不言。

“常有的事，别那么紧张，一路顺畅才是意外。”李明湖宽慰道。“再说了，他们施压只是做做样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谁知道呢。”

李明湖转身开始往外走，付西洲跟上她，和她并肩往前。

走廊里很安静，透过窗子，能看到外面正红的枫叶。

“今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不过明年就不好说了。”李明湖叹了口气，“毕竟，下一个十年开始了。”

“不过，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毕竟，谁能想到，十年前被人预言马上要取代人类的人工智能，现在却要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他们的脚步不快，甚至有些缓慢。

付西洲道：“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收缩只是他们在试探，科技的进步本来就不可能惠及所有人。”

“或者，不是所有，而是大部分。”李明湖补充道，“这样的进步实在太快，快到无法掌控的时候，就要开始反对。等他们确定好程度和范围之后，情况也许会好些。”

“不过，也有可能更坏。比如你和我从此转入地下，隐姓埋名，再也不见人。”

李明湖的眼中满是趣味。

付西洲看向她。

“好了，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开玩笑的。”李明湖无奈道。

付西洲道：“我认为我还没有这么重要。”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那完了，我一向看不清自己。”李明湖忧虑道。

付西洲不假思索地说道：“你是天才。”

李明湖点头：“这话我爱听。”

他们两个都笑起来。

“好了，不说这些，聊点别的吧。”李明湖和付西洲走出实验楼，来到院子里。“这些天一直待在这儿，听说你一直在加班。这样加班，还休什么假，不是完全补回来了。”

科研所的花园不小，修得也很别致，景色不错。

“没关系，本来也不是为了休息。”付西洲解释道。

李明湖问道：“你要去挪威，故地重游？周日是江黎的忌日吧。休息一下吧，别再加班了。”

他们走到一座八角亭，亭子在一个小坡上，正好能俯瞰整个花园。李明湖和付西洲走了进去。坐下之后，付西洲才接着说道：“故地重游。还有，告别。”

李明湖愣了一下。

一时间，她心中有千言万语，思绪纷纷，却又无法开口。

最终，李明湖选择了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你的意思是，你要彻底和江黎说再见？”

“是。”

付西洲声音很轻，轻的掺杂不了一点犹豫。

果然。李明湖心中暗道。“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可能要我帮忙的事？”

付西洲点头。

李明湖又有很多想说的，但最后还是都忍住了。她叹了口气，道：“反正要等你休假回来，再早也是年后的事了。你自己想吧，决定了再告诉我。”

“好。”付西洲答应道。

不过他们两个都知道，没有什么再想了，这已经是想好之后了。

“不行，再换一个话题。”李明湖有点烦躁道，“我就不信，今天找不到点儿高兴的事能聊。”

日复一日，几点一线，寻常的日子里，到底是普普通通的。虽说会有“捡到一片漂亮的叶子”“发现一家好吃的餐厅”“看了一部精彩的电影”这种事情发生，但究竟不是李明湖所说的那种，“高兴”。

付西洲见李明湖皱着眉头，不言不语，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毕竟她做研究的时候，都不见得露出这副表情。

“笑什么笑，”李明湖斜着眼看付西洲，“别以为你不出声就没事。”突然间，她转过头，眼神亮晶晶，有点不怀好意地继续说道：“不如，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并不可取。”付西洲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既然你不说，那我来问吧。”李明湖显然是不打算听取付西洲的建议。“那位，宋南风，是这个名字吧？”李明湖不确定地问道。

付西洲已经猜到，李明湖要问这个，但也只能无奈地说道：“是。”

确定没有记错之后，李明湖继续问道：“他怎么样，来找过你吗？”

付西洲哑然。比起“什么时候找过”，还是“什么时候没没找过”这个问句更加合适。除了今天早上，付西洲醒来后发现他已经离开之外，他几乎一直都在。

不过这些显然不太适合告诉李明湖，付西洲只能将这些天的情况简单地概况成两个字：“找过。”

看来有故事。李明湖心道。

“你们有聊起江黎的事吗？”李明湖接着问道。

“很少。”付西洲依旧用两个字回道。

李明湖点点头：“那，经过接触之后，你现在对他的印象如何？”

付西洲没有过多思考，甚至几乎是在李明湖问完之后就回答道：“青春年少。”

“青春年少。”李明湖重复道。“我记得你初次描述他时，就用过这个词。只不过上一次，你是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始回答的。”

“看来他一定是做了一些‘青春年少’的事，让你固化了这一概念。”

“怎么，”李明湖微微探身，语气玩味道，“他不会是向你宣誓主权，说你才是爱情的第三者了吧。”

付西洲摇摇头，刚想说宋南风没那么幼稚，但再仔细一想，他好像也没有成熟到哪里去。他否认道：“我说过，他不爱江黎。”

