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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旧芙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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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今日才算知道这珊瑚扇有多不寻常,自知是买不过来了,也就作罢,只是非要伽衡把晚餐请了。

“你要去哪吃?别说是去平康坊。”

“吃家小店有什么必要让你请。”

伽衡看阿忍,阿忍看余勒多斯,余勒多斯扭过头。哈尔环视一周,恍然大悟:“哦哦我都不习惯你这这这......行吧,你送赵娘子回家。”四人在街口道别,哈尔还送了阿忍几副螺钿壳花钿和自己的名帖,说如果遇到困难可以报他的名字,他在江湖上可有名了。伽衡又在旁边憋笑,阿忍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连连道谢,她觉得哈尔还是挺可爱的。

“他说不习惯,”分开后伽衡立刻对她说,“那是他硬拉着我,我绝对不曾——”

阿忍笑道:“我可没问。你不是还要在店里忙吗?”

“先送你回去。”

“不用,我认得路。”

“我送你回去。”伽衡坚持道,“另外有件事要告诉你,关于我个人的,即使是哈尔这样的熟人都不知道。”他刚要继续,阿忍连喊几个“停”,“既然你不愿对别人说,那也没必要对我说。”

“我愿意跟你说!不是,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刚刚才想起来。你可以听了以后再决定要不要......嗯......接受。”

阿忍回过头,第一次在伽衡脸上看到犹豫和焦虑这样的神情,倒是有些惊讶了。“你有过妻子?”

“没有。”

“那便别说。”她把双手背在身后,俏皮地退了一步,“什么接受不接受,我还什么都没答应呢,以后再说也不迟。不劳你送这一趟啦。”言罢兀自回客栈了。

后面几天都没机会见到伽衡,想来他生意上忙得很。第三日是上元节活动的最后一日,闻辩回到客栈,同她一起去拜谒王给事,他换了身宝相花纹兔裘,戴幞头,比平日方便的胡服扮相显得更风流蕴藉、品貌不凡。

阿忍笑着行礼:“天官赐福,上元安康!您这身新衣真好看,穿上后倒不像个商人,和街上那些文人雅士没什么区别。”她今日加了义发,梳着高而端庄淑雅的峨髻,是为了拜访义父的朋友而郑重打扮了的。

闻辩这几日帮忙处理赌坊事物,连花灯都没有看,他觉得照影个性散漫、并不适合做生意,对闻法更为头疼。昨日与几位官员在酒楼吃饭时,他听见儿子的声音从屏风左边传来,高声谈论太子和永王,连他狐朋狗友的议论和舞女的娇笑都掩盖不住。他立刻与几位同行者道了歉,冲到隔壁揪住闻法的耳朵就往回走,闻法一路谩骂、拳打脚踢。今日进门时太阳穴还在突突猛跳,见了这样乖巧有礼的姑娘,什么烦躁都烟消云散了。他伸手摸了摸阿忍的头发,又黑又亮,其上还有榆木刨花水的清香。

两人乘的马车,在驶过光德坊和延康坊间时闻辩示意她向外看,宫门口的空地上有一座高十五尺的莲花灯,外层将密密麻麻的花瓣粘在木质结构上,其中燃香无数,戒香的烟气弥漫在街道间。阿忍扒在窗口赞叹,闻辩微笑道:“为你祈福而点的。”

“谢谢闻先生!可这要耗费多少钱啊。”

“我最不缺的便是钱了。”

阿忍怕惹他不高兴没多说什么:既然衣食无忧,为何一直在外亲力亲为地跑商,而不待在家陪陪妻儿呢?不过人家的家务事自是轮不到她指手画脚的,更何况闻辩没主动提起过妻儿,她便只是感念闻辩对自己的关爱。马车一路没拐弯,到了怀德坊,王维位于长安的宅邸便在此坊内。久闻他寄情山水,在终南山有一间辋川别墅,其中山林湖水、亭台楼阁既富有自然之趣,又具神工鬼斧。然而这现在是非常时期,官员需要待在长安城内,王维只能在这里接见他们,阿忍还颇为遗憾不能看一眼辋川别墅。

应门的是一对少男少女,男孩没睡醒一样,女孩很热情,回去通报一声后就引着他们往里走。庭院空荡荡的,既没精心打理花草,也不见什么仆从经过,女孩介绍道:“我家主人淡薄喜静,所以家里没几个下人,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我叫红豆,有什么需要可以叫我的。”她不会客套,也不懂“赵无量之女”是什么人,满脸稚气,看着只有十四五岁。

远远地看见有个人影站在宅前,衣冠整齐,长身玉立。

后世评价王维“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阿忍此刻也是被这个老人的气度风姿震撼到了。他年近花甲,消瘦却有清逸出尘之表,远远看见他们便伸臂平揖。闻辩是晚辈,连忙跑几步过去还礼,阿忍跟着一边跑一边掏出义父的那封信,鞠躬时举到头顶。

“这位便是赵师傅的义女,赵安忍小娘子。”闻辩见他没主动说话,将阿忍往前推了推,“闻某乃一介市井商人,久闻摩诘居士的诗名,这回蒙幸与赵娘子一同前来。”

王维微微笑了笑,对二人点了点头,“不敢。二位请进。”