“虽然他本人可能觉得一切毫无意义，但他行事的方法依旧是少年人的方法。爱恨匆匆，随心而动。他应该没有意识到，甚至觉得自己在被同化。但是，用文艺一点的话来说，在这灰色世界里，他依旧是耀眼的彩色。”

“那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呢？”李明湖笑着问道。

付西洲也笑着回答：“那就是，明湖，时光一去不回头，他和我们比起来，很年轻。而年轻，并不是一个贬义词。”

“虽然我并不在意年岁的逝去，但也不用这样刻意提醒我。”李明湖侧身看向远处，眼神怅惘。“年轻就是好啊，连你都变得文艺起来了。但是从年轻人身上汲取活力听起来也太变态了，保持青春的秘诀还是要靠自己。”

付西洲失笑，话题怎么转向了这里。

“不过，西洲，我也说过，爱不爱在有些关系里，并不重要。”

李明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看向远方。

“占有欲。”付西洲低喃道。

“不知道。”李明湖支起胳膊，撑着脑袋。“不行，不能再说了，我不要做感情大师。烦。”

她专心看起了风景。

另一边，付西洲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付西洲是有一点异样的感觉的。他不是感受不到，比起江黎，宋南风的接近，更像是冲着他来的。可是，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有时会导出一个极其荒谬的结果。付西洲不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但是在无数的可能落地，只剩下最后确切的答案之前，他不能选择其中最坏的一种来看待宋南风。

更何况，他已经在尽力克制了。

一旦放纵，就会滑落到名为负面的深渊。

还不行，他还是想知道，他们结婚后发生了什么，让江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让他们的今天，显得如此不堪。

付西洲回到家之后，依旧没有看见宋南风的身影。

在李明湖的坚持下，今天他没有加班。

付西洲坐在沙发上，一时之间，觉得好安静。

厨房，餐厅，书架，电视，植物，窗帘。付西洲环视着这个家，明明不大，却还是显得空荡荡。

江黎不喜欢太大的房子，他说，人在这样的房子里，会变得不重要。

悲春伤秋。付西洲自嘲一笑。两层的房子还说小，他真是被宋南风传染了。看来宋南风这几天“形影不离”的相伴，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

人果然会在意特别的东西，不管这个特别是好是坏。

付西洲收起思绪，起身去厨房做饭。闲着的时候总是容易想太多，还是忙点比较好。

吃过晚饭后，付西洲拿起了一本诗集。他最近太忙了，没有办法进行完整的阅读，读诗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但是只读了不到十分钟，手机就响了起来。

付西洲心平气和地拿起了手机。

是程老师的电话。

“小付，最近怎么样，还好吧？”程老师亲切地问道。

“我很好，”付西洲答道，“劳您担心，还打电话来问我。您最近怎么样？”

程老师大大咧咧地说道：“就那样，过日子嘛，一天天的，还不是老样子。”

付西洲笑道：“是，您说的对。”

“小付，你最近工作忙不忙啊？”程老师又问道。

付西洲把书合上，放到桌子上，回道：“还好。”

“程老师，您有什么事吗？”他接着说道。

“哎呀，这个，小付啊，这不周末到了，你这个周末有没有空呀？”程老师支支吾吾地问道。

这个问题，对大部分人来说，答案取决于问话人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付西洲也是这大部分人里的一员。不过，有一点不一样的是，付西洲这周末真的有事。

但他还是决定听听接下来的内容。

“程老师，您有事不妨直说，我大概，也不是什么听不得别人说话的人。”付西洲笑道。

程老师一听这话急了，连忙说道：“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就是我呀，第一次干这事，有点不太适应。既然你问了，我就直说了。”

“我有个外甥，今年二十二，上大四，身高一米八。我也不说他好，他确实毛病一堆。但是没什么坏心，一肚子傻心眼。而且人长得还不错，嘴又甜。我想着，你这周末要是有时间，也许可以和他见一见。”

“哦，”程老师急急忙忙地补充道，“倒不是说非要你们怎么样，就当认识个朋友，也挺好的。”

付西洲的视线落在那本诗集上。纯黑的封面上，一颗黑色的星球，和它散发出的一圈橘黄色的光芒。

“程老师，不好意思，最近公司比较忙。这周末，我恐怕没有时间。”

“没事没事，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也是我不是，没有提前和你说。”程老师赶紧说道。

一小阵沉默之后，程老师试探着说道：“那，等你有时间了，我们再约？”

“好。”付西洲答应道。

“哎哎，行。那你忙吧，小付，我先挂了。”

屋里静悄悄的，那本书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有什么滴落的声音。

付西洲想起江黎刚刚去学校上班的时候，总是和他说，学校好累，事情好多，为什么音乐老师还这么忙，还好有程老师帮他。还好。

周日去见他的时候，可以和他说，程老师现在很好。

在你死去后，所有人都很好。

只剩下我。

不。

付西洲咽下所有的苦涩。

我也很好。

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