他们跟着进了大堂,王维便在羽席上跪坐好。唐朝以来,交椅、胡床进入千家万户,人们渐渐舍弃了席、榻类这样不舒服的传统坐具。她与闻辩对视一眼,也在对面跪坐下,却迟迟不见谁来倒茶。王维唤了好几声,红豆才莽莽撞撞冲进来,把过烫的茶水斟上。

他歉意道:“寒舍实在没什么下人,红豆不懂事,请放一会儿再喝吧。”

两人连连道无妨,阿忍在生人面前不好意思讲话,她怀疑面前这个老人是不是也怕生,因此才拆开信开始看,屋内一时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中。纵使闻辩善于与人交际,也不好在对方读信时开口,两人便注视着王维的表情由惯常的平和渐渐开始变化,最后下极大决心般抬起头、不得不面对两人时,眉头仍无意识地皱着。

“赵娘子,”他开口,“赵兄说他近年腿脚越发不好,还能走动吗?”

“劳您挂记,走还是可以稍微走走的,只是站立的时间不能太长。我和师弟会尽心侍奉义父的。”

他一会儿没说话。阿忍趁此机会观察了一下大堂布置,与义父那般堆得乱七八糟、什么好东西都挂出来相比,王维的家里显得素净多了,庭院空荡荡,屋内也是空荡荡,唯有对面的墙壁上有几笔墨痕,远观像是雾气中的山。与其说是清冷幽邃的山水意境,不如说是超出尘世美学的宗教境界,房里的一切都显示出身与物化、随缘任运的禅韵——除了它们的主人,他正捧着张轻飘飘的信纸,知晓沉重的命运再次向自己碾压而来。

“沙州到长安路途遥远,既然来了,便多玩几日吧。赵兄有没有说让你什么时候走?”

“没有明说,但想必还是跟着闻先生一起回去的。”

“多住些时日吧。”他仍劝道,“住到秋天。正好过些日子我去辋川住,不知赵娘子愿不愿意同去?那边可以划船钓鱼、摘花打果,下人也更多一些,有五六个姑娘可以陪你一起玩。我到时候再专门遣车把你送回去。”

闻辩不易觉察地挑了一下眉头。阿忍立刻便答应了,想来王给事无妻无子,独自住在大别墅里也该很寂寞,“好,我待会儿就写信告诉义父一声。我和师弟有一个人在家就够啦,我今年留在长安陪陪您。”

王维轻轻笑了起来,偏头与闻辩交谈。闻辩身上有一种超乎凡人的魅力,别人说什么他都知道,还能以一种谦逊、温和、风趣的方式扩展延伸话题并在同时调动对方的兴致和积极性。他本来是寡言且心不在焉的,几句话后却倾盖如故,两人从诗聊到画聊到佛聊到时局,又转移到轻松愉悦的轶事上。

他便说起与赵无量相识的故事,那还是开元二十四年的事,他赴河西节度使幕为监察御史兼节度判官。

是年三月,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及吐蕃战于青海,败之。他受命出使宣慰崔希逸及边地众兵士,时间长达一年,其间写诗无数,《使至塞上》就是最著名的一首。写完这首诗的第三天夜里,一个年轻男人破门而入,手里拿着这首诗的抄纸。

“这是你写的?”他披发覆面,睡袍及地,一双因熬夜而发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写的?你叫王维?”

他吓得几乎要喊人,对方却极兴奋地坐在了桌上,伸出一只手,“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沙州第一神手?就是我,赵无量。和我交个朋友吧!”

这只手他一握就是二十年,他们频繁书信往来,见面畅聊的日子却只有二十天。那夜后的十天里,他每日去找赵无量,每日赠其一首诗,只谈诗画,不谈世事;几年后赵无量来了长安十日,每日来找他,每日赠其一座泥塑,只谈佛法,不谈俗尘。

伯牙与子期,统共也就相处了八月十五的那一天晚上。

他得知己如此,已经心满意足。只是他也知道这位知己的性情,都不算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良友,更不会是个好父亲。又看一眼旁边乖巧温顺的阿忍,他心里只剩一声喟叹。

共用午餐后,王维将他们送到门口。“赵娘子,过阵子要去辋川时便叫红豆去找你,你暂且在客栈住着。”他扶着门框道,又强调道,“平日里无聊也可以随时来,我一介小官,平日里没什么事,可以教你作诗绘画。你……”

阿忍很高兴地应了一声。

“你四处逛逛,长安很好的。”

以智上求佛道,以悲下化众生。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他关上木门,将外面那个喧闹繁华的世界与自己荒芜的小院隔开。

闻辩将阿忍送回去后就再次出门,郑龟寿已经叫好马车等他。两人坐上马车,郑龟寿又强调了一遍:“我前几日去过了,发现他外出未归。”

窗帘挡着日光,两人在昏暗而闷不透风的车内对坐着,忍受着颠簸。刚刚也是走得这段路,然而闻辩刚刚身心舒畅,现在晕的想吐。他没有说话,闭眼开始冥想,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才到目的地。这是一座朱门大院,门边本该摆石狮子的地方摆的却是神荼、郁垒两尊泥塑门神,凶神恶煞、栩栩如生,似乎下一秒就要震声怒吼。

闻辩颇感兴趣地看了一会儿,叩了叩门环。有童子应门道:“我家主人一个月前去杭州远游了,至今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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